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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歲,少年的劍

第六章、一點寒芒(7)

冬歲,少年的劍 物悲 4991 2021-08-14 17:26:06

  二月二十七日。

  “今日就是你們?nèi)说膶徲嵢眨銈兛勺龊昧藴?zhǔn)備?”

  余頭坐在黑水籠的筏板上,狹隘的空間里滿是煙塵,濃重的煙草味在往下滲。他輕敲手中的青銅煙桿,燃盡的煙草沒了火星,籠中的三人未言語。

  余頭示意守在不遠(yuǎn)處的眾多止歲者,他們得了指令,從掛物上取下鑰匙,打開筏板。

  霎時間,刺眼的燭光與燈芯燃燒的噼啪聲都沖入了籠中。他們?nèi)吮槐姸嘀箽q者從水中拽出,生銹的鎖鏈將他們的手腕勒得青紫,他們的面色蒼白得駭人。止歲者對他們并不客氣,將他們押送至黑水籠外的囚籠中,立刻敲響送葬的鑼鼓、吹起悲涼的嗩吶、喊著“送獄入黃泉”的口號。

  這一行人中只有余開化會一路跟隨。

  羅森與廖太一坐在余開化之前坐的地方。他們沒有閑情推三令牌,而是拿起余頭留下的煙桿,自顧自暇地抽著草煙。一時間,煙氣變得如云一樣朦朧,令了無生氣的黑水籠變得更加詭異。

  “希望他們能安然無恙。”

  羅森吸上一口草煙,嗆得直咳嗽。

  “你這不能抽還抽什么吶!要是老余瞧見了,又會說你逞強(qiáng)。這種事我們不都見的多了嗎?”廖太一輕拍羅森的后背。

  “是??!都見的多了,可是……”羅森長嘆息,灌一口桌上的隔夜茶,“可是他們是無辜之人啊……”

  廖太一止住,安靜了片刻,后又勉強(qiáng)地笑:“老余不是跟過去了嗎?他們會沒事的,他在公主那里還是能說上話的?!?p>  “會好起來的!”他故作振奮地離開,只剩下羅森手中握著老余放下的煙桿,深深地吸上幾口。

  恍惚間,朦朧的煙塵里有若有若無的笑聲與低語聲在回蕩。

  “何為公平?何為正義?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廖太一離開后,并沒有走遠(yuǎn),而是立在棧道上。他呆呆地抬頭望天,望著天空飄過的白云,還有幾只落單飛過的孤雁。他忽地笑了,卻笑得那么悲涼,那些說不盡、道不明的情緒都刻在他深陷的皺紋里。

  簌簌的風(fēng)聲與遠(yuǎn)去的呼喊聲、鑼鼓聲、嗩吶聲雜糅在一起,響徹在這片藍(lán)天之下。

  押送隊伍正浩浩蕩蕩地慢行在人聲鼎沸的黑水街上,此去離東涴橋不過十里,路上大多是負(fù)責(zé)喪事的善后商鋪,只有臨近東涴門才多了些平常商鋪,往來的人流紛紛圍攏在隊伍兩側(cè),自覺地留出行軍的過道。

  余開化坐在與烏云喀什并肩的烈馬上。他們身后是用青銅鎖拴住的三間囚籠,依序是第五云、項遂從、明隆。他們都低沉著臉,眼簾下垂,不敢往四周望去。

  霎時間,人群的議論聲像沸騰的茗器。

  “他們都是犯了何事?”

  “你不知道嗎?他們就是三日前刺殺紫郡公主的賊子??!”

  “這不是明隆嗎?”

  “明隆是誰?”

  “成舉街的紫郡衛(wèi)?!?p>  “沒想到??!這些賊子平日就埋伏在我們身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那是止歲營教員之一的項遂從,皆稱其位止歲閻羅?!?p>  “那這少年是誰?”

