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一盛其實不喜歡消毒水的味道,但他現(xiàn)在聞習(xí)慣了。
“我就說你交的那些朋友沒什么用吧,明明知道你不喜歡吃水果還給你買。諾,按照你的要求給你買了奶茶。”
“誰說沒用的?水果能補充多種營養(yǎng),你走的時候全拿回家吃好了?!?p> 躺在病床上的任文文滿不在乎地大手一揮,示意蘇一盛將床邊的幾大籃子水果全部搬走。
“你就是這么真心對朋友的?要是你朋友知道你把他們的心意隨便送人,估計會討厭你吧。這就是塑料友情嗎?”
任文文雖然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但聲音依然中氣十足:“你懂個什么,送這些水果也不過是走個形式。你還真以為她們對我牽腸掛肚啊?!?p> “那這種友情有什么維持的必要嗎?”
“死書呆子,學(xué)校就是一個小社會,必要的人脈是要拓展的?!?p> 說完這句話,任文文已經(jīng)咕咚咕咚喝完大半杯珍珠奶茶了。如果把你的眼睛蒙上,你根本就聽不出她是個病人。說實在的,蘇一盛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接受這個現(xiàn)實。
那天周六,任文文跟往常一樣等在教室門口。但這次,她收斂了臉上的笑容。
“死書呆子,我好像活不久了。”
“這是什么新的玩笑嗎?”
“真的啊,我上周末的時候突然昏倒了,然后去醫(yī)院就查出來了。我可夠意思了,我第一個讓你知道,一會兒我就要拍照發(fā)空間了,到時候就會有很多人來給我哭喪的,你就不算什么了?!?p> 任文文雖然看上去沒那么鬧騰,眼神也暗了不少,但她的語氣十分無所謂,好像只是隨口說了句明天要加作業(yè)一樣。
蘇一盛并沒有那么快的接受能力,他雖然暫時失去了思考能力,但他還是靠著僅存的本能回應(yīng)她:“按照電視劇的發(fā)展,你不是應(yīng)該隱瞞病情,然后終于瞞不住了,在大家面前倒下……”
“傻子,都什么年代了?我知道我作為一個人類,我需要別人的關(guān)心,我也知道我的朋友需要關(guān)心我,否則她們也會不爽。隱忍不是美德,封建人?!?p> “誰是封建人???我只是覺得,反正你也死不掉,沒必要說這些,你這種一看就是反派的,怎么可能活不到最后啊。你估計過個幾天就好了吧,也沒別的可能……”
他傻笑著,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從此,他又開始陷入了一個自欺欺人的狀態(tài),他分不清什么是現(xiàn)實,什么是做夢,也不知道該做什么。
冬風鉆過兩個人之間的空隙,蘇一盛感覺很冷。他希望這是他這輩子感受過最冷的東西,他希望她的體溫永遠不要冷卻。
可任文文只是嘆息。
包括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的她也一樣在嘆息,不過嘆息了沒多久她就又精神了,拽著蘇一盛要他給她拍照。
“唉唉,你給我拍個全身照,我要發(fā)空間,展現(xiàn)一下我不懼病魔的樂觀精神。”
蘇一盛接過手機走到遠處,照片里的女孩拿著空的奶茶杯,將快活的目光放在自己眼睛里。蘇一盛故意拍得很丑,惹得任文文一陣嘲笑。
“你的拍照技術(shù)一點長進都沒有,不會給美女拍照比線性代數(shù)還難吧?”
“你明明就沒有樂觀向上,干嘛做樣子給人家看,裝死了?!?p> 蘇一盛強行將她手里緊緊握著的空奶茶杯拽出來扔掉,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好像在看窗外,好像在看天空。
“我怎么不樂觀了?你看我每天嬉皮笑臉的,只有某個封建人還成天挎著個臉,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全部掛科了?!?p> “我從來都沒看出來你樂觀,我感覺對現(xiàn)在的你來講死活無所謂?!?p> 蘇一盛悶聲說出這句話,但任文文似乎沒聽見,她自言自語:“算了,沒好看的照片就用以前的吧。不發(fā)空間還是不行,一時不發(fā)手癢癢。嗯,果然還是要想辦法在字里行間里表現(xiàn)出我身殘志堅的一面呢……”
這哪叫樂觀啊。蘇一盛看著她專注的側(cè)臉,突然明白了任文文那天在商場沖著自己哭喊時的心情。
他無論如何都沒那個勇氣和魄力,他也只能盡自己所能讓她不那么無聊罷了。他知道,也許在任文文心里,自己可能從一開始就只是個取樂的工具,畢竟她那么好看,喜歡她的男生估計可以繞地球三圈。再加上她那么懂人情世故,估計很會把控人心……
但那樣也很好,不是嗎?
