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契珍貴自是不必多言,如果對方一開始就是存著想要奪取地契,然后想方設(shè)法,讓眼前這個男子,猶如矮子下水越陷越深,那么一切問題都可以說得通。
想到此處,章祀便道:“如果你說的是實話,我勸你還是到官府訴告,付重陽那廝放子母錢,已然觸犯大明律令,我爹必然會替你討回公道?!?p> 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告狀,《大明律·卷第9·戶律6·錢債·違禁取利》規(guī)定,凡私放錢債及典當(dāng)財物,每月的利息不能超過三分,縱使年月再多,也不能超過一本一利,即本金多少,利息就是多少。
若是有人違反禁令,笞四十鞭子,以多出的利息算作贓款,要是嚴(yán)重的,還要以贓罪論處。
付重陽先是五分利,隨后又誆人將地契抵押,無論從哪個方面而言,這都是違反禁令的,只要告狀一告一個準(zhǔn)。
只是讓章祀想不到的是,眼前這個猥瑣男子聽后,卻不為所動,反而搖頭作罷:“我看還是算了?”
“為什么?”
“小人也曾讀過那么些書,也知曉那《大明律》,那付重陽的確有放子母錢,可那又如何?
月利超過三分,或是超過本金,那也不過是笞四十而已,就算利超過本金再多,也有仗止一百,打完之后付重陽不是還能繼續(xù)出來放子母錢?
而且我朝還有錢贖一事,只需付重陽繳納足夠錢財,或者修公廨、橋梁、文廟、鋪舍之類,都可以饒恕刑罰,到時候他出來了,小人又該如何?”
“你覺得我爹會包庇這些人?”
章祀聽后嘿然一笑,其實這男子說的也沒有錯,按照《大明律》規(guī)定的,放子母錢罪再重也不過,只打一百仗。
不過眼下《大明律》也逐漸被荒廢,大家開始用起例,按照往年朝廷的慣例,除了死罪之外,一律可以用贖代罪。
只要交夠了錢,那么犯罪之人,依然極有可能活蹦亂跳的生活在人間。
這種情況之下,男子不想得罪付重陽,那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
可是新的問題來了,有人能夠熬過一百仗不死?
只怕世界上不存在這種神人。
即使有人能熬得過一百仗不死,但他能熬得過章爵的一百仗?
而且章爵會允許放高利貸的贖刑?
章祀覺得沒有這種可能。
贖刑是法外之恩,也是上至朝廷,下至小吏行了幾十年的慣例,但卻從來沒人敢堂而皇之在朝廷吆喝“從此廢律而用例”的話。
因此章爵如果決意打死哪個犯法的,在這上猶縣絕對能夠做到。
朝廷法律的確夠權(quán)威,但在地方上,還是地方官說了算。
所以在章祀看來,猥瑣男子純粹就是瞎擔(dān)心。
“額……”猥瑣男子當(dāng)場尷尬不言,重新組織一番措詞之后道:“小人沒眼界,還請小衙內(nèi)原諒則個?!?p> 章祀一反問,他自然也想通了。以章爵的名聲,哪里會去包庇一個放高利貸的,只要他去狀告屬實,屆時只怕章爵還會借題發(fā)揮,趁機將付重陽直接杖斃。
章祀并沒有在意,反而囑咐:“既然那付重陽放子母錢,那肯定不止你一個人,你最好還是多找些人,便是他打通關(guān)節(jié)贖刑,人多了也沒人敢在庇護。”
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章爵固然不會饒過付重陽這種人,但不代表別人不會。
如果付重陽打通了一些關(guān)節(jié),然后章爵的上司干涉司法,那想要置人于死地可就難辦了。
畢竟贖刑終歸是大家公認(rèn)允許的,一旦這個事情鬧了上去,最后的結(jié)果十有八九還是同意贖刑。
因為贖刑有錢。
無論是天子或是公卿,都會樂見其成!
可若是受害者眾,那么章爵就可以站在道德層次之上進行審判,誰敢阻撓行刑,章爵都可以用道德綁架方式,讓人乖乖閉嘴。
而且章祀也堅信,付重陽既然放高利貸,顯然不會是只找一個人,逮著一只羊薅,那不符合常理。
因此章祀才讓猥瑣男子多找些人,只要有了幾個人一同訴控,別說區(qū)區(qū)一個付重陽,便是朝中大臣的家眷,章祀也相信章爵會把案子做實。
猥瑣男子抬手作揖:“多謝小衙內(nèi)點撥!”
“你叫什么名?”章祀微微頷首,抬著頭問道。
猥瑣男子老實回答:“小人叫余有志!”
