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只有雨。
從冬末至立春的雨一直都在鉛色的云卷里滾,灰色密林里有漆黑的夜在擴(kuò)散,如往外延伸的陰影。
澀澀的濕潤空氣吸入肺里,像把肺都給濕透,讓人從心底里想去干涸的荒野里放肆奔跑。這里風(fēng)也是濕的,即使是立在風(fēng)里,凝有薄油脂的肌膚都會掛上一層若紗的水簾。
“阿蕪,我們離開天之塹有多久了?”立在四面僅掛著輕竹簾的歇山亭下的男人疑聲。
他立在視野最廣闊的一方簾前,聽掛竹簾嘩嘩若水聲。他一身漆黑長袍,身子立在濕潤的風(fēng)里,若一柄掛霜的劍。他背負(fù)雙手,沉默不言,任由紗簾般的水幕凝在根根如針茅的睫毛尖上,下一刻就會有如露珠般落在亭中踩得嗒嗒響的漆紅木板上。
那柄名為“風(fēng)月”的劍依舊靜靜地掛在右腰鞶革上。他眼簾緊閉,雙眉如刀刻般凌厲,厚重的嘴唇微微泛白,面若鐵削的輪廓里有短若堿草的須毛在生長,風(fēng)吹不動這些堿草地,卻讓人忍不住地感覺到孤寂與蒼涼。
幽幽地,亭中僅有風(fēng)聲、竹簾的作響聲,寂靜得令人心里發(fā)毛。
“季主。我們離開天之塹已有四月,從去年深冬來之后,就一直長居在這里?!备S在他身后的將領(lǐng)深弓背,眼神里全是敬仰與尊崇。
名為阿蕪的男人亦是一襲黑衣,配著一柄青鐵色長劍,濃密烏黑的長發(fā)捆成一束,禁錮在青灰色的頭甲里,將所有的凌厲與英氣都給匿住。他一張白皙且稚嫩的臉露在甲胄遮不住的風(fēng)里,可他那雙染著火的眼睛卻止不住地令人想起季無垠的年少。
季無垠緩緩睜眼,曾經(jīng)在他眸里如火炭般亮的光芒早已消亡,只有若湖不動,石久枯坐的寂靜,是一種讓人覺著疲憊的眸子,安靜得和夜一樣,只剩下呼吸與心跳。
“已有四月了嗎?”他搖了搖頭,淡笑,“不知若依在落焰園過得可好,天之塹可好?”
當(dāng)他提起季若依時,他寂靜若夜的眸子會有一絲光亮。
“季主大可放心。臣已按照季主軍令,在落焰園十里外偏甕城屯軍五千精銳撕云軍,可隨時披甲上陣。他們有天之塹跑得最快、最猛的‘撕云馬’,它們都是最壯的革云馬種的子嗣。落焰園有他們鎮(zhèn)守,必定相安無事,即是白霧外山海異族來襲,越蒙厲王也會率兵抵擋。沒有任何人能威脅到若依公主與天之塹的!”
阿蕪忽地低聲,試探性地問:“季主是想家了嗎?”
季無垠沒回話,依舊立在風(fēng)中,任風(fēng)吹了幾息后,才忍不住后退幾步。
“越蒙厲王……叔父嗎?我們離開的這些日子,他有沒有做什么?”
“季主。前些日子從天之塹云清宮傳來的飛鴿書信里提到了:越蒙厲王自游歷絕云澗歸宮以來,每日都居住在“越柯烈帝”曾經(jīng)的舊偏殿里。他安靜地坐在主殿里,一坐就是一宿,從不見任何人。季主托他處理的折子與國事都是在那間舊偏殿里,極少露面,沒去過山闌殿與眾官員會晤,唯一離開宮殿的幾次,也只是在落焰園里待上一日,坐在亭中,獨自喝一些涼涼的薄酒,對空氣說幾句讓人捉不透的話,像是在思念誰?越蒙厲王會在石亭里昏睡著過一夜,等第二日拂曉,才會回去。他昏睡的時候,有若依公主照料,季主不必?fù)?dān)憂?!?p> “只是如此嗎?當(dāng)初的事情早已過去,我也是該放下了。”季無垠的話里有說不出的憂愁。
他曾以為那一夜過后,他會真地原諒他,原諒那句話說出那么容易,做到卻是那么的難。他終究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可原諒一個想殺你的親人,又怎么能不心胸狹窄呢?
