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鄉(xiāng)鄰，且容老財說幾句話，大家若覺得有理，今日去攀仙樓免費。若覺得胡說八道，那各位請繼續(xù)。”孔老財把眼睛往外一掃，一個個真實的面孔映入眼簾。
“孔老財，去攀仙樓免費吃一頓，這可是你說的?！比谧邮趾ε驴桌县敵鰻柗礌?，提高嗓門叫喊，“大伙兒可都聽清楚了，到時你可別反悔?！?p> “不反悔。”孔老財微笑點頭。
“那好，你說，我們聽?！?p> “各位鄉(xiāng)鄰，首先我表明一個態(tài)度，我不是為劉府找托辭，劉府也是受害者，這么說吧，劉老太爺一輩子行善，大家都有一雙眼，請問有誰哪只眼睛看過劉府做過有害棗子坡的事？”
這倒是事實，人們就算絞盡腦汁也編不出劉老太爺為害棗子坡的事。
孔老財看著或輕輕點頭或微微頷首的人們，清清嗓子道：“事實上劉府被東魆島和尚蒙蔽，并不能讓劉府獨自承擔責任。試問各位，云袖寺在棗子坡開門三年，你們有誰懷疑過？你們之中的人又有誰去燒香拜佛？即便寺廟不是開在云袖閣，也會開在棗子坡其他地方，就憑這一點把責任全推給劉府，我認為不公平吧。”
孔老財?shù)目诓诺拇_不錯，三言兩語把道理說通，而且巧妙地促使每個人都換位思考。
“但假如劉老太爺明明知道那些和尚就是東魆島的惡人呢？”
“如此，無須三年，棗子坡早就生靈涂炭?！笨桌县敾卮鹫娓纱啵泊_實說的在理。
當然還是有人懷疑或者不解：“不管劉老太爺知不知道，為何要讓那些和尚進來？”
大京帝國不信佛，大京帝國子民當然對佛也沒有什么好感。
“我朝雖然不信佛不拜佛，可佛家本仁慈，勸人多向善，佛本無罪，有罪的是那些假借佛之名號，招搖撞騙的神棍。各位信與不信，自在各人，不必強求?！?p> 孔老財這話說的也是合情合理，眾人稍稍一想，覺得也對。
圍攏劉府的人嘰嘰喳喳一通議論，這些人本就沒有多少主見，不過是一時義憤，受了牛八等潑皮的鼓動，才一起過來討要說法，其實心里都在打鼓，棗子坡一條街三大大人物，誰沒事去找霉頭。
臺階孔老財給找到了，只要順著臺階下，一場風波自然也就消彌無痕。大家又里里外外唧唧歪歪說了一回，最后的決議是放棄抗議，反正云袖寺已經(jīng)掀了，惡和尚們死的死逃的逃，還不如去攀仙樓好好斬孔老財一刀。
眾人快活著，鼓噪著，滿臉的興奮，想想攀仙樓的美味佳肴，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老財確實比我有能耐！”孔聚財由衷佩服。
劉府大管家臉色歡喜，感激地看著孔老財，孔老財拱拱手，笑道：“禍事因攀仙樓而起，真跟劉府沒關系，老財不過是說些實話罷了?！?p> 卻在這時，劉府大門內(nèi)走出一人，正是劉大員外，也是劉老太爺?shù)拈L子，劉靜定的老爹，劉府名義上的當家人。
劉大員外面色平靜，和孔老財神態(tài)大為不同，拱手施禮，淡淡道：“孔老財能為劉府說句話，劉某承謝?！?p> 他說是感謝，卻沒有感謝的表情?？桌县?shù)挂膊煌樕先ィ囟Y道：“事實如此，我不過說了句實話?！?p> 劉大員外點頭，算是回了孔老財?shù)亩Y數(shù)。