“有志者,事竟成!名挺好。”章祀微微一笑,然后從懷中掏出一個木牌,遞給對方:“找好了人之后,拿著這個牌子,到縣衙找我就是,我找人替你每寫狀詞?!?p> 余有志接過木牌,重重點頭:“多謝小衙內(nèi),不過小人也曾讀過幾年社學(xué),這狀詞小的會寫,便不麻煩恁了?!?p> 既然對方會寫狀詞,章祀也就沒有必要再繼續(xù)強求:“這樣也好。有了我的話,暫時付重陽應(yīng)該不會去找你,他也不敢把你告上公堂,不過你要抓緊時間,免得夜長夢多?!?p> 不過章祀還是提點了一番,讓余有志抓緊時間,免得讓對方緩過神來,到時候事情只怕會出現(xiàn)意外。
“小人省得!”
該說的都說完了,章祀也要做別的事,遂道:“好,我還有其他事,就在這里分開吧?!?p> 余有志拱手相送:“小衙內(nèi)走好!”
兩人就此兵分兩路,章祀順著街道往申福源家里而去,余有志則按照章祀的話,四處打聽其它身負(fù)高利貸的倒霉人。
而那幾個壯漢則氣沖沖跑回付重陽家中,敘說今日的事情,同時也是避免自己辦事不力,被付重陽拋棄。
年紀(jì)四旬,長相儒雅的付重陽聽了打手的話,輕捋下髯,沉思了一會兒之后:“既然如此,你每暫時也別去找那余有志,免得招那小衙內(nèi)不喜?!?p> 幾個壯漢見到東主沒有懲罰自己,連連笑答:“小的遵命!”
付重陽揮揮手:“下去吧!”
幾人應(yīng)命而退,偌大的廳堂只剩下付重陽一人,良久之后付重陽一拍桌子大罵:“一個黃口小兒,也敢在我頭上屙屎屙尿……”
當(dāng)然他也僅限于此,章爵擺在那里,想要動章祀必然就會得罪章爵。
可他不過一個螻蟻一般的人物,官家不找他的麻煩他都燒高香,哪里敢主動去找官家的麻煩?
氣也撒了,火也消了,付重陽便開始思索著,下面該怎么辦。總不可能因為章祀一句話,他放出去的錢就這樣打水漂。
他付重陽又不是慈善家,就算是慈善家,那也是需要足夠的利益,才能驅(qū)動所謂的“慈善”,沒有好處的事情,誰會去做?
付重陽在廳內(nèi)來回踱步,可依舊想不到什么好辦法,萬般無奈之下,付重陽決定求助他的主人。
拿定主意的付重陽,從家里后門而出,繞過幾個巷口之后,抵達一棟青磚黛瓦,不見任何粉飾的房屋,付重陽繞過后門,拍了拍門板。
一陣啪啪啪響聲之后,屋內(nèi)門子打開后門,看到是付重陽,連忙笑道:“原來是付官人,老爺就在榭水閣,你且自去?!?p> 付重陽微微頷首,隨后輕車熟路往前踏去。
水榭閣位于宅邸后院人工湖,四處亭臺樓榭,碧綠的湖水潺潺流動,火紅的鯉魚時不時躍出水面,探望淡藍(lán)的蒼穹。
付重陽越過一段段古木曲形回廊,徑直往前方走去,但見一座座以上好梨花木,所構(gòu)建的亭臺錯落有序。
尋步向前,便聽到琴聲裊裊,定眼望去,只見前方有一個六面小亭,四周以六根碩大木柱擎立,上有祥瑞浮雕,蓋以竹簾。
付重陽微步前行,走至臺階之下,曲身行禮:“小人付重陽,見過大官人?!?p> 付重陽話音落后,那繞梁的琴音這才落下,又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你來我這,可是有什么事情?”
付重陽叉手而立,娓娓道來:“啟稟大官人,今日我讓幾個幫閑去收取欠債,可卻偶遇章衙內(nèi),于是被章衙內(nèi)攔了下來,還告誡小人,要是收債,也必須要通過官府。
小人萬般無奈之下,前來請求大官人點撥一二,可使我能夠?qū)樟嘶貋?,而不需要驚動官府?!?p> “嗯?”亭子里的人聽后,從鼻子哼出一道聲音,接著又道:“且將事情仔細(xì)說來。”
“是這樣,今日……”
“??……”付重陽說完之后,只聽到亭子內(nèi)的姚琴,傳出一陣難聽的刺耳雜音,隨后一陣怒罵傳來:“我是怎的告誡你每的?那章爵不喜看到子母錢這一類違法之事在治下,勸你做事的時候小心縝密,盡量不要讓搞的人盡皆知。
可你倒好,當(dāng)街抓人討債。是不是非要進進那王法大堂,吃吃大明刑罰?”
