(一)

　　曾幾何時，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似乎每個村里，都有這么一個傻子。

　　這些傻子們是不是都穿個破破爛爛，說著你聽不懂的瘋話，你跟他笑，他跟你也笑，你不跟他笑，他跟你也笑，你跟他瞪眼，他還是跟你笑。

　　說曹操曹操就到，這不嘛，他來了，他來了！我們雷家村最有名的傻子，雷成狗踏著七彩祥云走來了。

　　說是七彩祥云，其實就是他小跑起來鞋底搓著黃土帶起來的陣陣灰塵，他前面跑，我們在后面追，我們一邊跑一邊喊，

　　“抓住雷二傻，抓住雷二傻！”

　　然而實際情況是，我們這幫小屁孩，從來都沒有抓住過雷二傻。

　　雷二傻長了一米八多的個頭，寬肩膀大腦袋，嘴唇下巴上黑森森的留著一圈胡子，看著像十七八歲的大小伙，蓬松的頭發(fā)蓋住眼睛，扁鼻子大嘴巴，活脫脫一個野人。特別是他撒丫子跑起來，腳下好似生了風(fēng)，邁開大步如同一輛重型卡車，他從你身邊過，腳下的地都跟著顫。有一次愣是把村里劉會計家的牛給撞倒了，硬生生把牛撞斷了幾根肋骨，氣的劉會計跳著腳在雷二傻他爹雷老實家門口罵了一個下午，可那又能怎么樣呢？誰都知道，雷二傻是個傻子，誰能把一個傻子怎么樣？雷二傻要撞到你，那是白撞，法律都管不了人家哩，可你要是撞倒了雷二傻，你可是要賠錢的。當(dāng)然了，在我們村，就算雷二傻站在原地讓你撞，還沒有誰能把雷二傻撞倒。

　　劉會計到底是會計，他給自己辦了個工傷，說是去村委會算賬的路上不慎掉入水溝，摔壞了腿，就把看獸醫(yī)的錢給報銷了。

　　要不怎么說人家劉會計是吃公家飯的，腦子就是活套，其他村民沒有這么機靈，只能躲著點雷二傻。

　　家里大人們更是告誡我們這些小屁孩，千萬不要和雷二傻玩兒，要不然撞死你活該！我們這些小孩子可不管那些，跟著雷二傻有甜頭。

　　我說有甜頭，是真的有甜頭。

　　村里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塊地兒，雷二傻常常還沒熱身呢，就把村里跑了個遍。

　　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是我們最喜歡的時候，地里的麥子熟了，金燦燦的麥地，飽滿的麥穗沉甸甸的垂下來，豐收的喜悅掛在大人們黑紅的臉膛上。

　　雷二傻在前買跑，我們在后面追，他進玉米地，我們就跟進玉米地，他發(fā)瘋似的跑，我們兩手不停的掰著成熟的玉米棒子；他跑進蘋果園，我們就跟進蘋果園，他發(fā)瘋似的跑，我們使勁搖晃著果樹，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拇б欢底庸印?p>　　后來，村民們都去雷老實家里告狀，堵著門罵雷老實，讓他看好傻兒子，少出去禍害鄉(xiāng)親們。

　　雷二傻被他爹關(guān)在牲口棚里，和他家的毛驢栓子在一根柱子上。

　　雷二不能出去跑了，憋的難受，沒日沒夜坐在地上嚎叫，那叫聲一起，嚇得他家的驢也跟著哀鳴，一人一驢此起彼伏，全村的狗也開始跟著叫，最后連公雞也加入了。一到半夜，冷不丁就聽人吼一聲，驢跟著叫一聲，全村開始雞飛狗跳，熱鬧的開了鍋，誰也別想睡個安穩(wěn)覺。

　　（二）

　　村長實在受不了了，清早一起來，趿拉著磨掉色的軍用膠鞋，歪扣著本山帽，背著手弓著腰，披著軍便服，大步流星的向雷家走去。

　　有早起的村民看見村長去了雷老實家，一傳十十傳百的一吵吵，大家伙都跑去看熱鬧，我們一干小孩也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去湊熱鬧。

　　村長也不敲門，抬起腿一腳踹開雷老實家的破木板們，進院一看，雷老實坐在院里正喝粥呢，他大兒子雷大狗坐在旁邊，啃著一個大饅頭，剛過們的媳婦正在炒菜，聽見動靜也趕緊從廚房里跑出來。

　　雷二一看有人進來，高興的沖著飯桌喊，

　　“吃，吃，餓！”

　　村長壓不住火了，一腳把他們吃飯的小桌給踹飛了，雷二開心地呵呵直笑。他兩只手都被拴住，捆在驢的旁邊，褲襠里濕乎乎的惡臭逼人。

　　“日你媽，你干的這叫人事？”

