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舉街上已不見人影,秋風(fēng)入了夜。
一輪孤殘月,蒼涼如白玉。
第五云無法入眠,他試著去睡,可那些過往卻浮現(xiàn)在眼前,宛若纏亂的絲團般束縛著他。他的心里尤其煩悶,只好借著依稀的月光坐在別苑的石桌旁沉思那些過往。
“了耶,從西木而來的雄鷹,這是我的阿達;了耶,踏過冰雪的青狼,燃燒我的魂魄……”第五云呆愣著,眼眸里的西境還在沸騰地燃燒,他小聲地哼唱著家鄉(xiāng)的曲調(diào),仿佛他還坐在篝火前,沉淪在那深沉的夜里。
元箐箐從側(cè)門入了青云樓。
倚靠木窗的語嫣凝望寂靜的羅棱街,街道上不見行人,偶有野貓與醉酒的宦客發(fā)出怪叫,燈火通明的青云樓也消了生氣,只留幾盞行事的明燈。
語嫣緊蹙秀眉,眉宇間滿是憂愁,當(dāng)別間的舊門被推開后,她這才散去了些煩悶。
“箐箐姐,有什么消息沒有?”她焦急地問。
元箐箐將面紗取掉,坐在語嫣身旁,從窗欞的縫隙探查街衢的情況,隨后舒了口氣,端起已冷的茶水緩緩地喝上了一口。
“放心,箐箐姐。四周的情況我已經(jīng)探查過了,沒有人跟蹤你?!闭Z嫣輕巧地關(guān)上木窗,點燃一側(cè)的燭火,“你離去的這段時間內(nèi),也沒人過問你,更沒人知道你離開?!?p> 幽密的逼仄竄出光亮。
語嫣又問:“有什么消息沒有?”
元箐箐緩過神來,勾嘴一笑:“你是想知道哪個消息?是他們的消息,還是第五云的消息?”
霎時間,語嫣漲紅了臉,赧然地說:“他們的消息?!?p> 元箐箐笑而不語:“還沒有他們的消息,不過倒是查到一些舊日往事。”
“什么舊事?”語嫣坐下。
“你阿娘與阿爹與當(dāng)今的紫郡公主有關(guān)系,貌似是很深的淵源,可下面的人已經(jīng)查不出更多的消息了,而且負責(zé)探查的人已經(jīng)被紫郡衛(wèi)滅了口!”元箐箐語氣凝重,神色儼然,“若是想知道更多的東西,恐怕就只有親自問紫郡公主……”
李語嫣眺向天窗,窗外是斑斕的繁星與暗沉的夜幕。
“難道這條線索就這樣斷了嗎?”她語氣悲傷。
“還沒有。你若是有機會接近紫郡公主,你或許能得到些線索。”元箐箐安慰她。
“箐箐姐你是指?”
元箐箐點頭,暗指十日后的紫燈節(jié):“紫燈亮,斯人逝。紫郡公主與丞相都會來青云樓一見紫燈會盛景,而且……”
“而且什么?”
元箐箐颯然一笑:“而且那日,第五云會來?!?p> 她觀察著她的神情:語嫣在盡力地克制自己,假裝不在乎。
“你若是想見,你便見,你若是不想見,便留他在臺下?!痹潴涞?。她還真像當(dāng)初的自己,倔強又固執(zhí),只會抿著那葉鮮紅的薄唇。
“箐箐姐,你為何幫他?”李語嫣猜到是元箐箐從中搭橋。
元箐箐瞬即假裝悲傷,可話中盡是輕挑之意:“你若是不關(guān)心他,又何須讓我打聽他的消息。我只是幫他一下而已,你就要責(zé)問我,枉我為你東奔西走,真是傷透我心?!闭f到此處,她又慢慢地變得感傷起來,“他也很像某個人。那人也很傻,卻又很善良,總是容易相信別人。若是與他熟絡(luò)了起來,什么事都愿意告訴你,沒一點小心思。他啊……一味地覺得變強就能保護別人,一味地覺得處處忍讓就能保全自身、保全家人,可是……”
“他還是太善良。”李語嫣知道那人是誰,也知道自己所說的是誰,“這也是我為什么不愿意跟他見面的原因。他總是想得很簡單,無論是偷偷跑出地窖,還是與世人相處,又或是言行舉止……”語嫣回憶,眉角上不禁揚起歡喜,“但是他又很善良,做什么事都會先想著別人,有什么好總是記得我們,從不爭強好勝,也不愿發(fā)脾氣,總覺得出了什么事都是他的錯。其實,那一次,無論如何都要有人出去替我們尋吃食。不是他,就是第五兄長?!?p> “僅是因為如此嗎?”