“是小人糊涂,還請大官人莫要動怒。恁的忠告小的時時刻刻記在心里,只是那余有志實在過于刁滑,而且家里也沒有人,我每好不容易逮到,所以……”
“嘭……”付重陽話還未說完,就聽見亭內(nèi)傳來一聲茶碗摔碎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道怒罵:“你養(yǎng)那么多人都是吃屎的?這么一個大活人,又沒個去處,怎么就找不到?
好!就算你好不容易逮到,你就不能拿話誆人家,把人帶到你家里,到時候想怎么不都是由你?”
面對著滔天怒火,付重陽只得不停認(rèn)錯:“大官人息怒!是小人愚昧,還請大官人息怒?!?p> “哼!”事到如今,就算是再發(fā)火也于事無補,亭內(nèi)的人只得冷哼一句,然后囑咐:“既然事情發(fā)了,而且章祀也警告你每了,你就不要再去收這筆債了,就當(dāng)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不然招來章爵誰也保不住你。”
章爵畢竟是知縣,掌管上猶百里一切公事,只要章爵不怕丟官削職,按照規(guī)定辦事,哪怕是知府、布政使來了都不好使。
若章爵是個無能知縣,倒是還可以找關(guān)系掐死,可偏偏章爵頭硬,而且還有手段,在這種小事上面去招惹,只是有害無利。
然而付重陽看不出這個環(huán)節(jié),遂不甘道:“難道就這么算了?”
“不算了還想怎么?你是不是真想吃吃杖責(zé)?”
付重陽越想越氣,咬牙說道:“小人只是不甘而已,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怎能讓余有志那廝這般輕易逃過?”
“逃過?哪有這么簡單的事?誰的錢都不是大風(fēng)刮來了。一個螻蟻一般的東西,也想借錢不還?”
付重陽一聽這話,就知道大官人也不想就這么輕易放過。終歸給余有志的錢,那可是實打?qū)嵉恼娼鸢足y,大誰家的錢也不是天上掉的。
即使天上掉錢,那還需要起早去撿。
就這么送給一個遠(yuǎn)日無親,近日無故的泥腿子手上,喚作任何人都會忍受不了。
既然不想輕易放過,那顯然是對方心里有什么算計,于是乎付重陽連忙說道:“還請大官人點撥?!?p> 付重陽來這里就是為了求賜教的,如今大官人胸中有了對策,他又怎能不去請教?
隨后亭內(nèi)傳來一陣毒辣的聲音:“那廝不是不肯交出地契嗎?那就讓他陪著地契一起消失,終歸不過是螻蟻一個,活著也是浪費糧食?!?p> 付重陽聽了之后,連連叫好:“好,大官人說得好,不把地契給我,那就讓他葬在地里?!?p> 他此前也有這個心思,準(zhǔn)備結(jié)果了余有志,這件事也就一了百了。雖然債是收不回來,但起碼的也要出口惡氣,不然實在是太便宜了。
余有志不過是一個泥腿子而已,僅憑這章祀的庇護就敢不還錢,那他的面子還往哪放,以后還怎么領(lǐng)著幫閑放貸?
有道是“不蒸饅頭爭口氣”,付重陽是打定主意,錢可以不要,但是氣一定要出。
付重陽欣喜之余,亭內(nèi)又傳來一道叮囑之聲:“活做的細(xì)一點,我不想再見到你跑來,說惹到官府,聽到?jīng)]有?”
“小的明白,定叫那廝去個不明不白,讓官府也沒有什么話說?!?p> 這番叮囑付重陽算是謹(jǐn)記于心,既然大官人對章爵如此忌憚,他自然是更加重視,誓要將這件事情處理的天衣無縫,讓官府查不出半點端倪。
“這幾天先不要去打攪余有志,一來避免官府懷疑,二來也可以讓余有志放松警惕。”
“大官人的話小人謹(jǐn)記于心。絕對不會再出現(xiàn)任何紕漏?!?p> 且不說大官人的話句句在理,而且還是一舉兩得,但說以大官人的身份,他也不敢有半點違拗。
而且他一個仰著對方鼻息過活的,哪里又敢對對方的話,有什么不同意見。
“那就好!”
事情談完,付重陽旋即提出離開:“小人就不再打攪大官人,我先回去準(zhǔn)備了?!?p> “嗯!”
“在下告辭!”付重陽深深施了一禮,然后趨步離開水榭閣,返回自己府邸,謀劃著接下來的事。
余有志不知道自己馬上大難臨頭,而是遵照章祀的辦法,開始四處摸索那些跟他同病相憐的人。
至于章祀他更不知道,因為自己今日的舉動,倒是讓余有志改變了命運。
此刻的他,正緩緩踏足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