　　村長怒氣未消，一把打掉雷老實遞來的香煙，

　　“趕緊把你兒解開，有事說事嗎，你這么干犯法的?！?p>　　雷老實貓腰點頭，不住地說是，他回頭瞪了大兒子一瞪眼，喝道，

　　“還不快吧你弟弟解下來？”

　　“哎！”

　　雷大狗誠惶誠恐地跑過去，把雷二狗的手解開，雷二也不惱也不怒，跟他哥嘿嘿地笑了一會兒，沒事人似的去廚房，自己盛了飯，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你看啥，菜糊了！”

　　雷老實沖看的發(fā)呆的兒媳婦喊道。

　　“你兒子多大了？”

　　“二十三。”

　　“放你媽的屁，你大兒子有二十三？生他那年我才從部隊專業(yè)，我記得清呢，你大兒子今年十九周歲，早婚也犯法，你個龜兒子！”

　　雷老實嘿嘿地笑著，不敢再分辨一句。

　　“老子是問你，你家二小子多大了？”

　　“十四?！?p>　　“為啥不念書？”

　　“就他那個球勢，還能念書，小學(xué)沒念完，就讓老師給攆回家了?！?p>　　“不得行，義務(wù)教育不念完，也是犯法！我日你媽的雷老實，你說你犯了多大法，老子現(xiàn)在抓你送你去吃牢飯，要不要得？”

　　“要不得嘛，我改還不行，只要學(xué)?？鲜账?，我巴不得他離我遠點嘛。”

　　“那行，告訴你個好消息，咱們村里的孩子可以去縣里念初中了，扶貧工作的第一部，就是要讓所有孩子都有學(xué)上，都能念書學(xué)文化?！?p>　　“好事，真是好事。但我家老二，那個傻乎乎地樣子，人家要他嗎？”

　　“那你就不要發(fā)愁了，學(xué)校要是發(fā)現(xiàn)他不適合在普通學(xué)校里念書，就會送他去特殊學(xué)校的?！?p>　　“那是什么學(xué)校？”

　　“就是全是傻子的學(xué)校！”村長踩滅煙頭，氣勢洶洶地說。

　　我那天才知道，雷二傻只比我大兩歲。從那天起，我們依舊跟著雷二傻漫山遍野的瘋跑，但是我們再也沒有偷過別人家地里的東西，村名不在找雷老實的麻煩，雷二傻就不會再被拴在驢廄里了。

　　過了盛夏，又到金秋，山下的學(xué)校已經(jīng)建好了，我們幾個村的孩子終于可以到山下的新學(xué)校里讀書了。

　　開學(xué)的日子就要到了，村長派了村里的老光棍雷禿子趕著驢車送我和雷二下山。

　　那天早晨，天不亮，大概凌晨四點半，雷禿子就套好大車在村口等我們。

　　我扛著被褥，提了臉盆，背包里還裝了我媽給蒸的饅頭。

　　村長一看我扛著大包小包的樣子，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濃痰，罵道，

　　“日你媽，龜兒子，背那么多東西要死了，人家是寄宿制學(xué)校，什么都有，憨貨！”

　　我被罵的無言以對，我媽一邊送我一邊擦眼淚，我爸跟在后頭抽煙。

　　我們一家走到村口的時候，雷二傻和他爹已經(jīng)蹲在大車旁邊了，雷二傻的行李就沒有我多，只是背了一個雙肩包，走進了我才看清那個雙肩包是粉紅色的，上面還畫了一個洗褪色的喜羊羊，不知道是他爹從哪撿來的。

　　我們跨上車，禿子叔策馬揚鞭的高高一甩皮鞭，那樣子看著老牛逼了。

　　雷老實突然走到我的面前，塞給我一包熱乎乎的東西，我低頭一看，是塊新毛巾包著的五六個煮雞蛋。

　　“娃兒啊，多照料著點我家二傻，咱們一個村的，你多替我看著點他，叔謝謝你了！”

　　我那時還不懂，為什么能雷老實狠心能把兒子捆在牲口棚里不給飯吃，現(xiàn)在又老淚縱橫的求我?guī)兔φ樟?，我扭頭看看傻里傻氣的雷二，他上了大車頭枕著喜洋洋書包，放寬心地躺倒就睡了。

　　我和爹媽招手道別，雷老實擦抹著眼窩子，雷二的鼾聲已經(jīng)響起，我?guī)е鴮ξ磥淼臒o限希望，和對家鄉(xiāng)的絲絲眷戀，聽著雷二的呼嚕，踏上了茫茫未知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