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樓外的風順著窗欞吹起白紗簾，撩動著他們的心弦。
窗外傳來瀝淅的雨聲，長明不滅的石燈被雨水淋濕，浸滅了燭火，只有掛在屋檐下紫燈保存了芯火。
語嫣立在簾后，時而遮掩、時而露面。風吹亂她的發(fā)梢，卻帶不走她如西境白雪一般的眼眸。
紫郡城慢慢地從軟紅十丈化作了幾家燈火，沸反盈天變成了萬籟懼寂，只有青云樓依然喧鬧、繁華，歌舞升平。
雨猛地變大，窗外的驚雷隨之落下，霎時間，紫郡城如臨白晝。
元箐箐起身將木窗關(guān)上，默然離去，將這里留給二人。
語嫣今日衣著燦白的長裙，披著透明的紗衣。長裙上繡有牡丹的花紋，領(lǐng)邊藏著幾顆金色的玉珠。她長發(fā)披肩，在七分處扎上三處小結(jié)，再于五分處結(jié)于一束，落一縷長發(fā)纏絲于額前，插上青藍色的步搖，配上水晶珠的流蘇。她的細柳眉上涂上石黛，唇上印著胭脂紙的殷紅，其美恰如畫，世間何處尋。
第五云淚盈滿眼眶，定在原地：“你終于肯見我了?！?p> 李語嫣輕提長裙走過第五云，坐在他對面，沉默不語，展眉望他。
第五云能聞見語嫣身上的花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立馬從腰間取出藏在衣側(cè)內(nèi)的火焰蘭，遞給坐在對面的語嫣，卻不知火焰蘭已在路上被揉得難看。他發(fā)現(xiàn)后，又立馬將手縮回去，將火焰蘭藏在桌下。
“既然拿出來了，為何又要拿回去？”語嫣說話，清冷中帶著陌生。
或許是許久不見，又或是語嫣還恨他。
“花已焉了?！钡谖逶朴謱⒒贸鰜恚膊恢撃眠€是該放，“我以為別在腰間不會弄丟，殊不知在羅棱街上就已被擠爛?！?p> “既然焉了，就丟了罷……”語嫣說著，舉起桌上的茶壺，取一茶杯，斟滿七分。
第五云羞愧地將火焰蘭收回桌下，舉了許久，還是松手丟在地上。
“你為何用第五兄長的名字？”她輕呷茶杯。
“因為我想成為第五兄長那樣的人，還有就是……”第五云不敢抬頭正視她，“我想以此永遠銘記我放下的錯?！?p> “你覺得你能做到嗎？”語嫣凝眉。
“能！我能做到！”第五云語氣堅定，終于抬頭與她對視。
“希望如此罷?！闭Z嫣輕笑，“你為何非要見我一面？”
第五云又變得不敢看她，說話的語氣漸漸變得哽咽：“當年的事，是我的錯?！?p> 他總是如此的，面對犯下錯的，會以懦弱的哭泣和辯解來掩飾自己。
“那你又是來請求我的原諒嗎？”語嫣字字珠璣，語氣冰冷，“我還是那個答案，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你可知，每當夜深入眠時，我的腦子里總會浮現(xiàn)死去的西境。鮮血浸滿了西境的積雪，匯成血河，經(jīng)久不涸。棄在懸崖下的尸骨堆積成山，死去的人帶著恐懼的神情，他們仿佛在怒喊我，而你卻推開地窖的鐵門，引來了那些可怕的怪物！”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第五云顫抖。
“那你還來干什么！”語嫣眼眶泛紅，“所以你是來見我過得有多慘嗎？還是刻意來我面前作秀，以尋求內(nèi)心的片刻安寧？！”
第五云被語嫣的話嚇哭了，哭得像個孩子。
“不是，我沒有這樣的意思！”他急忙解釋。
“別哭！你個大男人竟在女人面前哭成這樣！成何體統(tǒng)！把你的眼淚給我憋回去！”
語嫣稍稍平復(fù)情緒，又問他：“你為何來見我？”
第五云努力地止住哭聲：“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而且就算你原諒了我，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所以你又想在我面前自殺嗎？”語嫣譏笑，其聲凜然，“你就這樣隨意踐踏你的性命嗎？你以為你在我面前自刎就能換回小璐和第五兄長的性命嗎？你以為你這樣就能彌補你放下的錯嗎？”