“想必越蒙厲王是非常厭倦國事與權(quán)貴的罷,所以才常常出宮游歷,久居在絕云澗,就連處理折子都是在住著的偏殿里?!?p> 阿蕪還太年輕,并不知曉十幾年前發(fā)生在卷拉神之殿的事。這些往事早已被封在卷宗里的幾句冰冷文字中,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曉。
“越蒙厲王應(yīng)是很思念越柯烈帝、很愛越柯烈帝的罷。”
他曾經(jīng)見過一次越蒙厲王坐在落焰園的亭落里——他孤孤地坐在難得的月霽清光里,一頭散亂的白發(fā)下藏著一張思念的臉,皺褶已然刻在每個縫隙里。他抿著一杯涼涼的清酒,用他那雙渾濁泛黃的眸子往遠(yuǎn)方眺,嘴里低低地唱著什么?似是《折櫻》。
“故人折櫻,成簪于發(fā)間。
然久不見君,君可還識?
何以君之衣冠?卻那舊衣白裙。
凄凄慘慘戚戚……”
“對啊!他們曾是那么好的兄弟,為彼此犧牲,為彼此付出。”
季無垠寬闊、偉岸的肩膀上好似沉下去一點,仿佛有什么東西壓在他身上。
“阿蕪。你跟在我身邊已有多久了?”他突然問。
阿蕪一愣,立即長拜:“阿蕪已跟在季主身邊有十年一個月了?!?p> “原來已經(jīng)這么久了啊……”他搖頭,“從你參軍時后就跟在我身邊,做我的御用親兵。真是沒想到,歲月不待人啊!你都已經(jīng)提拔為統(tǒng)領(lǐng)長齊軍的都指揮使了。你還很年輕,還可以走得更遠(yuǎn)?!?p> 他輕輕觸碰腰間的風(fēng)月,那種生冷的觸感讓他心里稍安心。
“阿蕪,你在我身邊待得最久,也是我最信任的人。告訴我,我這些年都做了什么?”
“季主這些年做了很多!請季主切勿妄自菲??!”他猛地跪下,膝蓋落在木板上的聲音猶如夔鼓的咚聲,“季主這些年,大改一境政法、軍制,處置宮中的貪官污吏、將世襲的貴權(quán)們紛紛轟下悍馬,令軍中得以以軍功許權(quán)名,讓我們這些下等人能夠翻身,不禁如此,季主還新立五軍制,立長齊軍、越箭營、撕云軍、落矛攻、重盾軍!在這之中還有阿蕪這個只懂玩刀弄槍的野蠻人所不知的。季主這幾年,眾匡天下,盛行七境。天之塹的百姓無一不稱贊季主是一代明君!即是越柯烈帝也沒有如此盛贊,季主的所作所為完全足以在史官的筆毫下大大地?fù)]灑一筆!”
“阿蕪是個野蠻人,嘴笨,不知該說什么!可是在阿蕪眼中,季主就是一代明君!是阿蕪愿用一生追隨的天之塹境主!”他的聲音鏗鏘有力,無論怎么嘶聲,都無法暗啞。
季蒙背對著他久久地沒說話,鉛灰色的天空里零零散散地飄著雨,雨聲與風(fēng)的呼嘯聲夾在一齊,就像在卷拉神之殿的那一晚。他不會忘記自己曾說過的話,可是現(xiàn)如今,他又改變了什么?七之境還是躲在白霧里,山海異族的攻擊越來越?jīng)坝?,他們就快抵擋不住。軍隊每一次的傷亡都在變大,更何況白霧越來越濃、范圍卻越來越窄,他們每次進(jìn)入霧中,能視的范圍都不超過周身十尺,對他們的腐蝕也越來越強(qiáng),可從白霧外侵入的異族數(shù)量卻在不斷增長,所以,留給他們喘息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他明白,這是白霧在快速地?fù)p耗,雖然目前的損耗并不算多,可終有一天它會散開,那它什么時候會散呢?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或許就是今天!
