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死地
都尉,是秦及漢初最常見的武官名,每郡有郡尉,秩比二千石,輔佐太守主管軍事。
不過,自光武帝罷郡國兵之后,內(nèi)郡已不再設(shè)都尉,僅保留了邊郡都尉與屬國都尉,兼理民政。
但隨著如今時局愈發(fā)混亂,都尉一職又重新復(fù)起,各地諸侯紛紛表麾下將領(lǐng)為都尉,駐守關(guān)防要地。
如今嚴虎兵不過三千,地不足一縣,將不過五員,倒也不好直接自表丹陽太守,因此突發(fā)奇想,仿照比兩千石的會稽東部都尉,自創(chuàng)了丹陽南部都尉一職。
淳于式沉吟了好一陣,緩緩開口:“不可”。
滿堂嘩然!
上一秒還在為招攬到士人而欣喜的嚴虎,臉上笑容逐漸凝固。
“何也?”不過嚴虎并沒有因為淳于式之言動怒,指節(jié)有節(jié)奏的在案幾上輕輕敲打,耐心十足地請教起來。
嚴虎不驕不躁的舉動,也讓淳于式眼前一亮。
吳越人好斗輕死,容易發(fā)怒的性格已經(jīng)在中原士大夫的腦海中形成了一個固有的印象。
但嚴虎卻給淳于式一種不同的感覺,雖然他不通經(jīng)典,但卻能夠慷慨陳詞指摘天子過失,又能禮賢下士虛心求教,亂世之中,也算是一時之英杰。
只是相比于那些書山宦海、累世公卿之家出生的諸侯,他的出身有些低了。
若是在世家林立的中原河北,這樣的出身連一絲成事的機會都沒有,但是在江東這片廣闊天地,卻是大有作為。
雖然江東世家的勢力不弱,但彼此之間卻是貌合神離,吳郡士人與會稽士人更是水火不容,若用權(quán)術(shù)使之互相制衡,倒也有入主江東的可能。
念及此處,淳于式拱手正色回道:“秦末之時,二世無道,陳勝、吳廣假扶蘇、項燕之名起兵于大澤鄉(xiāng),自稱將軍、都尉。
若明公自表都尉,朝廷難免會有異想?!?p> “當(dāng)然,這僅是式個人淺薄之見,是否自表都尉還需明公決斷?!?p> 聞其言,嚴虎瞬間驚出一身冷汗,自表官職這事本身沒什么,歷史上太史慈就是在劉繇兵敗之后領(lǐng)一幫殘兵敗將入了丹陽,自表為丹陽太守。
但若是被朝廷制詔定義為叛賊,那將來成事的機會就渺茫了。
當(dāng)即起身拜道:“先生所言有理,此吾思慮不周?!?p> “明公稱我表字子度就是?!币妵阑]有一意孤行,淳于式面露微笑回一禮:“還需勞煩明公為我引介諸位豪杰,順便陳說丹陽當(dāng)下的形式,我身處這囹圄之間,已經(jīng)有一年光景了。”
待二人重新落座,嚴虎正色將麾下眾將以及丹陽目前的形式講一遍。
從嚴虎口中聽完周昕敗走的前前后后,淳于式撫面嘆道:“原本我還以為江東能在這亂世浮波之中屹立不倒,卻不想短短一年時間,戰(zhàn)火已經(jīng)燒至東南了?!?p> “手握兵馬、雄據(jù)州郡之人,誰不想坐上那至高無上的位子呢?”嚴虎幽幽一嘆,而后正色請教:“先師有言,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吾深以為然,而今我雖斬焦已,奈何缺乏名分……”
淳于式起身,慷慨而談,問道:“依式之見,將軍是欲討平丹陽南部五縣,收攬精兵,而后舉兵與袁術(shù)爭鋒,可是如此?”
