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lán)如海的白霧澀澀地立在花海的另一頭,鮮血與火焰在頃刻間污染了蔚藍(lán),猩紅的光與暗閃的金在霧中明滅,劇烈的嘶吼聲與金戈聲雜亂無章地從另一頭爆發(fā)。
這里是一片無窮盡的花田,松軟的泥土里規(guī)矩地栽滿了鮮艷如火炭的蘭花,此時卻在從白霧那端吹來的狂風(fēng)中搖曳,嬌嫩如細(xì)枝的蘭木竟要折在風(fēng)中,還有那些未能開出的花骨朵也只是滲出淡淡粉紅,如青云樓前“香云閣”買的胭脂。
花田里寂靜無比,只有風(fēng)的呼嘯。
暗沉的天空透過灼日的光,再濃的霧也遮不住它的熱與芒,風(fēng)聲窸窸窣窣,吹在用細(xì)絲編織成的青葉裙上掀起一層漣漪,和花田里的漣漪相比這只是飄入海里的一滴雨。
“父親?!绷⒃陲L(fēng)中微動的葉子裙上的金絲在光里浮動,她的神情里刻滿了悲涼與擔(dān)憂。
她低著頭,細(xì)如凝脂的肌膚凝在了一起,眉目藏在合十的雙手陰影里,聲音低低地,幾乎不可聞。
“父親,你答應(yīng)過若依的,你會平安歸來的?!彼陔p手的遮蓋下露出了臉,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鑲嵌在天空里的明珠,可即便是這樣的眸子也盛滿了悲傷并有一層朦朦的霧罩住了她的眼。
她在等,就如父親出征前在馬上答應(yīng)她的一樣:他會在驅(qū)趕異族后,從落焰園領(lǐng)著軍士們行過,在擊退異族的凱歌中一把將她抱在懷里,領(lǐng)著她一賞這滿園的火焰蘭,又見它們盛放得火焰一般在眾人的心底燃燒。
“若依??!等父親這次出征趕走異族后,一定會從你最喜歡的落焰園經(jīng)過,然后把你抱在懷里賞那片如海一般的火焰花海,到時候得讓你母親親自下廚坐一桌好菜,備上一壺烈酒?!?p> “小依,等父親,等父親回來后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空甜糕?!?p> “小依,別怕,有父親在,那些異族不敢入侵這片土地的,我會保護你們的?!?p> “小依,當(dāng)有湛藍(lán)的光將那片白霧染得如天空一般時,你就不要再在落焰園等父親了。你記住了,當(dāng)幽火燃起,你要頭也不回地奔跑,跑得越遠(yuǎn)越好,尤其是在那片湛藍(lán)的霧忽而變得鮮紅、忽而變得金黃的時候。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話,父親恐怕再也不能保護你們了,之后,你們就要靠自己了,也要好好照顧你母親,她身子很弱,每天都要記得叮囑她吃藥……不過我不會讓這一天來臨。不會的,相信父親好不好?”
“若依,父親走后,你要學(xué)會好好聽母親的話……”
“若依,無垠兄長平日里雖孤僻,但是你要……”
……
“若依!你在干什么!”
驚雷般的吼叫聲將季若依從光色變幻莫測的白霧中拉了出來,好像那白霧是一處深淵,當(dāng)你凝視它的時候,它會從最深處將你緩緩地吸進去。
“你在干什么!”一名年紀(jì)和她相仿的少年發(fā)了瘋似的抓她的手臂,想將她拉走。
她并不愿離開,奮力掙扎:“我不走!我要在這里等父親,父親明明答應(yīng)過我的?!?p> “你瘋了嗎?”少年因一手拉著韁繩,沒能抓緊她。
她不回頭,哽咽著吼:“我沒瘋!我要等父親!他親口對我說的,他會來接我的,他說過的……”她的吼聲快要被風(fēng)聲泯滅了,撕成了風(fēng)中的碎片。
“若依!你清醒點!忘記父親說過什么嗎?!”少年狠狠地拽了她,“當(dāng)幽火燃盡,紛爭與金戈奏響終曲之歌的詠嘆時,生死就不再受到卷拉之神的庇護,我等受盡詛咒之人,唯有舉起蒼古之火,燎盡平原!”
