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逢應(yīng)惱愁云早(八)
話說當(dāng)日江無瑕在客棧前訓(xùn)斥了江忠一番,只見江忠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不知在隱瞞什么,又聽他說家中今時不同往日,心中登時有了幾分不安,又想到江忠雖是家中護(hù)院,但因和爹爹來自同鄉(xiāng),爹爹常常把他放在身邊,府外的事向來極少讓他去辦,至于討要欠款,也大都有專門的下人去負(fù)責(zé),想到此處心中更是陰云密布,但是卻有安慰自己,自己這次出門,滿打滿算不過三五日,自己出府之時家中仍然一片祥和,江家家大業(yè)大,按理來說也不應(yīng)起什么大的波瀾。但話雖如此,若不問個清楚,心中總有些不適,于是當(dāng)即便離了那客棧門口,朝著江府趕去。
這江府坐落于應(yīng)天府最繁華的地段,白天門前人流往來不可斷絕,便是夜里也常??梢砸姷叫腥俗邉樱粊頌榱颂幚黼s事,二來擋一些宵小之輩,江府門前不論日夜,總有兩個下人常駐守衛(wèi),這次江無瑕回到府中,門前卻哪有半個人在,心中大驚,也顧不得招呼下人牽馬,稟報招呼,一個翻身從馬上躍下,便向府內(nèi)奔去,口中喊道“爹爹,爹爹!”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想問的問題何止萬千,只是想到若是見不到江老爺,縱使見到了江府其余所有人,也決計難了解其中始末,個中緣由,是故只能呼喊江員外不休。
可她只喊了兩句,江員外便從屏風(fēng)后走將出來,笑到“我道是誰在我府上呼喝不休,原來是我那寶貝女兒回來了,無瑕啊,這次出去玩的可還盡興?怎么這般早就回來啦?”江無瑕一見到江員外,心中激動不已,哪還說得出半句話,只想抱住爹爹一頓痛哭,饒是見到江員外仍與往常無異,還是過了好大一會才緩過來。
“無暇你往日回來總是高高興興,怎么今日回到家哭成這個樣子,告訴爹爹是誰欺負(fù)我的寶貝霞兒,爹爹這就去幫你討個公道?!苯瓱o瑕知道爹爹只是在安慰她,她小時候便不勝頑劣,惹禍無數(shù),也難免遇到些膽子大的孩子不怕她,她本身又是女兒身,力氣小,往往就哭了回家向江員外告狀,江員外也往往這般安慰她,卻從來不真正去找別人麻煩,只是整日里想盡辦法討她開心,江無瑕后來長大了些,江員外開始教他做人道理,江無瑕雖然調(diào)皮,卻并非奸邪之輩,漸漸便懂事了些,雖然仍然貪玩任性,惹的禍?zhǔn)聟s少了許多。此時聽到江員外安慰,仿佛又回到兒時,爹爹的一言一行哪有半分區(qū)別,只是轉(zhuǎn)眼之間竟已十?dāng)?shù)年了,當(dāng)下雖知江府似乎并無大事,仍是忍不住抱住父親哭了一會。
等到眼淚干了,江無瑕終于松開了雙手,揉著眼睛道:“我在街上看見江忠叔叔要賬,心里疑惑,又聽他說什么家里今時不同往日,還以為家里出了什么變故,所以才沒忍住眼淚,這下見到爹爹沒事,我總算放心啦?!?p> 江員外聞言,眉頭不禁微微一皺,輕輕嘆了口氣,只是他這微小反應(yīng)來的快,去得更快,江無瑕正喜極而泣,哪能注意到爹爹這細(xì)小變化,江員外笑道:“我早告訴江忠,旁人自有旁人的難處,我江家家大業(yè)大,遲收幾天銀兩又有什么要緊?無暇莫哭,爹爹給您做主,待會就去拿江忠是問?!?p> 江無瑕此時也有些不好意思,低頭說道:“爹爹,這是也不能怪江忠叔叔,他也是為了爹爹您好,確是女兒胡思亂想的多了。”
江員外大笑,道:“我女兒不知不覺間竟已這般懂事,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這時就算讓我現(xiàn)在去見了閻王,爹爹也毫無怨言啦?!苯瓱o瑕一聽,兩邊臉頰頓時紅了,顯是害羞不已,低著頭道:“爹爹總是亂說。”
正在此時,府門口突然有人喊道“老爺,老爺,我回來了。”眾人抬頭一看,正是江忠,他見小姐騎馬回府,也顧不上再找那老頭麻煩,帶著幾個下人便朝小姐追去,只是他一雙腿,如何追的上江無瑕胯下駿馬?盡管他緊趕慢趕,江無瑕仍是回府和江員外說了許多話才等到他回來,饒是如此,江忠仍然累的氣喘吁吁,扶在門上說不出話至于和他同去的那幾個下人,此時還不知在哪條路上。
“江忠,你不要著急,有什么話待會再說不遲。”江員外眉頭已經(jīng)滿起了一股愁色,但仍裝出一股若無其事的樣子,江無瑕從小無憂無慮,便喜便哭,從不留到第二天,實不知愁為何物,此時也看不出來,江員外對江忠說完話,又轉(zhuǎn)頭對江無瑕說道,“無暇奔波了這許多日,相必累了吧,快回房去歇息歇息,我待會吩咐廚房給你燉碗湯去?!?p> 江無瑕出去玩了三五日,確實也走了許多路程,剛剛風(fēng)塵仆仆還不覺得,此時聽江員外提起,才覺得實在有些乏了,說了聲“是”,王宅子深處自己院里走去。回到房中,剛往床上一趟,萬般疲乏登時蔓延四肢百骸,胳膊手指,膝蓋腳踝全身上下都是又酸又痛,緊接著又是一陣強烈的困意襲來,也不能再等什么雞湯,閉上眼沉沉睡去。