嚴虎沒有避諱什么,直接點頭承認:“丹陽南部五縣,人口六萬戶不止,民皆驍勇,可出三萬精兵,若能討取此地,淮南袁術(shù)不足慮也。
昔年項王以八千吳中子弟破秦,若得丹陽勁卒三萬,再取廬江上甲,縱然無戰(zhàn)騎之利,亦足以稱雄于東南?!?p> 到了“敢問將軍之志”的環(huán)節(jié),嚴虎毫不保留的信口開河。
至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這樣宏大的理想抱負還是算了。
嚴虎本以為自己虎軀一震,會引得淳于式倒頭便拜,哪知對方反應(yīng)平淡的過分:“明公果真志向遠大,身無立錐之地,便想著稱雄于東南?!?p> 聽出淳于式言語間淡淡的諷刺之意,嚴虎頗有些尷尬。
若是一方諸侯說袁術(shù)不足慮,那是見微知著,但是兵不滿三千的自己說袁術(shù)不足慮,那在旁人眼里,就是純粹的好高騖遠了。
念及此處,嚴虎更是無地自容。
好在淳于式是個厚道人,沒有讓嚴虎尷尬太久。
他拋出了一個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明公以為,于潛何地也?”
沉吟良久,嚴虎正色答道:“圍地。”
“非也,看似圍地,實則死地?!?p> 嚴虎眉頭凝起。
卻聽淳于式娓娓說道:“明公新并焦已,雖有懲戒亂兵之舉,但百姓只見威,未見恩,是以人心并未歸附。
而縣中又有豪強許氏,修筑塢壁,占據(jù)府衙,侵奪公器,以吾之見,其勢不下焦已。
于潛北面,為孫堅舊將朱治;于潛東面,為孫氏桑梓富春;于潛南面,為占山為王的歙帥金奇、毛甘,二人各有部曲萬戶。
既有內(nèi)憂,又有外患,處于群盜環(huán)視之中,于潛豈非死地?”
“身處死地之中,明公竟還執(zhí)著于名分,在下屬實費解?!?p> 嚴虎心中一驚,右手不自覺按住劍柄,開口洪聲:“死地當(dāng)如何?”
淳于式大手一揮,斬釘截鐵的說道“《孫子兵法》曰:死地,疾戰(zhàn)則存,不疾戰(zhàn)則亡?!?p> 此言有兩重意思,從表面看是分析當(dāng)下危如累卵的形式。
但若是反過來聽,則是一份戰(zhàn)略,一份助嚴虎立足于于潛的方略。
淳于式的意思是,如今威嚴已立,當(dāng)以小恩小惠收攏民心,借勢除去許家。
待掌握一縣政令,穩(wěn)固根基之后,再與歙帥金奇、毛甘爭鋒。
中心思想,攘外必先安內(nèi)。
嚴虎不是笨人,當(dāng)下便聽懂了淳于式的隱喻,躬身一禮:“先生大才,虎受教了?!?p> 淳于式見嚴虎如此快的時間就想清楚個中曲折,亦微微訝然。
這時,萬秉領(lǐng)著幾名軍士端來熱氣騰騰的姜湯,因為嚴虎一伙人不懂經(jīng)典的原因,局面頓時陷入無話可說的窘境。
見狀,嚴虎心念一動,扯了一個新的話題:“子度是徐州廣陵人,不知貴郡有何豪杰、名士?”
淳于式自幼生長于廣陵郡,及冠后舉孝廉,遠赴交州郁林郡桂林縣,擔(dān)任縣丞。
雖然桂林與廣陵相隔數(shù)千里,但他與本郡士人之間的書信來往卻沒有斷絕,對本郡的歷史、名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聞問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道:“宗周之時,廣陵為東夷之地,后來吳王夫差提兵北上,廣陵為吳所取,再后來又輾轉(zhuǎn)入越、入楚、入秦、歸漢。
自先秦至今,英杰輩出,今時今日,后輩俊杰更是多不勝數(shù)?!?p> “如先生者有幾人?”
“式庸人爾,何足掛齒?!贝居谑綌[擺手,淡然道。
嚴虎笑問道:“最優(yōu)者何人?”