蘇一盛雖然告訴自己這樣很好,但他還是忍不住會想,無論是上課的時候,還是放學(xué)的時候。
“蘇哥,嫂子最近身體怎么樣???”
“滾,什么嫂子不嫂子的,你別瞎說?!?p> 柳渲神色瞬間變得古怪了起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下耷拉著腦袋的蘇一盛,邊嘆氣邊搖頭。
蘇一盛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次次“那我下次來看你”里,包含了些什么。
也許他心有不甘,但他更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也許他還活在幻想里,但他的感官卻傳達著真實的信息。
“死書呆子,過幾天我可能要轉(zhuǎn)重癥。我最近老半夜吐血,心跳好像也挺麻煩的,估計快不行了吧?!?p> “啊啊,這樣……”
蘇一盛做不出任何表情,他只能從嗓子里費勁地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
任文文不滿地拿枕頭砸他:“沒什么想跟我說的?”
“……”
任文文看他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懸在半空的手最終還是放了下來。
“我死之后,你就去看我空間。抱歉啊,最近屏蔽你,我看見你的被擋記錄了,但抱歉,你現(xiàn)在真的不能看。”
“你不會死的!”
蘇一盛大聲喊了出來,隔壁床的聽見之后也微微皺眉。
“可沒辦法啊,我能怎么辦呢?還說我不樂觀,你倒是先面對現(xiàn)實吧,少年?!?p> 任文文原本想裝作無所謂地拍拍蘇一盛的肩膀,可她剛抬起手,就感覺到胸口一痛,眼前一黑,上半身不受控制地直直往前栽——
蘇一盛連忙扶住她,他一邊用一只手拼命按鈴,一邊歇斯底里地喊:“醫(yī)生,醫(yī)生!護士!快來人啊!快來人!”
他從來都沒想過,那個每天活蹦亂跳,和他嘻嘻哈哈的少女,會如此漫長地緊閉雙眼。他也終于被現(xiàn)實打醒,被迫從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中醒來。
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什么玩笑啊。
任文文可能真的會永遠離開自己。
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之后,蘇一盛不能像以前那樣坐在她的病床邊,聽她虛弱的笑聲,看著她骨節(jié)分明的手。
他也不知道這段時間他是怎么過來的,每天還是上課,寫作業(yè)。但任文文這個名字,似乎從他的記憶里消失了。他不去回想任文文有關(guān)的任何事情,他看見并排走的男女就會抱頭逃跑,他將與任文文的所有聊天記錄刪除,但卻不舍得刪掉她。
他是個懦夫,不敢面對現(xiàn)實的懦夫,不敢哭不敢笑的懦夫。
雪花落到他的掌心里,他想起來,是不是曾經(jīng)也有某個人的掌心也這么冰涼。
是誰呢。
就這樣,在受到刺激之后的他,選擇了徹底逃避。在消沉了一段時間之后,他突然換了一個人一樣。他變得開朗,變得熱情,他開始廣泛結(jié)交朋友,他參加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就像當初的任文文一樣。
但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忘了,或者說他自己認為自己忘了任文文是誰。自從那天他親眼看見任文文倒下,他就徹底神志不清了。他在任何時候都像個正常人一樣,但只要有人提起任文文,他就會發(fā)瘋般地大喊大叫,這樣就沒有人敢向他提了。
任文文是……不,不認識,就是不認識。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做了個夢。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個月,與任文文的記憶徹底隔離了幾個月之后,連蘇一盛自己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徹底變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切就跟以前沒什么兩樣。
直到陽春三月,蘇一盛被老師叫出去。一對夫妻將一部手機交給他。
“這是文文的手機,密碼是你的生日。”
蘇一盛用了幾分鐘才想起來任文文是誰。他拿著手機回到家中之后,突然渾身一激靈,好像某個穴位被點開了,大腦里的記憶如泄洪一樣淹沒了他的大腦。
手機壁紙是任文文那天偷拍的蘇一盛。
所有應(yīng)用都被收到了一個文件夾里,只有備忘錄還光禿禿地擺在桌面上。蘇一盛點開備忘錄,里面只有一條。
“雖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時候看見它的,但無論是什么時候,我們大概都沒有再相見的可能性了吧。其實這些天我知道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有你的也有我的。