  “他是這段時日成舉街季母收養(yǎng)的浪子,據(jù)說他是孤兒,又有人說他是歌姬的私種……”

  “……”

  人群的紛雜聲如蚊蠅一般煩人,各種難聽的話語一股腦地沖向他們。

  他們之中有人認(rèn)識明隆、項遂從,不過他們都不曾為他說過一句話,甚至平日得了明隆好處的人都在指責(zé)著他。只有擺攤買菜的禿子,沒了雙耳雙眼的父親立在邊上,呆呆地望著遠(yuǎn)去的隊伍。不知覺中,禿子干涸的眼里竟被淚水浸濕了。

  他抹了抹眼角,一直目送他去往遠(yuǎn)方,然后失神落魄地坐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哂笑:“爹,你說為什么這好人就如此命苦?而那些壞人卻活得比誰都自在呢……”

  他阿爹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是“嗚嗚”的低哼,像是在哭,卻哭不出淚。

  “爹?。∧阋彩沁@樣覺得的嗎?”他終于忍不住眼眶中的淚水往外淌。他輕輕撫摸父親凌亂的長發(fā),為他撫平眼角的皺褶。

  “禿子也會哭?長得倒是毛毛糙糙的。這種刺殺紫羽宮第二席的賊子也值得哭?”

  “要死的又不是你,哭什么呀!”

  “真是晦氣,才過完新年,這才多久……”

  立在路邊罵罵咧咧完的行人們見禿子哭泣,便圍在一起嘀咕,說著說著他們就離開了。

  押送的隊伍繼續(xù)前行。

  成舉街上的人都到街旁來送明隆、第五云、項遂從離開。他們眼中盈滿了淚,知曉了第五云做的蠢事,也知道他為何如此。他們并不責(zé)怪他,甚至還暗中叫好,可是他們又會為他輕聲嘆息,可惜了這個苦了一生的好孩子,還有往日里照顧他們的明隆與教導(dǎo)止歲者的好教官。

  “肖越,平日里就是他常常照顧我們孤苦伶仃的娘倆?!卞X大娘提著菜籃,含淚目送明隆離去。

  小錢姑娘牽著肖越的手,他們立在路邊。錢大娘終究還是認(rèn)可了這個從城外來的窮酸學(xué)子。他們在年末時就已完婚,可是明隆因事務(wù)纏身未能一見,所以肖越并不知道這位一直在照顧她們的明隆大哥。

  當(dāng)他聽母親說起明隆所做之事后,就一直覺得有口氣憋在心中。突然間,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奮力地朝困在囚籠中的明隆大喊。

  “明隆大哥!一路走好!”

  不遠(yuǎn)處的禿子聽見肖越的喊聲后,也立刻抹干了淚,站起,鼓足了勁朝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隊伍大喊:“第五少年、明哥,一路走好!”

  那些往日里受到明隆照顧的人也紛紛鼓足了勁地朝他們大喊。

  “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

  ……

  錢大娘、小錢姑娘也加入了其中。

  頃刻間,嘈雜聲、辱罵聲被喊叫聲淹沒。

  押送的行軍停下了,負(fù)責(zé)領(lǐng)路的烏云喀什、余開化拉住了轡頭,他們回頭望向低垂著頭的三人。

  他們之所以沒說一句話,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無顏面對紫郡城的父老鄉(xiāng)親,因為他們做了不理智的事,可是如今,他們的做法得到了他們的尊敬。

  “抬起頭來罷……你們又沒做什么錯事,相反,你們做了你們覺得對的事。”余開化駕馬走至三人中間,緩緩地說。他蒼老的臉上刻著一抹看透世事的蒼涼。

  明隆、項遂從、第五云在喊叫聲抬起了頭。他們望向眾人滿是淚光的眼眸,也濕潤了眼眶。

  他們曾覺得他們這一生袖手旁觀太多太多不公、不平的事,甚至有時候會懷疑自己不是什么好東西,直到他們實在無法忍耐內(nèi)心的愧疚并陪著第五云少年瘋狂了一次,才覺得那些隨著年月堆積的愧疚在緩緩散去。可瘋狂之后的冷靜又令他們感到后悔,所以他們覺得羞愧,羞愧于自己的沖動涉及到家人、親人,那些曾經(jīng)與他們歡聲笑語的普通人,認(rèn)為這是他們所不齒的……