“若問最優(yōu),有三人不可不提。”
“敢問子度?是哪三人?”嚴虎再次追問。
他一再追問當(dāng)然不是突發(fā)奇想。
一則,他十分清楚歷史上徐州士人對江東政權(quán)的影響,若是沒有淮泗精英的支撐,孫氏政權(quán)估計連立國都撐不到。
二來,他雖知道大多數(shù)漢末三國的“名人”,但是能夠不假思索說出籍貫的也就常山趙子龍等廖廖三四十人罷了。
如今離三國不算遠,這些在史冊中叱咤風(fēng)云的“名人”,有很多還都很年輕,或許已顯名當(dāng)?shù)?,卻還遠沒有海內(nèi)皆知,故此,嚴虎才連連追問,以期心中有個印象。
當(dāng)然了,嚴虎并沒有想著招攬那些名載史冊的謀臣良將,以他現(xiàn)在的勢力和名望,要想招攬到成名的名士完全是癡人說夢。
如此作為,也只是求個心安理得,
按圖索驥總比無跡可尋要強吧。
萬一將來有人避難江東,錯過豈不可惜。
君不見,劉備硬生生錯過無數(shù)的英才,以至于流離半生。
飲完一碗姜湯,嚴虎精神復(fù)振,側(cè)耳聽淳于式娓娓說道:“此三人,一名陳琳,字孔璋,曾任大將軍主簿,文采斐然,腹有謀略,昔年曾勸阻大將軍召四方邊將,可惜何進這個匹夫不聽良言?!?p> “一名臧洪,字子源,雄氣壯節(jié)不亞于古人,關(guān)東諸將討董之時,臧子源率眾盟誓,上至刺史將侯、下至卒伍仆隸,聞其慷慨陳詞,莫不激揚。
可謂海內(nèi)奇士?!?p> 陳琳,嚴虎自然知道,建安七子之一,與駱賓王齊名,他所作的雄文《討曹賊檄》令曹操如坐針氈,瞬間病愈。
可謂當(dāng)代之藤野先生,亦為當(dāng)代之魯迅。
臧洪,嚴虎也是知曉其名,不過具體事跡記不太清了,估計沒有活到風(fēng)起云涌的三國大時代。
沉默稍許,緩緩飲了一口熱湯,嚴虎佯裝淡然道:“陳孔璋、臧子源之名,我亦有耳聞,不知此二人現(xiàn)在何處?”
“聽鄉(xiāng)人說,二人均效力于袁車騎帳下?!?p> “僅陳孔璋、臧子源二人,便占天下三分才氣、三分英雄氣,不知最后一人是何等人物?”
淳于式端起陶碗飲啜一口熱湯,目光掃視到客位投來目光中的那份焦急,心中對嚴虎的評價又拔高一分。
“求賢若渴,禮賢下士”,可不是每一個人主都能做到的。
比如占據(jù)淮南的袁術(shù),境內(nèi)境外賢才數(shù)不勝數(shù),可他愣是一個都沒有招攬到。
在嚴虎直欲噬人的目光中,淳于式輕撫須髯道:“廣陵郡之最優(yōu)者,乃是張纮張子綱,此人有不出世之才,少舉茂才,曾拒大將軍何進、太尉朱儁、司空荀爽征辟,如今已然名冠天下?!?p> 東吳二張之名,嚴虎豈能不知,一時間不住感慨孫策的人格魅力。
三公大將軍征辟不到的人才,孫郎大手一揮就招攬到了。
“世人皆道,士在兗、豫,而今看來,徐州也稱得上人杰地靈?!?p> 禮節(jié)性的客套一句,嚴虎復(fù)又詢問:“除了這三位成名已久的名士,廣陵郡還有哪些杰出的后輩子弟?”
“除此之外,還有后學(xué)陳宣、陳矯、秦松、陳端,此四人才學(xué)皆在我之上?!?p> “陳宣、陳矯,這可都是《三國志》有傳,三公九卿尚書一級別的大人物,秦松、陳端雖然名聲不顯,料想也不是凡夫俗子”聽完后,嚴虎茫然若有所失。
不知不覺把剛剛端起的陶碗又放到回案幾上,不住扼腕嘆息:“我漢家英才何其多也,可惜上位不能用!”
一個小小的廣陵郡就有如此多的英杰,放眼天下,又該有多少的英雄豪杰。
可惜!
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