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府大門緊閉,大清早的,劉老太爺尚未起床,劉府的下人一般從后門進出,怕吵醒了劉老太爺。
強盜可不管劉老太爺睡懶覺,拍打大門震天響,把空氣中的濕都蕩出響聲。
“誰呀~”冰冷的問話從大門內(nèi)傳出。接著大門開了一條縫隙,自縫隙中射出一道冷漠而忿怒的眼光。
“蒼龍嶺的強盜,打劫?!睆姳I真是土的不能再土的土包子,“強盜”二字字正腔圓,“打劫”二字理直氣壯,生怕對方不知道。
“有病。打劫?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笨p隙一合,大門重新關(guān)閉。
“誒,你,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小強盜覺得委屈,伸手又要拍打門板。
“等等。”驚雷龍穩(wěn)重,沉思一會,見老大并一干小強盜望著自己,才不無憂慮地舔著干澀的嘴巴,“怕是真打劫不了?!?p> “老二,這怎么說?”入云龍不解。他雖是老大,可腦袋沒二弟靈活,遇到?jīng)Q斷之事之前,必聽老二分析一二。
“老大你看,”驚雷龍指指劉府寬闊大門,“此乃大戶人家,說遠點怕是有族人在衙門做事的,往大點說,說不定還是個縣太爺;往小里說,押司捕快之類總是有的。說近點吧...”
“說近點又怎樣?”入云龍臉色不好看,驚雷龍一番話讓他頗為躊躇,押司捕快還不可怕,真要是觸犯了縣太爺,那可不是好玩的。他是強盜,人家是官,自古以來,賊不跟官斗,古訓(xùn)有之,不可不防。
“這近點嘛,”驚雷龍咽下口水,“最不濟也是個里長,但若是鎮(zhèn)長,那可有些不妙。”
“哦,依二弟之言,又該如何?”入云龍一下子失去了方寸。
“劉府嘛,就算了?!?p> “算了?那怎么成?”小強盜明白不來太多深奧的道理,叫屈著,“老大,我又餓了?!?p> “算了不等于說不成。劉府打劫不了,不是還有攀仙樓嗎?誰不餓,都忍著,打劫了攀仙樓,有的是吃的?!斌@雷龍眨巴大眼睛。他眼睛本不大,實在是因為瘦才顯大。
“聽老二的,去攀仙樓?!比朐讫埞麛噢D(zhuǎn)向。
攀仙樓斜對劉府,一街之隔,步行五十步。當(dāng)初孔老財為何要將攀仙樓開在劉府對面,原因不得而知,但一靜一動,倒也構(gòu)成棗子坡一條街獨特的景象。
一伙瘦不經(jīng)風(fēng)的強盜在一條街的晨風(fēng)中向攀仙樓斜斜飄去,空氣潮濕,青石板地面也是濕漉漉的。一大清早,棗子坡就渲染出悶熱氣氛,窒息一般,入云龍就用寬大的衣袖扇風(fēng)。
透過衣袖,一個肥胖油膩衣服光鮮的胖子一搖三擺地走出攀仙樓,嘴巴還蘸著一抹醬油的顏色。
胖子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因為胖,所以搖晃,入云龍很是擔(dān)心胖子滑倒。同樣,在胖子眼中,蒼龍嶺的強盜飄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因為瘦,所以飄忽,胖子擔(dān)心他們滑倒。
驚雷龍向入云龍使個眼色,老大老二對眼時露出兇狠的笑意。這個少年胖子一定是富家子弟。
富家子弟孔聚財這三年長高了,也長橫了,總體感覺,橫比豎大。孔聚財像往常一樣,早起,在攀仙樓用完早餐,連口都沒簌干凈,就搖晃著去知味學(xué)堂上學(xué)。很不幸,他剛出攀仙樓就遇上了蒼龍嶺的強盜。
“綁票。”幾個瘦不堪言的強盜包圍了孔聚財,入云龍兇狠地沖孔聚財詐唬。
孔聚財嚇了一跳,肉眼里擠出幾絲詫異:“你們…是在開玩笑?”
“開玩笑?哈哈,真是好笑,看看我家老大是誰?”那個多嘴的小強盜搶著奉承。
入云龍似乎很享受這種咋咋呼呼,將單薄的胸脯挺得高些。孔聚財嘴巴一個哆嗦,下意識要伸手去扶。
“是誰?”孔聚財真不認(rèn)識。
“告訴你,我們是蒼龍嶺的強盜,他是我們老大入云龍?!?p> “蒼龍嶺的強盜?沒聽說過。”孔聚財搖頭,聽到是強盜,孔聚財反而不驚慌了,要綁票?沒問題,他老子孔老財別的沒有,銀子卻永遠不缺。
入云龍忽然覺得很沮喪很悲哀。
從踏進棗子坡一條街以來,就沒有一個人怕強盜的。這要擱在別地,聽到“強盜”呀、“搶劫”呀、“綁票”呀,早就嚇得躲起來,哪像這地方,聽到當(dāng)沒聽見。
“強盜呀,綁票呀!”入云龍強忍著忿怒,扯著嗓子喊。
這聲太響了,又因為他瘦,一口氣氣力不逮,所以高音處就破音了,變作凄厲的尖叫。
“強盜?哪里來的強盜?”一條街終于被入云龍吵醒,家家戶戶的大門打開,窗戶推開,有人從屋里走出,有人從窗口探出頭,有人嘴巴里含著簌口的泡沫,有人臉上還搭著毛巾。
濕漉漉的空氣中頓時彌漫著騰騰的熱氣,棗子坡醒了。
“都聽好了,老子就是蒼龍嶺的強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入云龍就是我,我就是入云龍?!比朐讫埈h(huán)顧四周,徹底爆發(fā)出強盜的素質(zhì)。
“老大入云龍,老二驚雷龍就是我。今天來此貴地,一為打劫,二為綁票。我蒼龍嶺的強盜替天行道,只謀財不害命。今日綁了小胖子,只要肯交出銀子,決不撕票?!斌@雷龍?zhí)岣呗曇簦砻鲬B(tài)度。
強盜明目張膽殺進棗子坡,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一條街上的人面面相覷,因為沒有經(jīng)驗,所以無從對答。
這情景有點尷尬。孔聚財?shù)牟弊由霞苤槐?,刀有點重,小強盜瘦如枯枝的手腕似乎承受不了,刀鋒顫抖著,不停擦著油滑的脖子。
“多多少銀子?”孔聚財不是畏懼強盜,而是著實怕握著刀的手腕突然骨折。
“哼,你怕了,二…二十兩銀子?!比朐讫埡俺鲆豢趦r。
一條街所有觀看的人忽地愣住了,沒有一個人吱聲,人們的表情古怪,真的古怪。
“怎么…太太多了?”入云龍有些后悔,早知道這些人籌不起贖金,就不該獅子大開口。
然后他的瘦而松弛的面皮被一陣嗤笑扯得生痛。
“切!”