“幽火終將燃起,白霧不過一片,亂世定要歸來,一劍再無長明。”
“父親說過,當(dāng)有幽火燃起時,我們都要躲在地底的深處。如今幽火已經(jīng)燃起,火焰快要席卷,你還在這里干什么?你快跟我回去,否則你會死在這場紛爭下的?!彼俅卧噲D拽拉她,可她卻宛如扎根在土里的火焰蘭,無論如何都拽不動。
“快!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不回去…父親答應(yīng)過我的……”
“你!”少年又怎么會任由她的性子,他徑直將她抱起,禁錮在馬鞍上,“沒辦法了,你必須跟我回去?!?p> “季無垠!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對不起了,若依?!?p> 他比掌為刃,用力劈在她的頸側(cè),將她擊昏了過去。
季無垠拉住韁繩,馬兒在繩索的拉扯下翻起長蹄。
他凝神注視被幽火渲得一片湛藍(lán)的白霧,擔(dān)憂藏在了黑褐色的眸子里,風(fēng)吹疼了他的眼,他抹掉淚,轉(zhuǎn)身駕馬離去。
“父親,活著回來……”他的聲音很輕,連呼吸聲都沒能蓋過。
漆黑如墨的駿馬在鮮紅如海的花田里奔馳,那些花被硬生生地踩下,在火海里踏出一條筆直的通道。
……
孩子們圍著細(xì)竹簞,盛滿的細(xì)軟米被他們一搶而空,不多的余糧是僅留給孩子們的,畢竟他們才是天塹的未來,而他們這些老孺不過是些累贅。
陰冷、潮濕的地庫里只燃著幾盞似要熄滅的燈火,微弱的光將蜷縮在墻邊與角落的老孺與孩子們擔(dān)憂、害怕的神情照得極清晰,在這場爭斗下,他們只能緊閉眼,顫抖著藏匿。
他們衣物所用的葛布縫縫補補,不少補丁用的是異色絲料,這會將肌膚摩得紅紫。
“蕪兒…一切都會過去的,別怕,有母親在這兒呢。”角落最深處的中年女人緊緊地將衣著單薄的孩子抱在懷里,想讓他從她身上汲取溫暖。
“母親,父親呢,他在哪里…我想父親……”
孩子縮在母親的懷里直顫,額頭發(fā)燙,可他卻感覺渾身上下異常發(fā)寒。
“父親隨季主子一起去為我們守家去了,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彼煅手?p> “那就好…母親,那父親多久回來啊…阿蕪好想他…母親,阿蕪好冷啊……”他虛弱得快要昏迷過去。
“蕪兒你要是困了就睡會兒,母親一直都在的?!彼е?,使出不多的力氣哄他入睡。
一縷青色忽地就闖入女人的視野里,一身青葉裙似如春分從舊枝條上抽出的新綠葉那樣純青,并在微風(fēng)的撫動下?lián)u曳。
青葉裙的主人動作很輕,步子落得很低,好像連用力踩踏都會讓大地感受到痛楚。
她微微弓腰,雙眼在陰暗的地庫里燦燦然,令人想要直看清燃在她眼眸深處的東西。
“孩子怎么樣了?是不是惹了風(fēng)寒。”她低聲說,免得將周圍的人吵醒。
可是中年女人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來人。她恐慌得想要站起,即使身體因為許久未進食而無比孱弱,然而她起身的動作被她輕輕地按了下去。
她淡笑:“就不需要行禮節(jié)了。我們小聲點,別把周圍熟睡的人都吵醒了?!?p> “那怎么可以!您是季主子的小公主,那是何等的身份,賤民怎能不拜!”她有氣無力,若不是她怕起身回力傷到青葉裙的主人,只怕她已跪拜在地。
“什么賤民不賤民的,怎能如此說。人生而平等,無論老幼、無論男女?!彼焓钟|孩子的額頭,微驚,“孩子的額頭很燙,應(yīng)是遭到寒邪侵襲。這暫時用以躲避的地庫陰暗潮濕,被寒邪侵?jǐn)_實在難免,不過我這里有治風(fēng)寒的小藥,你等會兒喂給他。”她從衣襟間取出一粒暗黃的藥丸,遞給了女人。
“這怎么可以!賤女不敢接您的東西!賤女不能要,這對您是莫大的玷污?!迸藫u頭,連孩子都被她劇烈搖晃的動作弄醒。