“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能……”第五云抽噎著搖頭。
她起身，走向窗邊，卻背對著第五云濕了眼眶。
“你今日為何見我？”語嫣擦掉淚。
第五云遽爾起身，后退五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地對著她喊。
“今日前來，只是想與你再見一面。你是我最后的親人，更是……”第五云未將這句話完全說出口，“自從我住進季母家后，季母就教會我許多道理。我自知放下的錯不可饒恕，所以我今日是來道別的，并未請求原諒！從今往后，我華唐再不見你，也不會再來尋你，更不會以死相逼！”
第五云狠狠地磕下三個響頭。
“我會加入止歲營，用這一生來斬盡惡歲，以死明志，只為護住我想護住的人！”他斬釘截鐵地說。
“你敢去嗎？那些怪物會要了你的命！”語嫣質(zhì)問。
“我不敢去，但是我必須去！”第五云起身，筆直地站在那里，其聲如雷鳴，“季母告訴過我：“人活著，他的心里是有火的，小云你的心里也有火，可你的火還只是一顆火星子，卻盛放在隨時可燃的燈芯上。一旦你吹燃了它，那它將會是焚燒天地的烈火。既然你決定了成為止歲者，那你就徹底地燃燒罷，你要用你的劍去發(fā)誓，去守護你欲奔去的一切！’”
“季母說得對，我要成為止歲者，我要擁有劍，我要守護我要守護的一切！”
語嫣望著第五云遲遲沒說話，只剩下燭火在閃爍，寒風在呼嘯。她輕輕地咬了下唇，忍住眶中的熱淚，背對轉(zhuǎn)身。
“既然你意已決，你就去罷……但是你要記住，你要活著回來，因為你的命已經(jīng)不屬于你?！?p> “華唐心里明白，我的命早已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我親手害死的小璐與第五兄長的，還有那些我沒能救下的西境牧民們。”第五云立在遠處一拜，再拜，第三拜。
“你走罷……我不想再看見你?！?p> 第五云沒吭聲，輕輕朝前走了幾步，又退開，他還是沉默地離開了。
他離開后，語嫣輕輕地將第五云丟下的火焰蘭拾起，藏在腰間，眼里淌出熱淚。
房門被人推開，是元箐箐。
她走近，將語嫣扶至床旁，擔憂地說：“語嫣，你這又是何苦呢？”
“他就是那樣的人。你若原諒他，他只會更加痛苦、難過，可你若是責怪、呵斥他，他的心里反而會好上許多。他總喜歡將許多與他無關(guān)的過錯強加在自己身上，他會覺得西境牧民們的死是他的錯，是因為他的弱小，所以才會導(dǎo)致那樣的悲劇，何況是第五兄長與小璐的死。即便他內(nèi)心明白這兩者之間并無關(guān)聯(lián)。”語嫣抹掉溢出的淚，慘然一笑，“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一個太傻、太固執(zhí)的人?！?p> “可你也沒必要讓自己當這個惡人?！痹潴鋵硎纸仯嬲Z嫣抹淚，免得她花了妝容。
“我是他唯一能尋找到的依靠，若是我原諒他，他只會痛苦地去追尋當年的真相。他并不知道他昏迷之后發(fā)生的事，我也不希望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讓他遠離這一切。更何況我答應(yīng)過那個老僧人，再也不見他的……我必須查出當年的真相，為他們報仇！”語嫣拳頭緊握，顫抖著身軀。
元箐箐知道她也是個固執(zhí)的姑娘，就如自己一樣。第五云也像某個人，所以她也會幫他，就像在幫某個人，即使他遠在南境，二人久不相見。