這個單音節(jié)詞包含的含義就是輕蔑,就是恥笑,就是沒勁,就是看個不入流的強盜折騰出的一個滑稽的笑話。
入云龍聽得懂這個詞背后的意思,莫說二十兩銀子,就算再多十倍,也還是一聲鄙夷的“切”。
然后他還看到孔聚財?shù)纳袂橛l(fā)輕松,只是刀下的脖子隨著刀的顫抖而抖動。
“你們,真是小看蒼龍嶺的強盜!”入云龍十分生氣,他決定要給這些人一點厲害瞧瞧。
他大步走向一個喊得最響的蠻橫的人,那個潑皮正是牛八。
入云龍很瘦,踏過濕漉漉的青石板就像一片落葉,但他的腳步很快,似乎只是一滑就到了牛八的身前。
啪。
牛八的橫肉臉頰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記耳光,很清脆,也很厚實。
“你、你敢打老子?”牛八莫名其妙挨打,無明業(yè)火沖出腦殼。
啪。
又是一記耳光,牛八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好了。
“牛八,你的臉鼓起來了…”牛八的潑皮同僚失聲驚呼。
兩記清晰可聞的耳光在一條街上蕩漾,方才還在嘲諷取笑的人們這才意識到問題是嚴(yán)重性。
被打的牛八忽地噤聲,他知道不是這瘦子的對手,雖然瘦子已經(jīng)瘦到極點,仿佛一陣晨風(fēng)都可將他吹進牧羊湖里。
一眾潑皮終于消停。
“還有誰?”入云龍前后張望,深陷的眼眶里射出兇狠的光芒。
“白吃了我的包子,還要打人,還有天理沒有?”包老叔不怕,硬氣得很。
入云龍臉色難看,沖包老叔喊:“老子是強盜,強盜搶劫,天經(jīng)地義。”
“吃了包子就要給錢,這也是天經(jīng)地義。”包老叔犟的寸話不讓。
“你,好,等拿了贖金,立馬給你?!比朐讫埡莺莸砂鲜逖郏X得包老叔讓他沒面子他就讓包老叔沒面子。
包老叔不出聲了。
“還有誰不服?”入云龍再看一條街,一條街怎么看怎么都比他見過的村莊繁華,他覺得懊惱,二十兩贖金實在太少。
“好漢刀下留人!”攀仙樓里孔老財大踏步跑出來。
和兒子孔聚財完全不同,孔老財身材保養(yǎng)很好,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算得上是營養(yǎng)均衡的中年人。
“來來,趕緊給好漢奉上贖金?!笨桌县攣聿患澳ㄒ话杨~頭汗水,連著向入云龍作揖,“這是紋銀二百兩,請好漢高抬貴手,放了犬子?!?p> 伙計捧著托盤,托盤上碼著白花花的銀子,一錠一錠,足足二百錠。
入云龍不由得咽口水,喉結(jié)發(fā)出清晰的咕咕響。
孔老財滿臉堆積著笑,一點都不令人厭煩。
“老大…”驚雷龍的表情更不淡定,眼色里流露出無比的興奮、激動與貪婪。
“不行?!比朐讫埡斫Y(jié)在劇烈抖動后終于平定下來,“老二,說好的二十兩,不能言而無信?!?p> 一條街又是一靜。誰還嫌銀子多呀,這強盜是不是犯傻?
“老大…”
“不行就是不行!你說你是老大還是我是老二?”入云龍瞪著驚雷龍。
“入云龍是老大,驚雷龍是老二?!斌@雷龍訕訕應(yīng)聲。他雖然足智多謀,但在老大老二的排位上,卻始終不敢壞了規(guī)矩。
“拿贖金,放人。”入云龍要做個講信用的強盜。
驚雷龍拿了二十個銀錠,眼光依舊迷戀著托盤上的銀錠,咬著牙,退后。
孔聚財從刀下走出來,脖子上的涼氣仿佛還在冷冷地吹。
“爹?!?p> “兒子?!备缸訄F聚,皆大歡喜。
“現(xiàn)在,你侮辱了我,所以老子要綁你?!比朐讫埡鋈恢钢鴿M臉異樣的孔老財。
風(fēng)云突變,氣象萬千,孔老財孔聚財父子倆僵立當(dāng)場,一條街才松了口氣,頓時又緊張起來,濕漉漉的空氣都能擰出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