  可現(xiàn)在,他們覺得什么沖動!什么后悔!什么憂慮!都是多慮的。

  他們做了對的事,做了該做的事!

  明隆哭著笑了,項遂從也哭著笑了,只有第五云呆呆地望著沒有責(zé)怪、辱罵的他們。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他們的呼喊聲,也不會忘記他們的面容,還他們眼中的淚。他知道,如果還有下一次,他即便是會后悔、會害怕、會死去,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去找慕容席,將他的手臂狠狠地砍下!不,下一次他覺得他會剝奪他早就欠下的命!

  恍惚間,他笑了,余開化笑了,那些喊著的人也笑了。

  那些辱罵、責(zé)怪的人都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他們有的人覺得無趣就若無其事地離開了,有的則加入了他們的呼喊聲中,至少極少數(shù)人因為沒弄清事情的原由而愧疚地走開。

  “走罷,不要讓這樣的笑容就這樣消失了。”余開化駕著轡頭,與烏云喀什領(lǐng)著馬兒離開了。

  行軍駛向東涴門。

  語嫣立在路旁,從轉(zhuǎn)角處就抬頭往遠(yuǎn)處望,直到行軍慢慢地朝她駛來。她才終于忍耐不住,朝押送的隊伍跑去。她穿梭在逐漸圍攏的人群中,被迫止住了腳步,跟在她身后一直追逐的元箐箐勉強(qiáng)趕上語嫣的步子。

  遠(yuǎn)處的隊伍終于近了——

  第五云一眼就瞧見等候在路邊的語嫣,他想喊她的名字,可又愧疚得止住。因為他沒有考慮過語嫣的感受,在落雨山莊是,在大通鋪中是,在騰煙長閣是。他想她或許在怪他沒把她放在心上,她會認(rèn)為他又像在西境那樣自私,他又會辜負(fù)她的心意……于是,他害怕了,所以他只是眸中忍淚地望著她,想在死前深深地將她印入來世的記憶里。

  她也沒喊第五云的名字,只是紅腫著眼眶立在人群中。她身后的元箐箐輕拍她的肩,為她取來藏在腰間的絲帕。

  語嫣今日穿著燦白的長裙,是他們初見時的裝扮。她將長發(fā)披肩,留一縷長發(fā)落在額前,結(jié)發(fā)處插有藍(lán)色的步搖,柳眉上的石黛在散著暗沉的光,長睫上像是掛著晶瑩的露珠。

  鮮紅的唇與胭脂被淚水?dāng)囋谝黄?,她哭花了今日特意化的妝容。

  她對著第五云笑了,目送他遠(yuǎn)去,沒說一句話,緊緊地咬住嘴唇。驀地,她又像是瘋了,一直追著遠(yuǎn)行的隊伍。她在擁擠的人群中沖撞,燦白的長裙被灰塵沾污,結(jié)發(fā)的步搖被人群的麻衣掛落,金絲白鷺鳥繡鞋踩滿了腳印,可她還是追不上押送第五云的隊伍。

  終于,她被人群絆倒。

  她在混亂中立起,哭著喊出他的名字:“第五云——”

  元箐箐其后趕到。她立馬將語嫣扶起,滿是心疼地說:“為什么剛才不跟說話,現(xiàn)在又跑來追呢?”

