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那是滿條街密密麻麻的百姓,像黑頭螞蟻一般,塞住了街道。
百姓后面是僧兵,畫眉僧要以山江百姓阻擋鐵心歌。
這些百姓或是從忘情樓廣場趕過來的,或是從屋子里被攆出來的,僧兵被鐵心歌殺怕了,百姓被鐵心歌嚇呆了,從來就沒有這樣一個人能以一己之力殺了那么多人。
已經(jīng)有上千僧兵死在鐵心歌刀下。
鐵心歌可以殺死擋在身前的僧兵,也同樣可以殺死山江百姓嗎?那么他去忘情樓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任何時候百姓都是弱小的無辜的。
鐵心歌的眼神出現(xiàn)一絲迷惘。他又艱難的踏出一步,這一步就像鐵錘轟在心坎上,悶悶的痛。
“讓開!”
鐵心歌挺著刀低聲吼,像一頭受傷而委屈到極點的野獸。
面前的是一個老者,老者胡子拉碴,在秋風(fēng)中瑟瑟。老者的身邊是發(fā)抖恐懼的婦女,是面如土灰的壯漢,是嘴角歪曲的青年,是懵懂無知的孩子……
他們,都是山江的百姓;他們,曾經(jīng)是這座大都的主人。而此刻,他們竟然被一群外來的僧兵押解著充當(dāng)戰(zhàn)斗的炮灰,他們無奈,他們可憐,他們失去了曾經(jīng)趾高氣揚仰首挺胸的尊嚴(yán)。
“讓開!”
鐵心歌走進了人群中,沒有一個人讓路,老者被鐵心歌擠動,似乎被鐵心歌這個舉動驚呆了,像一棵即將枯死的樹。
無數(shù)棵即將枯死的樹層層疊疊,像密不透風(fēng)的死了的樹林。
刀幾乎要扎進老者的干瘦的胸脯,刀忽然一轉(zhuǎn),刀背磕在老者的胸脯上,老者吃痛,呻吟一聲,歪倒下去。
沒有人想著反抗,手無寸鐵的百姓連那點心思都沒起,似乎他們的心房也是心無寸鐵。
這比什么都可怕。
鐵心歌都希望他們動動手踢踢腳,哪怕唾一口唾沫也好。
可是,沒有,他們的神情除了急劇的恐懼就是極度的麻木。
他們在死亡面前真的已死。
“我是鐵心歌,我是今科秋闈解元!”
鐵心歌提高嗓門,他要所有人都能聽見都能知道他是解元公,他要帶著他們走出死亡。
人們的神色稍稍有些變化,但只是一個瞬間,冷漠和木然又回到他們的臉上。
他們是真的嚇破了膽,空中有尸傀在飛,他們無法抵擋,而且隨時都可能變成下一個尸傀。
背后有寶界寺的僧兵舉著鋒利的戒刀,沒有退路,退一步就可能被砍死。
往日的高談闊論消失了,意氣風(fēng)發(fā)也消失了。
望著那一雙雙無神而呆滯的目光,鐵心歌沉默不語。
喚不醒么?
忽然人群開始向前沖,就像浪潮被后浪推動,前面的人潮已經(jīng)將鐵心歌淹沒。
驚慌的哭喊此起彼伏,恐懼的哀叫傳遞著更多的恐懼。
鐵心歌手中有斧有刀,但他砍不下去。他被人流擠壓著,推搡著,他在縫隙中看見一個小女孩被擠倒,有一只大腳就要踏下。
鐵心歌搶在那只大腳前抱住了小女孩,小女孩一臉的驚慌,鐵心歌輕笑,小女孩似乎受到感染,大大的眼睛泛出天真爛漫的笑意。
然后那只腳結(jié)結(jié)實實踩在鐵心歌后背的傷口上。
“夫天下太平,當(dāng)論太平……”
鐵心歌抱著小女孩,輕聲背誦自己寫的那篇《論太平策》,小女孩在他懷里很安靜,起初的節(jié)奏很慢,聲音很小,接著一股悲憤激越的情緒開始升騰,他越背越快,越背越急,就像有一股氣流在胸中憋著慌,要使勁往外噴涌。
“今天下外族強敵,兇殘而暴戾,犯疆土而殺百姓者,何故?此其心貪婪奸猾兇暴,惟搶劫財物,掠奪珍寶,奸污妻女,殺我子民得逞,乃民之怯懦所致。如使平民皆習(xí)于兵,彼知有所敵,則固以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利害之際,豈不亦甚明歟?”