我爸爸年輕的時候干了一件錯事,那就是因為事業(yè)失意再加上喝醉了酒,**了一位陪酒小姐,害她懷了孩子之后打胎,人生基本被毀了。我爸跟我坦白,其實那都是一個大人物設(shè)計好的,他看上了那位陪酒小姐,他為了得到她,便設(shè)計了一個局,他排擠剛上任的我爸,故意讓他失意,然后再派人帶他去喝酒,他很容易就喝醉了,接著,他把那個陪酒小姐帶進去……
你可能不知道我說的這些有什么意義,但我要告訴你,你上小學(xué)之前都是被遠親帶大的,上了學(xué)你才見到媽媽。你知道你媽媽去哪了嗎?她去給人當家庭教師,為了賺錢救你外婆。
你媽媽就是那個陪酒小姐,她被你爸爸設(shè)計到走投無路,只能接受他的要求,入住他家,給他兒子當家庭教師。在給趙斯理當家庭教師期間,你爸爸強奸了你媽媽,你媽媽生下你之后便將你扔給遠親。
小書呆子,這個世界,是不是挺無賴的啊。
所以,有的時候我也相信命運,從開學(xué)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你了。你那時候比現(xiàn)在陰沉多了,好像跟整個世界都不搭邊,自己只是自顧自地做一些我們根本做不來的題。當時我可討厭你了,我覺得你特裝,還想過怎么讓你露出馬腳來著。
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還真的不是為了自己學(xué)的,你明顯就是受了你媽媽和趙斯理的影響,才會這么拼命的。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那天在商場反應(yīng)為什么那么大了,因為那家補習(xí)班的廣告找的就是趙斯理啊。
不過當時我是不知道這么深層的原因,當時我只是發(fā)覺你很痛苦,并且你也想解脫而已。
照理來講,我應(yīng)該對你只有同情才對??晌野l(fā)現(xiàn)你雖然很痛苦,可你也是真的努力。你身上有股子很擰巴的勁兒,好像全世界都擰不過你。你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學(xué)習(xí),你除了拼命就是拼命。我一直看著你,我好想看你笑一笑,我好希望你真的是裝的,其實你背地里跟正常人沒兩樣,你也能好好玩好好放松,好好做白日夢。
然后,不知不覺,就看你好久啦。
不知不覺,就有點想讓你離我近一點了。
死書呆子,你到最后也沒認可我啊,一句夸我的話我都沒聽過,就這么不坦率嗎?我可和你不一樣,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你哪怕不改變自己也沒關(guān)系,因為一開始的你已經(jīng)很有魅力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就很喜歡你了。
真遺憾啊,我還沒聽過你對我正兒八經(jīng)的評價,就要離你而去了。不過這個世界上,總是充滿遺憾的。遺憾有的時候不也是一種美嗎?
你可別想什么要是沒遇見我就好了。在我心里,能遇見你可是我一輩子的幸運。
也許我死得早,是得給我爸贖罪吧。
說不定,將來你還會再看見我呢。
PS.我在空間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你還是去看看比較好。不過,你現(xiàn)在就算生氣,也不能拿我怎么樣了!反正你也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們這下真的扯平了!”
任文文的空間里已經(jīng)將她自己的自拍全部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偷拍的蘇一盛。
“今天小男朋友又來醫(yī)院看我啦!唉,他還是悶悶不樂的,不過也沒辦法呢。他都這樣好久了,誰能勸勸他啊?!?p> 配圖是皺著眉頭的蘇一盛
“小男朋友給我買了我喜歡喝的奶茶,原本想趕緊拍下來留念,結(jié)果,沒忍住,只剩個空的奶茶杯了!”
配圖是一個空的奶茶杯,上面用馬克筆畫了個愛心。
“對象的手好粗糙啊,這就是學(xué)霸嗎?”
配圖是蘇一盛生滿老繭的手。
“最近身體是越來越不好了,可能沒辦法和他一起迎接春天了……”
配圖是一張聊天記錄,蘇一盛說等到春天,她就肯定沒事了。
……
最近的一條動態(tài)配圖是一張白紙。
“這條說說我設(shè)置權(quán)限了,只有一個人能看。唉,死之前也沒聽見某人向我表白,我這半死不活的人也沒資格去求愛,只好在空間里自娛自樂了,死書呆子,你應(yīng)該不會介意吧?當我這大美女的男朋友似乎不委屈你吧?
我是真的快不行了,估計就這兩天了,所以……你想看也沒了!”
最后還跟了一個笑瞇瞇的表情。
和她一如既往的笑容一樣溫暖。
在某個瞬間,也照亮了他的人生啊。
“裝死了,都這樣了,還用這種語氣發(fā)東西,你以為你誰啊……”
奇怪,怎么嗓子發(fā)不出聲音了?一會兒,是不是得去藥店買點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