“罷了。語嫣休息一會兒，準備上場了?！痹潴鋰@氣，“這是你唯一能接近紫郡公主的機會，要好好珍惜?！?p> “我去了?！痹潴鋵⒎旁诖才缘捏眢蟊穑崎T離去。
李姑已在巷道盡頭等候第五云多時。
不過她瞧見第五云的神情低落，也不敢多說，只帶他去既定的位置。她將第五云引至二樓內(nèi)圓盤處，他的位置略微偏僻，卻也能瞧見臺上部分。將他安置妥當后，李姑便離開了。
不久后，圓盤上走來一老鴇，還在歌舞的清倌人們都紛紛退場。
“接下來，就由元箐箐姑娘為諸位貴客獻上《長平歌》?！崩哮d聲音尖亮。
話音剛落，各樓層間的燭火驟然熄滅，原本通亮的青云樓變得昏暗無比，可坐在青云樓的人都不慌亂，反而異常平靜。
第五云坐在位置上，心緒難平。
“吭——”箜篌冷弦在幽幽空響。
刺眼燭光陡然燃起，深邃紫光自浮在半空中的圓盤處綻放，恰似一朵傲然的紫荊花。臺上所用油燭與往日不同，它是用大量紫荊花磨制而成，一旦燃起，就能發(fā)出與紫荊花一般的幽幽紫光，再合上處處垂落的砂簾與裝飾的白羅緞，便能在這昏暗夜色中，一見紫荊花開。
恍然間，香氣四處彌漫，沁人心脾，令人迷醉其中。
第五云抬頭望去，有無數(shù)煙霧在昏暗夜幕里繚繞，恰似濛濛仙境。
元箐箐自頂端落下，若天仙墜凡，有無盡的紫荊花瓣隨之飄舞，落在二樓近圓盤上。第五云拾起落在桌上的花瓣，瓣上還帶有雨的清涼，應(yīng)該是剛采不久。元箐箐落地，輕踩花瓣，伴有幾分輕音箜篌弦，舉袖長舞，席地而坐，將一旁箜篌抱起，輕輕彈起。
語嫣這時穿入，應(yīng)接箐箐所舞，于那臺前，赫然起舞。
第五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語嫣，又紅了眼眶。他忽然望見了那支別在她腰間的火焰蘭，隨舞姿若隱若現(xiàn)，他一定不會認錯，那是他親手所摘！
語嫣隨琴音起舞，宛若美人絕世而獨立。場下眾人不由得發(fā)出深深驚嘆，已然忘卻四周昏暗不便。
箜篌琴聲驟然高漲，從四周撲面而來，猶如高山落水，其聲悠揚、空蕩回響。霎時間，不只元箐箐一人彈起，還有無數(shù)箜篌齊聲奏歌，為變徵之聲！猝然間，琴聲停下，不見人聲，只聞燭燃。
隱約，有元箐箐的凄凄平歌從遠方傳來，輕若薄紙，卻深若冷澗。
“遠方吹來的秋風，帶走了悲傷與饑荒，卻忘了帶回遠方的人兒。從西邊盛開的火焰蘭呀，敗給了冬日的紫荊花，化成白雪下的積灰?！?p> 所有人都愣住了神。
語嫣的舞姿也隨之緩慢，和而歌之。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
四周的燭火層層燃起，應(yīng)箜篌掃弦，然歌聲不停。
“我立在高山，得你烈酒，送你蘭花，卻不見歸期；我游過流水，許我芳心，得你落葉，卻見裹尸舊帆。”
元箐箐也不再彈奏，立起與語嫣歌舞。
一紫、一白，猶如相愛、相守、相去的二人，相互纏繞、相互別離，相互尋找。
“我走過山原，只為瞧你一眼，青草、尸骨、殘荷遮不了我的清香；我策馬平川，只為尋你蹤跡，淤泥、高巖、風沙，迷不了我尋你的寒風?！?p> 凡聽此歌者皆附和而歌之，唱一曲《長平》。
“不見高山、流水，夢回山原、平川，唯見萬里故居不變往常，然你化作一處白骨英雄冢；尋遍高山、流水，踏碎山原、平川，唯見一年四季去了又復(fù)，然我歲月容顏消成一盤沙?！?p> “歲月雖長平，但愿你亦平?！?p> 當最后一句落下時，青云樓中依然雅雀無聲，唯有低泣與余音遲遲不肯散去，第五云也在不經(jīng)意間濕了眼眶。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鼓掌，隨后在成片的驚呼與嘩然中，聽到眾人對“元箐箐”的呼喊，撼動了整個青云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