鐵心歌背到最后一斷,如激流的人群包裹著他,要將他埋進漩渦里。
最后一字落音,忘情樓前伏在地上的韓祭酒的手指也在動,指甲已經(jīng)沒了,韓祭酒是用手指骨寫下最后一個字。
從鐵心歌開始背誦時,昏昏迷迷的韓祭酒似乎被某種神奇的力量召喚,他的靈臺漸漸清醒,他的嘴巴配合著鐵心歌的節(jié)奏,他的手指又開始在地上寫字。
他忘掉了疼痛,忘掉了冤屈,忘掉了恥辱,他的意識里清楚的烙印出一張臉,平平淡淡的一張臉,還配上一雙豬肚眼。
于是韓祭酒笑了。
“文宗傳人,浩然正氣!”
韓祭酒吐出一口氣,那口氣似乎是從胸臆中發(fā)出,堂堂正正,節(jié)節(jié)升高,直沖霄漢。
然后,地上的血字動了,一個個字融進韓祭酒那股節(jié)氣中,蔓延、奔突、洶涌、磅礴,天地猛然一震,秋風(fēng)秋雨忽而收斂,一去無跡,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所有的人都莫名的生出一種驚奇,連畫眉僧都微微瞇眼。
除了五層樓頂還有廝殺聲,一層樓北刈和香象停了打斗,五層樓南流和寶月停了打斗,元豐皇帝和懿容公主也停了打斗,還有驅(qū)趕百姓沖向鐵心歌的僧兵停下了戒刀。
然后所有人看見那股節(jié)氣向萬幕街奔去,越過人流頭頂,在某一處傾注而下。
無法理解,無法阻止,節(jié)氣去勢如電。
下一刻,鐵心歌吐氣如潮,那股節(jié)氣更加龐大更加精純更加豪邁,像無數(shù)條精靈鉆進山江百姓的腦海。
“文宗傳人,浩然正氣!為我家國,寧死不屈!”
那是浩然正氣,振聾發(fā)聵;那是燃燒熱血,激揚斗志;那是生命尊嚴(yán),為死而戰(zhàn)!
鐵心歌怒吼,如晴空霹靂,炸響山江。
人們開始震驚,臉色大變,胸膛中似乎有一股子氣流在沖蕩,僧兵也開始不自覺地后撤。
鐵心歌走到了忘情樓前,眼角看向地上血跡斑斑不成人形的韓祭酒,韓祭酒已死,臉上卻掛著滿足的笑,因為他為文宗找到了最理想的傳人。
鐵心歌臉上閃過一絲悲哀,這個喜歡吹胡子發(fā)臭脾氣的祭酒,這個尋找自己幾乎發(fā)狂的夫子,臨死前卻能爆發(fā)那么磅礴偉岸的浩然正氣,并將那節(jié)氣傳給自己,這是文宗的驕傲,也是文宗傳人的楷模。
“鐵心歌…”滿臉都是淚水的勝小弩抬眼望著鐵心歌,眼光里閃著激動和信賴。
鐵心歌抬頭望向五層樓,他知道五層樓上也有一雙眼睛看向他。他只是輕輕頷首,傳遞著一個無聲的訊號,他知道那個人一定能看懂。
然后,他正面剛上畫眉僧。
“你不是別天恩,你是畫眉僧?!?p> 鐵心歌記起黑貓說過的一句話“你說是享受抽筋好啦,還是比較容易接受剝皮?那個人很享受剝皮”,真相已經(jīng)很清楚,畫眉僧剝了別天恩的皮。
“我沒想到,你確實可惡!不過就算這樣,你也無法改變什么。殺!”