元箐箐知道真正的答案,可她想語嫣親自說。
語嫣含眸看向忽閃忽滅的燭火,輕蔑一笑:“我在害怕他不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我害怕他丟掉了那份善良,只剩下我厭惡的東西?!?p> 一剎那,她的腦海里閃逝出現(xiàn)那一夜的畫面,心悸與恐慌再度涌來,冷汗?jié)B透了她的衣澤。
語嫣不想再談起,轉(zhuǎn)而問向元箐箐:“逃跑的侍從有消息了嗎?”
元箐箐垂下頭,面色暗沉:“還是查不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她的指節(jié)扣得通紅,有憤怒與怨恨在心中。
她必須找到那位侍從,對此,她別無選擇!如果她想知道當(dāng)初“叛國”的真相,就必須找到那個唯一知道一切卻又消聲滅跡的侍從——劉劼元。
第一六二年,冬末。
大雪覆蓋了紫荊樹,紫郡城也換上了燦白的衣裳。
一月二十四日。
紫郡國太宗蘇沽因疾駕崩,享年七十二歲。
東宮太子,蘇芮,遭刺客謀害;二皇子,蘇岳群,同日遭奸臣毒害;三皇子蘇德余人第三日齊聚紫郡城,慘遭歹人襲殺!德王府內(nèi)無一生還,曝尸街頭。其幼子七皇子尚年幼,被迫登基,亦遭迫害。從此,紫郡再無國君,僅有紫郡公主蘇清霽,為唯一血脈。
此后,公主應(yīng)感,沖破承若國與紫郡國阻攔,僥幸歸來后以破竹之勢為之。
十日入正宮,一月獨成一派,三月自立成王,六月戴冠登基,七月開辟新元,八月斬盡奸臣。
——一場大火傾覆紫郡千年國祚,成就國史上第一位女王——紫郡公主。
被斬的諸多奸官污吏中就有元箐箐的父親,元史文書,元難世。
元難世,一介普通文書,五品官職,掌管宮中文類撰書。素日里與多位官員交好,從不參與朝野之爭,兢兢業(yè)業(yè)十幾載,因叛國罪于八月六日于長落街公示問斬。
八月一十七日——一夜內(nèi),元世難一家,上至老孺,下到襁褓,皆誅。
元世難一家僅有兩人茍活。其一,元世難之女,元箐箐;其二,元世難最親近的侍從,劉劼元。劉劼元在元世難遭誅九族時恰逢任命外出,才僥幸逃脫。他是元世難唯一的心腹,知曉他的所有秘密,更是知道元世難“叛國”的真相。
元世難一家被誅后,劉劼元的行蹤暴露,好在他處事機敏躲過追捕,之后更是銷聲匿跡,無處可尋;元箐箐,元世難之女,唯一還活著的人,因張統(tǒng)領(lǐng)徇私躲過一劫。
平日里元世難與張統(tǒng)領(lǐng)交好,乃生前摯友,因王命難違,不得不誅殺元世難一家,又因張統(tǒng)領(lǐng)最喜元箐箐,故而徇私保住她性命。這或許也跟張統(tǒng)領(lǐng)早年痛失愛女有關(guān),卻因元箐箐是叛國賊子之女,張統(tǒng)領(lǐng)也不敢觸其忌諱留她在家府,只好將其送入青云樓,這才僥幸躲過紫郡署的追查,茍活十幾載。
誰曾想元箐箐自小聰明伶俐,對琴棋書畫天賦異稟,更是在羽樂上頗有造詣,一曲《長平歌》廣傳紫郡城,成為青云樓的頭牌清倌人。
更是在紫燈節(jié)那晚,再吟《長平歌》,震撼全場!
當(dāng)時,臺下百余人,無一不遮襟掩目、抹淚低泣,就連素日里聽遍高雅羽樂的紫郡公主都潸然淚下。隨即,公主于紫燈節(jié)那夜,當(dāng)面賞賜此女并許下承諾,若是元箐箐有進宮之意,只需表態(tài),便可立即成為宮中首席樂師,隨后她奉命取下面紗,驚艷四方!
——她擁有絕世之姿、傾國之顏,令無數(shù)世家子弟都對之傾心,妄娶其為妻,譜一曲盛世歌謠。
當(dāng)然,她往日的身份也慘遭暴露。她雖為叛國賊子之女,但其才華橫溢,故被紫郡公主特赦,徇私的張統(tǒng)領(lǐng)也受到了相應(yīng)的懲罰,不過好在元箐箐為他求情,紫郡公主念在張統(tǒng)領(lǐng)護衛(wèi)紫郡城二十余載,從未出過差錯,再加上他思女心切將元箐箐視作其女徇私留下,這才特意減輕了懲罰。
元箐箐靜默地坐在青云樓中。
夜深沉,燭火早已暗淡,可她無法平息心中的情緒。無論是那無罪之有的“叛國一說”,又或是銷聲匿跡的侍從劉劼元。在她的記憶中,父親元世難是那樣的廉潔、善良、公正!他的眼中容不得半點污漬,從官二十載,家中清貧素為百姓所聞,安其本分,恪守其業(yè),未有一絲懈怠,可怎就有“叛國”一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真是可笑又可悲!