等江無瑕再醒已是深夜,正要伸手揉著眼睛,胳膊卻似乎碰到什么,扭頭一看,只見一個大碗扣在柜上,江無瑕伸手將那碗掀開,里面原來是一碗雞湯,尚自還冒著熱氣,那碗邊還有幾個圓印,想是途中又熱了幾次,江無瑕一覺醒來,正好略感饑餓,她也不似別人家小姐那般端莊,拿起碗一仰頭將那碗湯喝干了,這才覺得好了些,。
江無瑕喝碗雞湯,走下床,她睡時并未脫衣服,此時也省得再穿,也虧她常年習(xí)武,不然此時非得著涼不可。她理了理衣服,暗道,真是好生奇怪,我與爹爹明明朝夕相伴,怎么這時偏偏想和爹爹多說說話,也不知爹爹睡了沒有。心里想著,卻已經(jīng)出了房門,走了沒兩步,到了大院里,只見書房還點著燭火,兩個人影似乎正在說著什么。
江無瑕暗道,管家叔叔前兩個月生病回了老家,跟爹爹說話的應(yīng)該是江忠叔叔,也不知他這般晚了在跟爹爹商量些什么,爹爹這么晚還在為家里操勞,也不知我叫不叫他省心,我且偷偷上前聽聽他們說話,若能為爹爹分些擔(dān)子,也能叫他高興高興。當(dāng)下踮起腳尖,躡手躡腳的朝書房走去,她小時候受人欺負(fù)后,便纏著爹爹教她武功,江員外疼愛她,便花錢找了些江湖好手來府上教他,只是請的這些江湖人物勢力紛雜,有卻有本事的,也有魚目混珠的,江無瑕又是個急性子,五花八門有用沒用的功夫都學(xué)了些,幸而她天資聰慧,學(xué)了這些年,確實有了一番功底,此時踮起雙腳,自然體態(tài)輕盈,確是一點聲音也沒發(fā)出。只幾個呼吸便走到窗下。
只聽江忠說道:“老爺,到城里城外要賬的下人們都回來了,只是,只是——”江忠說到此處,再也說不出話。
“還是沒人肯還錢是嗎?”江員外問道。
“嗯”江忠輕輕回應(yīng)道,他似乎憋了極強的情緒,那回應(yīng)的聲音幾乎小不可聞,忍了半天,終于忍不住那股怒氣,道“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老爺平日里待他們沒有半分不好,他們落難時找老爺借銀子,老爺不曾說過半個不字,遇到拖欠老爺也不曾說過幾句話,今日老爺遭了急事,這群家伙才露出狼子本性來!”
江無瑕在外邊聽的是句句心驚,那些找爹爹借錢的自己也認(rèn)識許多,都是老實巴交的平常人,如何會一個也不肯還錢,江忠叔叔說的不錯,爹爹平日與人為善,廣結(jié)良緣,不曾半點虧待別人,另一方面,江忠叔叔說家里遭了急事,為何完全不曾聽父親說過。她雖心中震驚不已但卻仍未出聲,伏在窗邊靜靜聽著。
江員外長嘆一口氣,道“這也不能全怪他們?!?p> 江忠本有一腔怒氣,但江員外說出這話,自己也不便再多發(fā)作。過了一會,似乎又想起什么,道“老爺,傳說太祖皇帝開國時,江南首富沈萬三曾幫助太祖皇帝修繕了應(yīng)天府城墻,太祖皇帝卻以‘匹夫怎能犒賞國家的軍隊’要將其處死,雖然后來蒙恩典僥幸活命,卻也被發(fā)配云南,員外這次為了幫助沿海地區(qū)抗擊倭寇,幾乎將全部現(xiàn)銀糧食送到了前線,這會不會,會不會是——”江忠說到此處沒有再說,但他言外之意已再明顯不過,若是不曾捐出這筆銀子,或許也不會有這般禍?zhǔn)隆?p> 誰知江員外聽了勃然大怒,“砰”的一聲拍在那桌子上,連窗外的江無瑕也感到一陣心驚,自打她記事起,還從未見過爹爹發(fā)這般大的火,只聽江員外道;“江忠,你跟了我也有二十年了罷,我平日里怎么告誡你們的都忘了嗎?倭寇犯我中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至今種種惡行,只是聽來就令人發(fā)指,每每想到沿海百姓被那群畜生殺害取樂,總是不敢多做深思,此等家國大事,我中華子民豈能袖手旁觀?我江某年事已高,空有一身家業(yè),不去援助軍士抗擊倭寇,難道等著那些倭寇來取嗎?若是能將倭寇趕出我我國土,便是殺我的頭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江員外似是怒氣勃發(fā),痛斥起來其聲錚錚,說到近處竟氣的武器胸口咳嗽起來。
江忠連忙上前扶住,嘴里連稱知錯,只盼江員外能將氣消了。
江員外咳嗽了好一會,江忠又是拍背又是遞茶這才緩了過來,長嘆一口氣道:“只可惜奸臣當(dāng)?shù)?,江某又本領(lǐng)低微,一時不察,竟中了張旺那廝的奸計,未先國難而覆于己手,只嘆我江家百年基業(yè),竟要在我這毀于一旦,無暇那孩子天真無邪,今后更是不知要何去何從,我便是死了,也不知道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啊。沒辦法,只好找個由頭,讓無暇出門避上一避?!?p> 江無瑕在外面早已淚流滿面,聽到爹爹擔(dān)憂自己未來處境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