畫眉僧滿眼都是惡毒的狂暴的憤怒,他恨不得一口生吃了鐵心歌。
一群僧兵狂囂的撲向鐵心歌,戒刀戒棍像極度猙獰的野獸。
鐵心歌深吸口氣,他的身體還被浩然正氣蘊養(yǎng)著,他的力量和勇氣在體內(nèi)奔騰,猶如一座堰塞湖,磅礴的湖水急躁著蹦跳著要沖出去。
抬頭看天,晴空萬里,有一只云雀在排云而上,湛藍的秋天,風(fēng)輕云淡,那只云雀飛得很好。
鐵心歌忽然大笑,少年的笑很單純也很復(fù)雜,很快樂也很悲憤,充滿著一股悲壯而決絕的氣勢,充滿著一種你要作死我就要殺你的快意。
于是,他出手了。
人們似乎能感應(yīng)到某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將要發(fā)生,方才還在生死搏斗的廝殺忽地靜止下去,就像一陣風(fēng)吹散了與樹枝纏斗的落葉,忘情樓前靜得出奇。
轟。
轟天錘還是那么重,出手的一瞬間陡然變大,磅礴的氣流像不可抑制的湖水自高原上奔瀉而下。這股沉重的力量勇往直前勢如破竹,迎上僧兵,轟然炸開。
僧兵飛舞起來,于半空中姿態(tài)各異,手舞足蹈。
然后,僧兵就開始分解,先是胳膊、腿腳,接著是腹部、胸脯,這個時候僧兵還活著,所以劇烈的痛苦逼迫他們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聞?wù)邿o不心膽俱裂。
最后才是頭顱,頭顱自脖子上分離,很自然,也很血腥。
當(dāng)身體的所有組成部件全都四分五裂時,空中才蓬出一團血氣。
沒有這么殺人的,可浩然正氣疊加轟天錘就是這么霸道。
轟天錘去勢未盡,鐵心歌腳步不停,就在那血雨之中穿行,錘鋒已自掃到馬上的畫眉僧。
畫眉僧臉色醬紫,眼中殺氣盡漏。長刀出,帶起凌厲刀風(fēng),同時從馬背上飛出,如一只大鷹啄向鐵心歌。
兩股氣流在半空中相撞,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離得近的僧兵早被攪成了肉沫??裢湙M無比的僧兵心生恐懼,撒腿逃竄,隊列已然散亂。
每撞擊一次,轟天錘就壯大一圈,十幾次后,轟天錘大如石碾。大如石碾的轟天錘在鐵心歌手中宛如風(fēng)輪,肆意撒歡。
畫眉僧的臉色愈發(fā)難看,以他的修為,如何看不出鐵心歌的鐵錘在斗戰(zhàn)中進化。這著實惱人,若要阻止鐵錘進化,他就收手;但那絕無可能,因為對方不依不饒。只要打下去,鐵錘還會執(zhí)拗進化。
“該死,到底要進化到何等程度?”
畫眉僧開始由煩惱遞進到擔(dān)憂,當(dāng)擔(dān)憂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就會演變?yōu)楹ε?,甚至恐懼?p> 鐵錘每進化一次,就增加一分重量,以目前鐵錘的重量,估計已有千鈞。
可鐵心歌舞動起來,得心應(yīng)手,一點不沉。鐵心歌不明所以,弄不懂的就放棄探究,他可不會動那個腦筋。
“好爽,再打!”
鐵心歌跳著腳,高高躍起,轟天錘配合著浩然正氣,如一座豪氣氤氳的小山轟然砸下。
轟轟轟。
仿佛連串的山炮,沒有硝煙也沒有灰塵,清清楚楚中,無數(shù)雙眼睛真實的看到,別天恩的頭盔破碎,皮膚開裂,像一件撕開破碎的衣服,粉碎,化作齏粉。
皮去,另一個面孔出現(xiàn)。
“啊,那是畫眉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