所以她一定要查出真相,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會有消息的,箐箐姐?!崩钫Z嫣明白她的心情,“夜深了,該休息了。只有養(yǎng)好了身體,才能更接近真相。”
她們不約而同地吹滅燭火,蓋上被褥,乘著夜晚的涼風(fēng),入了眠。
可他們又怎能睡得著?心中有思慮、有焦躁,自是徹夜未眠。
“怎么了,小云。睡不著嗎?”
本就睡意尚淺的季母起夜后,瞅見孤零零坐在別苑里的第五云。
“是有心事嗎?”
第五云聞聲,立馬將季母接到石桌旁坐下:“嗯。有些煩心事,睡不著?!?p> “你年紀尚小,何來的煩心事?不如說予季母聽聽?!奔灸笢厝岬匦?。
第五云有點不好意思開口,轉(zhuǎn)口問:“季母不知你為何也睡不著,是天氣太涼了,還是蚊蠅太多?放在床下的青蒿可還夠用?”
季母搖搖頭:“只是年紀大了,睡不安穩(wěn)。小云是在想某人吧?”
他瞬即愣住,一下就被季母猜中了心思,紅了臉。
季母借著依稀的月光,勉強能清第五云的神情。
她不禁揶揄道:“你與子然一樣,一旦有了心事就會睡不著。他也喜歡坐在這別苑里,吹著涼風(fēng),想著自己的心事?!?p> “那時候子然問我,說思念某人是怎么樣的?我說,你思念某人的時候,總喜歡盯著火焰蘭一直看。在你小時候,每次我出去趕集時,你就會坐在門前,望著成片的火焰蘭,一動不動。如今你長大了,還是如此,你若是思念某人,必會坐在這別苑里,盯著成片的火焰蘭,一動不動?!?p> “我問他,‘是不是今日去了青云樓,賞了紫燈晚會,見了箐箐姑娘就再挪不開眼了?’”季母想到子然那時的神情,不禁捂嘴偷笑,“子然他趕忙否決,可他那點小心思早就寫在臉上了。季母也是過來人,哪兒能不知道那種感覺。”
季母凝視火焰蘭的倒影,眸中滿是憂傷。她不可遏制地想起林子覺,那個讓她又恨又愛的男人。
“箐箐姑娘也對他有意思,何曾想那么多達官貴人、名門子弟她都沒看瞧上眼,就給他一個人遞了紫香包。我看他回家后就坐在床上,一直抓著香包,偷偷放在鼻前輕吸一口,然后自顧自暇地傻笑?!?p> “我進屋后,他就連忙把香包藏好,生怕我知道這事?!?p> “后來他對我說起與箐箐相見那次,是在紫燈節(jié)前。那時她戴著面紗,看不清容貌,而他也只是幫她免被德和巷的小混混欺負,誰曾想那之后,箐箐便記住了他。子然得了香包后許久,才知曉她就是那日所救的女子。如此一來,他們就相互對上了眼,喜歡上了對方?!奔灸感θ唬⒉环磳λ麄兊南鄳?,即使元箐箐是叛國賊子之女,“子越知道后,總在他們相約時搗亂。就是因為此事,子然與子越的關(guān)系越發(fā)疏遠,子覺還在時,他們的關(guān)系尚好,可自從子覺逝世后,子越與子然的關(guān)系就不再那么好了,又因子然與箐箐相愛,他更是直接斷絕了他們的兄弟關(guān)系。”
季母說起子越時,難免有些悲傷:“子越此子生性善良,只是有些好妒,倒是繼承了她母親的一些脾性。子覺還在時,戚氏待她極好,只是子覺一走,一切都變了?!?p> “若是子越之前多有得罪,季母替他向小云賠個不是?!奔灸纲康叵肫鹗裁矗⒓雌鹕硪话?。
“季母快快請起,莫折煞小子!”第五云可承受不起這一拜,“之前他也未對我如何?若不是林子越,我也不會入黑水籠,也不會得到進入止歲營的機會,更不會遇見季母如此好的人兒。”
月光清涼、夜色幽靜,空氣里漂浮著火焰蘭的香氣。
“小云為什么想加入止歲營呢?”