富貴人家，要的是臉面。孔老財能在這時挺身而出維護劉府的臉面，劉大員外自然要感謝。只是他們都是棗子坡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對眼，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他看向眾人，緩緩抱拳，環(huán)顧四方，沉聲說道：“眾位鄉(xiāng)鄰心中有疑惑，我劉府也有諸多疑惑。但請大家放心，劉府是棗子坡的劉府，這句話過去說過，今天還是這么說，以后仍是這么說。大家要是信得過劉府，劉某人就當著一條街拍著胸脯說一句，我劉家和東魆島矬子寇勢同水火勢不兩立，日后若是遇到矬子寇，劉府上下，無論男丁女眷，便是粉身碎骨，家毀人亡，也必要與之周旋到底?！?p> 這番話說的慷慨悲壯，有進無退，頗有御史臺古風，倒是引發(fā)大家同仇敵愾之心，不知誰先喝了聲彩，噼里啪啦的掌聲此起彼伏，送給劉大員外。
“嘿，這可好，明明是孔老財有理有據(jù)，卻連一個巴掌都沒撈到，還要陪上幾桌酒菜，這是哪門子事?！笨拙圬敳环蕖?p> “有理有據(jù)，還有好處，可少了一樣?！眲㈧o定這次沒有輕蔑，畢竟孔老財方才是為劉府說話。
“什么？”孔聚財問。
“分量。”劉靜定眼光橫過孔聚財，投向前方的父親。是的，孔聚財?shù)尿湴羴碜砸粋€腰纏萬貫富得流油的孔老財，而他劉靜定的自豪是傳承鐵骨錚錚的御史臺，這不僅僅是分量，劉靜定認識并不充分，還有一種奇妙的東西~風骨。
“嘿，還真把你美了…”孔聚財搶出兩步，肥膩的肉臉濺出幾滴油星。
“牛八，多謝你們救出劉府丫鬟，可否將這丫鬟交還劉府？”劉大員外再看那被云袖寺和尚蹂躪的丫鬟，眼中有些嘆息。
牛八似乎受寵若驚，早就忘記了向劉府討要說法的初衷，忙不迭地點頭：“本是劉府的人，自然是要歸還劉府?！?p> “?！恕也换亍瓌⒏蹦茄诀叩穆曇艉艿秃苋?，更有一種無聲的痛苦。
“你說什么…啊，不回劉府。不回劉府你想去哪？”牛八驚愕，在劉府養(yǎng)著吃喝不愁，為什么不愿回去？牛八想不通。
“跟著你，可以嗎？”丫鬟的聲音細到不能再細，卻像一只蚊子鉆進牛八的耳朵，牛八當場就呆住了。
情景有些古怪。牛八猶疑的眼神先看丫鬟，再看劉大員外，最后落在牛十一大臉上。
牛家一窩潑皮，有哪個姑娘家愿意跟著一個潑皮滿大街惹是生非，可偏偏這丫鬟寧可跟著牛八屁股跑，也不愿回到劉府，這倒是稀奇事。
劉府大管家臉色一沉，斥道：“好大的膽子，你既是劉府的人，怎么如此不要臉面？”
怎么就不要臉面呢？孔聚財很想大聲提問?？伤匆谎劭桌县?，孔老財把眼一瞪，又緩緩搖頭，這才閉上嘴巴。
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這本身就是劉府的丫鬟，劉府要收回丫鬟，天經(jīng)地義，誰也說不上話。
丫鬟衣衫不齊，幸好牛八把自己的一件外衣披在丫鬟身上，才沒有顯出更多的狼狽。可丫鬟被那些惡和尚糟蹋了，卻是瞞不住人的。
有人嘆息，有人同情，有人張嘴想說什么，卻苦澀的一個字也吐不出。就是棗子坡曾經(jīng)的第一潑皮牛十一大也沒敢應承半句話，哪怕他很威武地舉著那招牌式的斷腕。
沒人嘲笑，沒人歧視，更沒有風涼話，所有的眼睛都投向劉大員外。