孩子迷糊地睜眼看著母親一臉驚慌的神色和如初春嫩葉般的青葉裙,還有比暖陽還溫柔的那張笑臉。他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這張臉,甚至他為了追尋這張記憶中的臉,不惜背叛他所信仰的一切。
“母親?”他虛弱地問。
“沒什么的小弟弟,你要是覺得倦了就繼續(xù)睡?!奔救粢垒p輕地?fù)崦哪?,輕捏他的臉頰,還未等女人說話,就將小藥放了進去,“這是治病的藥,吃了就好了?!彼〕鲑N身的水壺,擰開給孩子喂水。
他咕咚咕咚地將藥吞了進去。
“好啦,繼續(xù)休息罷?!彼嗔巳嗪⒆觼y糟糟的長發(fā),替他抹去了嘴角的水漬。
“公主,賤女……”女人不知該說什么,感動得無以復(fù)加。
“這是我該做的。父親不在,就該由我與兄長來照顧大家。”她輕聲,“相信我,他們一定會凱旋歸來,這也是父親臨走前許諾過我的。”
“你的丈夫也會如此。”她認(rèn)真地盯著她的眼睛看,那種深信不疑的信念比她眼里的光熱還要烈。
女人重重地點頭,她滿是漆黑的眼睛里也染上了那樣的光。
“該走了,別在這里待太久,族中的長輩會不樂意的?!被乙律郎侠C著的鮮紅長絲在明滅的燭光里閃,少年緩緩地停在她們身邊,話不太多,僅只言片語。
少年正是季若依的兄長——季無垠。他冷淡的眼神里沒有一絲情緒,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輕擰的眉目里總是藏著讓人難以揣摩的思緒。
季若依并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你們休息罷,我還要去看望另外幾處。”
他見她沒搭理他,也不惱怒,只是默默地跟在身后,她去哪兒,他就去哪兒。
女人目送二人遠(yuǎn)去,淚已盈滿了眶。
她抹掉淚,看著還清醒的孩子,哭著叮囑:“蕪兒吶!一定要記得剛才那位公主的模樣。你要快些長大,只有長大了才能保護母親,保護我們的家,保護天塹不被異族侵?jǐn)_,保護溫柔的公主呀……”
“嗯,蕪兒會的……”他迷糊地點頭,沉沉地睡了過去。
青葉裙如一片青葉似的在天空飄蕩,再悠悠地落在陰冷的地庫中。
她在地庫狹隘的隧道里穿行,不顧長裙被污泥染黑。她在各處的地庫一一清點人員,又分別對驚慌的老孺與孩子們予以慰藉,這或許是地庫中唯一溫暖的事物了。
季無垠一直跟隨在她身旁,一路上沉默寡言。每當(dāng)她停下,他就會冷冷地審視周圍,一旦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他就會握住劍柄,直至有一縷寒光閃過,劍鋒輕鳴,嚇得那些人蜷成一團。
這時,季若依就會冷冷地剜季無垠一眼,他這才匿住那一縷寒芒,冷漠地走至一旁。
“兄長,不用跟著若依的,我沒事的?!彼谝惶幩淼劳O?,語氣明顯有不耐煩。
季無垠神情不改,依舊冷淡得如天空中的白云,他未作答。
“你會嚇著他們的,你去叔父他們藏匿的地庫里等我就好了?!彼詴荒蜔且驗樗潜凰蚧枇藥нM來的,他并沒有事先征詢過她的意思,而且頸項上被擊打的地方到現(xiàn)在都還疼著。
他依然不答,只是默默地盯著她,任何話語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你要是喜歡跟著我,那就跟著吧!”她雖然氣惱,卻也無法。
對于這個兄長,她是無可奈何的。他總是孤僻的,喜歡一個人坐在楓亭下抬頭眺天空中的白云,即便藍(lán)天里沒一只孤鷹或白雁飛騰,他又或是盯著近不可觸的白霧,呆愣愣地思緒一下午,楓亭里只有一壺淡茶、一盞晶瑩剔透的瓷杯、一冊撰寫了“白霧外”的古籍,還有一柄名為“風(fēng)月”的長劍。
他光是練劍,就朝可濕露,夜見星辰。
父親也不知道他心里裝了什么,只有看見他靜靜地坐在那里,冷峻的神色里有一雙閃著光的眼睛才會覺得安心。父親試過很多法子和他談心,可他無論如何都只能得到簡短的幾句回應(yīng),似乎他天生就不喜歡言語,又或是母親逝世后他便再沒了訴說的對象,但是有兩點,父親說起時他眸子里的光亮得比燒紅的炭還灼熱,一是兩年前重病逝世的母親,二是比他小一歲的妹妹——季若依。