第五云凝神瞧向迎風(fēng)搖曳的火焰蘭,目光堅定:“只有成為了止歲者,才能變強!唯有變強,才能守護我想守護的一切!”
季母看著他就仿佛見到了年少的子然,一霎間,不禁愣了神。
她恍然一笑:“子然年幼時與你一樣,總是將進入止歲營掛在嘴邊,可是能拔出紫綱劍的人寥寥無幾,所以我總是對他說‘子然,若是能成為止歲者,自然好,可若是不能成,也毋需頹敗。守護的方式有很多種,并非只有成為止歲者這一路。你切勿因為要守護,變得偏執(zhí)、固執(zhí),走上錯路。’如今我也將此話說予你聽:‘能成,自然好,若不能成,也不可自暴自棄?!?p> 第五云點頭,將這句話記在心里。
“據(jù)說想拔出紫綱劍就必須擁有一種特殊的體質(zhì),并且能夠承受紫綱的灼熱。若是使用紫綱太久,也會遭受紫綱的詛咒,于大衍之?dāng)?shù)自燃,化成灰燼?!边@是季母唯一擔(dān)憂的。
她也曾勸阻過子然,可他執(zhí)意如此。
“我曾勸阻子然未果。如今我也要勸你,小云,三思!”
第五云年少氣盛:“我才不信什么大衍之?dāng)?shù),什么詛咒!我只相信我自己!我必須成為止歲者,也只有成為止歲者,才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明白,唯有變強,才能斬盡惡歲、保護語嫣?,F(xiàn)在的他,什么都不做到,只是個無用的人。
季母聽聞第五云如此堅持,自然不再阻止。
第五云已在不知不覺中將季母當(dāng)做親人一般,對她推心置腹。
季母溫柔一笑,抬頭,眺望夜空。她的眼眸里仿佛盛著這一夜的清涼與熠熠生輝的星光。
“既然小云思緒何人,就朝她奮力奔去就好。若不得,毋悲;若得,自好?!?p> 第五云頷首,心中的煩悶與疾苦緩和不少,忽然他想起何事,又問:“季母,不知這紫燈節(jié)是什么節(jié)日啊?”
“紫燈節(jié)是用來祭奠逝世之人的節(jié)日。據(jù)說:黃泉會在七月十四日亥時與子時交替的那一刻流入人間,漂浮在上的游魂會回到人間。這是閻王給予思家之魂的仁慈,若是靈魂生前在人間作惡,將會永世不得超生,可若是行善,便會積德,早日入了三生橋?!?p> “游魂們見著點亮的紫燈才能歸家,若是游魂尋見歸家的紫燈,就會吹熄紫燈的燭火,待到離去時,再重新燃起?!?p> “點燃那么多的紫燈,又如何鑒別哪些是歸家的紫燈,哪些是其他紫燈呢?”第五云問。
“人們會在紫燈上畫上逝去之人的畫像,又或是寫上名字,也有寫他生前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還有的會綁上他生前留下的東西,作為他歸家的引子?!奔灸刚f起時,神色傷感,語氣微弱。
不知不覺中又要到了祭奠子覺的日子。
“那不知這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第五云不懂。
“信則有,不信則無?!奔灸感πΓD(zhuǎn)而起身,“天色已晚,風(fēng)有些涼,季母就先行回屋子里歇息了。小云你也別太過憂慮,順其自然便好?!?p> “好,季母好生歇息。”
第五云送季母回房,自個兒也回了房間。此時,他心中的憂慮與煩悶紛紛消散。倒是季母入了房后,一直坐在床沿邊,望著窗外的火焰蘭在風(fēng)里搖曳,任由水銀的月色淌滿房檐,天上星、陰冷夜在一瞬間墜入了心間。
她想起子覺逝世的那天,恰逢紫燈節(jié):
沒什么人來送別子覺,只有一齊入紫郡的阿穎姑娘來了,還有伴行的李姑、冷姑娘,此后,就盡是些陌生的達官貴族。
那一夜,她坐在門前呆看粲然的火焰蘭,門檐上的紫燈寫著他們曾經(jīng)的誓言“愛如火焰”。
倏然間,一股陰冷的風(fēng)猛地吹來,吹熄了紫燈的火光,可季母感受到的并非是風(fēng)的陰冷,而是一股莫名的暖意。風(fēng)將她緊緊地包裹住,如若在他的懷里。這樣的溫暖持續(xù)了整整一刻,然后溫意散去,風(fēng)變冷,熄滅的紫燈又燃起了火焰。
季母知道,是子覺來了。
所以每當(dāng)她想起時,總會流下一行清淚,獨享這夜的孤寂與床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