  隨著押送的隊伍遠(yuǎn)去,人群也漸漸地散了,無人注意她們這些只給雍容貴族歌唱的歌姬。

  語嫣抹淚:“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的華唐了,我也沒辦法再對他說些什么。我只希望他不要擔(dān)心我,如今我站在這里,就說明我安然無事,他的心也會安心片刻?!?p>  “你這是何苦呢?”元箐箐也不禁濕了眼眶。

  “沒什么苦不苦的?!彼龘u頭。

  “那你為什么又要追他呢?又想與他說話呢?”元箐箐仿佛瞧見年輕的自己,那時的她也是如此苦苦地愛著子然。

  語嫣止住淚,凝神望向第五云遠(yuǎn)去的方向:“因為我想與他說說話??赡軙泻荛L一段時日與他說不上話了,如果不聽聽他的聲音,我會很想念的。”

  “你真是傻孩子?!?p>  “沒什么傻不傻的,只是想。”

  “你明知道他會安然無恙,你還是要來看他。你看你這一身,這件你只有紫燈節(jié)才會穿的長裙被你弄得臟兮兮的?!?p>  她們笑著朝最開始的地方走去,那里停著載她們來的馬車。

  “這是與他第一次相見時穿的衣裳,臟了就臟了,回去洗洗就好?!?p>  馬車內(nèi)。

  元箐箐突然認(rèn)真地望向她:“后悔嗎?”她牽過她的手,觸摸那枚戴扳指,紫荊花的銅面泛著冷冷的光,“現(xiàn)在你知道即便你不動用暗網(wǎng)的關(guān)系或是不接受這枚戒指他也會平安無事后,你后悔當(dāng)初的抉擇嗎?”

  “不會。為什么要后悔?如果公主真要治他的罪呢?既然選擇了,就不后悔,因為后悔毫無用處,而且為了他這本就值得?!彼χ鴮⑹殖榱嘶貋?,細(xì)細(xì)打量著這枚略有銅銹的扳指,笑得很是開心,“而且我很喜歡這枚扳指,好像……”她突然皺了皺眉,“我好像在哪里見過它,是在哪里呢?嗯……我記不得了,好像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

  她忽然捂住脹疼的頭,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迸開!那些她忘記的過去,血與雪交融的大地又再度朝她涌來!那些她所忘記的職責(zé)、所逃避的命運。

  “要是想不起來就別想了,不然又會頭疼?!闭Z嫣擔(dān)憂地拉住她的手,用力地握在手心,“你呀!總是喜歡想過去的事情。其實,有些東西不記得了反而是好的,要是不記得了就不記得了罷,別總弄得頭疼。”

  她輕戳語嫣的眉心。

  她立刻發(fā)出一聲嬌嗔:“啊——你又戳我,那我也戳你,箐箐姐。”她也舉起手,想戳元箐箐,可她卻一把捂住眉心,于是她只有惡狠狠地戳了戳她小腹,“我戳你!戳戳戳!”

  “哈哈哈!我錯啦,不要戳我嘛?!?p>  歡笑聲從馬車內(nèi)傳開。

  “對了,傳來的消息可靠嗎?”二人玩鬧后,都微紅著臉。

  “可靠。而且這次的消息是一直藏在后面的人給的,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想你來當(dāng)掌權(quán)者?!痹潴淠?,緋紅的臉頰上沉起一抹凝重。

  “藏著后面的人到底是誰呢?”

  “不知。之前我試圖查出他的身份,卻差點連命都丟掉?!彼龘u了搖頭。

  “他真是個迷一樣的人啊……”

  “不管他藏得多深,他遲早會露出屬于他的蛛絲馬跡,一旦他露出,我就能知道他是誰!”

  “箐箐姐猜測過他是誰沒有?”語嫣抬頭,問。

  元箐箐立刻止住,用手指比出“噓”的手勢,然后朝掛簾外示意,隨后才笑著說:“沒有呢,我們不能再隨意猜測他的身份,知道了嗎?”

  “知道了。”語嫣沉聲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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