對于她這個妹妹,他是溺愛的。無論她做什么或是說什么,他總是靜靜地守在她身后,生怕她有一點差池。
“無垠,你若是無事,可以去陪陪叔父他們?!彼3V焙羲M,因為他們年歲相差不多。
他依舊沉默。
“你為什么總是跟著我,你看你都把他們都嚇到了!”她的聲音中已經(jīng)有隱隱的怒意。
他沒說話,只是望著她的眸子暗了,像快熄滅的燭火。
“父親出征前,我答應(yīng)過他會好好保護你?!彼p觸長劍,一雙漆黑的眼睛迥然有神。
“父親走前還說讓我在落焰園等他,可你卻把我打昏帶了回來?!彼龥]好氣地嘀咕。
“波匝西之誓有記載:‘幽火燃盡,紛爭與金戈奏響終曲之歌的詠嘆,生死就不再受到卷拉之神的庇護,我等受盡詛咒之人,唯有舉起蒼古之火,燎盡平原’,如果我不帶走你,你就會受到那場戰(zhàn)爭的波及,即便是卷拉之神的眷顧也無法保證你不會受傷,我不允許你受傷?!彼穆曇翮H鏘有力。
“卷拉之神?什么狗屁神!要是這天地間真的存在神,他們就會保護我們不受白霧外的異族侵犯,可現(xiàn)在呢?我們還不是躲在地庫里。”每當(dāng)她聽見有人提及波匝西之誓中的信仰之神,她就會氣不打一處來。
她堅信若是這片天地真的有神明存在,他們又怎么眼睜睜地看著信仰他們的子民被白霧外的異族屠戮。
“神明已經(jīng)都死了……”
“蒼古之時,七之神卷拉、落歌、德月、風(fēng)鳴、紫隴、百譽、蒙易以命鑄囚,茍以天下之幸,得一隅安生與茍且,囚萬古之安、異族之亂。
落月與孤魂,從心底燃燒的蒼古之火乃神之眷顧,當(dāng)蒼火再度降臨,異族將再無侵犯大地之能;天塹與白霧,神之使已經(jīng)深烙于諸之命數(shù),當(dāng)蒼火燃出白霧,幽火亦千萬也不得不臣服;蒼古與神祗,古今之亂從神來至神滅不過須臾,當(dāng)蒼火與劍在天地間揮舞,生死與血肉不過一堆爛泥?!?p> 他開始低聲念起刻在血脈里的誓言,念及時眼里會燃起粲粲的火焰:
“火,神之心;劍,神之器;蒼古歲月,諸神之夜。
萬古之神的爭斗已被燃燒的蒼天之火劃出天地宇宙般的溝壑,而溝壑之中,七神以鮮血與神格散起白霧,僅為保得天下蒼生,時不已往,七神終故往昔,歲月散盡白霧之力,異族終要來臨,吾等救贖、背叛之人受盡七神之詛咒,任以性命與血肉守護天下。
久等天下君王彈奏蒼天之歌,啟天地之紛亂,再與亂世之族爭斗。
幽火燃盡,紛爭與金戈奏響終曲之歌的詠嘆,生死就不再受到卷拉之神的庇護,我等受盡詛咒之人,唯有舉起蒼古之火,燎盡平原
劍吶、心吶、火吶……
燃燒罷……”
“好啦,這些我都知道。我們從小就開始背誦,每天都會讀上百遍,都快倒背如流了?!彼p聲嘀咕,“什么蒼古之火,不過是一根燒著火的鐵棍子,這有什么好信仰的,還不如燒著的木棍亮呢!”
他沒有回應(yīng),再度緘默。他繼續(xù)跟在她身邊,形影不離。
“兄長…你說,父親還回得來嗎……”季若依弱弱地問跟在她身后的季無垠,背對著,停在漆黑的隧道里,隧道中只有一盞已經(jīng)熄滅的油燈,還有冷冷的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
遽爾,從別處落來的燭火幽幽的、淡淡的,撲在臉上猶如一夜暗淡的星光。
“會的,父親答應(yīng)過我們的。”他堅定的語氣令她不安的心稍稍平靜了些。
“對的,父親會回來的,這是他親口答應(yīng)過我們的。如今父親遠(yuǎn)去征戰(zhàn),守護我們的家園,我們也要好好照顧他的子民?!?p> 她淡淡地笑了,鼻唇溝勾起比彎月還深的輪廓,印在她白皙無暇的臉上很是好看,像開在滿山青野里的白菊,菊花嬌嫩柔軟,附著晶瑩剔透的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