劉大員外抬頭望天，天空很純凈，遠處漂浮著幾朵白云，像是布在天上的文字，劉大員外就像在認真讀著那大段的白云文字。
有頃，劉大員外收回目光，盯著那丫鬟道：“你真覺得是我劉府虧欠了你？”
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直覺是要往牛八身后躲，一雙幾乎無神的眼睛既是害怕又是躲閃，更有一種屈辱和無奈。
劉大員外嘆口氣道：“確實是劉府有錯?！碑敵趼犘旁菩渌潞蜕幸幻嬷裕瑢⒀诀咦尯蜕袔нM云袖寺，無論出發(fā)點是什么，結果就是一個不可逆回的錯誤。
點點頭，說道：“劉府虧欠的就一定要補償，你雖是劉府的一名丫鬟，可服侍太太姑娘們也是盡心盡力?！?p> 大家聽這話倒像是劉大員外有開恩一面，剛剛提起的緊張感略略松了口氣。
又聽劉大員外續(xù)道：“我長房并無姑娘，夫人著實羨慕其他幾房。數(shù)年前夫人就說你聰明伶俐，想收你為義女，沒想到這事一擱就是三年。今日舊事重提，你可愿意？”
此話一出，眾皆大驚。須知劉府家風嚴謹，怎肯容得下一個被壞了身子的丫鬟入門做姑娘？就算是劉府要補償一點，這也未免太離譜了吧。
不說眾人驚疑，連孔老財都覺得不可思議，不由得苦笑。稍遠點的孔聚財嘴型很是不禮貌，似乎爆了一句粗口?？桌县斁陀趾莺莸囟⒘怂坏绹绤柕难酃?。
“這…”劉靜定比誰都吃驚，父親的這個決定確實令他意外，但在孝悌森嚴的劉府，劉靜定再有什么想法也不敢有所表露。
那丫鬟早驚呆了，半個身子還躲在牛八身后，一張臉卻是沒有半分喜悅之色。
牛八張皇失措，站在那兒一動都不敢動。那丫鬟說跟著他，可那只是說說，能不能帶走人可不是他說了算。
氣氛很是詭異，天大的好事，有多少人一輩子都碰不到，進劉府當姑娘做小姐，那可是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可那丫鬟居然一言不發(fā)。
劉大員外也不急，靜靜地等待。劉府大管家站在他身后，低眉垂首，臉色平和。
沉默是被那丫鬟打破的，沒有人會料到之前還萎縮膽怯的丫鬟，就在眾目睽睽下，走出兩步，向劉大員外深深一衽，然后，迎著他的目光，沒有躲閃，沒有退縮，異常平靜而又堅定地搖搖頭。
不答應。不答應意味著丫鬟不給劉大員外臉面，這還了得？
眾人一聲驚呼，孔老財眉頭似乎輕輕一皺一松。
劉大員外看著丫鬟，良久，終于吐出一口氣，點點頭，那是對丫鬟的回絕和訴求的反饋。他對大管家道：“去拿來吧?！?p> “老爺，真要…”大管家小聲提醒。
劉大員外說道：“本是有錯，承認錯誤理所當然?！?p> 大管家點頭，返身回府。不一會，拿出一張紙，卻是那丫鬟的賣身契。
“這是你的賣身契，今日給你，從今往后，你不再是劉府的丫鬟。那些對錯恩怨，也從此一筆勾銷吧?！?p> 那丫鬟接過大管家遞過來的賣身契，抱在胸口，無聲地哭泣。等哭了幾行淚，再向劉大員外行了一禮，才轉(zhuǎn)身對牛八說：“你嫌不嫌我臟？”
牛八局促不安，手足無措，不敢作答，只將眼睛看牛十一大。
“你的膽子被狗吃了？你奶奶是青樓出身，你娘是大戶人家趕出來的小妾，你怕什么？”牛十一大終于表現(xiàn)出第一潑皮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