他不敢賭,他的背后有二十萬的天之塹百姓。他也沒得賭,一旦白霧散盡,天之塹將會變成鮮血和白骨鑄成的墓地。
他凝視不滅島密林里的普陀樟、單葉蔓荊,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一夜,從年歲尚幼的他口中喊出的那些話,即是過去十余年,還是會在他獨自安靜時若山崩般響徹他的耳旁。
他低頭,五指虛虛地回勾,每一根手指都卷曲如彎刀。他想握住什么,卻又什么都握不住。
“我真的做了這么多事嗎?”他哂笑,聲音喑啞,“可是,我還是守不住吶……我自認(rèn)為握住燃著火的劍,燒透古神留在血管里的血,緊握權(quán)利的大纛就可以改變現(xiàn)狀,朝山海的異族征戰(zhàn),可到頭來,我還是茍活在天之塹里,坐在冰冷、潔凈的王座上,為微不足道的成就竊竊自喜,歡愉地欣賞翡翠里的春意與鎏金瓷器面上泛起的光,在奢靡、安逸的生活里忘記自己為什么要握住劍,為什么要揮動大纛……”
“或許你們覺得已經(jīng)足夠,可是對我來說,只是守護(hù)那么寥寥的幾人真的就足夠嗎?明明你手中的劍、手中的刀能沾染更多敵人的血,可以踐踏更多的尸體,那為什么不奮力著、嘶吼著割破敵人的喉嚨,就像一頭獅子一樣,生生撕裂他的頸脖呢!我們完全可以搶過他的女人,躺在他最愛的絲綢大床上,喝他藏在松泥土里的女兒紅,占據(jù)他的寶藏、他的金銀珠寶,他的一切!”
他溫和儒雅的聲線忽地猙獰起來,透出若怒獅般的張狂與不羈,血腥味仿佛是浸在風(fēng)里的水汽,就這樣浸入他們的鼻息。
阿蕪一下子就被他冷靜、沉著的主子給震懾住了,那如怒獅般狂野、兇猛的氣勢猛地?fù)湎蛄怂?,嚇得他立馬臣服跪拜。
他在顫抖,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內(nèi)心的激動。
“所以…所以……這些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奔緹o垠的聲音忽然凌厲了起來,低啞的聲線上仿佛掛著鋒利的彎刀,“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我們得更快,更快……還要再快一些!我們這次一定要達(dá)成七之境境主們的大和解,從那個摧毀東歸王朝的妖女手中騙來穿過白霧的方法,重新回到本該屬于我們的大地!”
“阿蕪,告訴我?!你這一生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的聲音若一把劇震的劍,鳴若雷霆。
阿蕪聽著季主的聲音炸響在心里,只覺心里仿佛有一股沸騰的火,霎時間就燒了起來,燒得他熱血澎湃,燒得他渾身顫動!
他再次跪下,幾乎是喊出口的,聲甚鼓鳴:“想成為像季主這樣的王!像季主這樣的英雄!我的左手要握著征服天下人的劍,右手拉起射穿七國的箭!石蕪愿一生一世追隨境主!生死不顧。”
他說出這句話時,激動的心忽地冷了下來,他知曉自己說錯話,害怕地低著頭,額頭磕在木板上。
“那好!你愿陪我一同征戰(zhàn)這天下嗎?”季無垠轉(zhuǎn)過身,若劍的目光直逼跪在地上的他。
“臣愿意!臣愿以死相隨!”他沒猶豫。
“可我看不到你的決心?!?p> 阿蕪猛抬頭,如狼般兇狠的目光與季無垠若劍的目光碰在一起,仿佛虛空里有兩陣狂風(fēng)在對轟,亭外的風(fēng)聲就是抵消后的雜音。他從腰間拔出短匕首,狠狠地切斷他的小指,鮮血瞬即若泉水般涌出來,可他只是微猙一下眉頭。
“從今日起,阿蕪的頭是主子的,阿蕪的血是主子的,阿蕪的骨是主子的,阿蕪的劍是主子的,阿蕪的靈魂是主子的。卷拉之神在上,石蕪以靈魂起誓,永不背叛!”
他咬牙,低喊。
終于,季無垠若石般不動的面容流露出一絲笑,他滿意地點頭:“從今日起,你即使我最信任的人,亦是新的五軍總殿指揮使?!?p> “時機(jī)已然成熟,有些事也是時候告訴你了?!睙o垠坐在亭中的低四方桌旁,挺直身板,肅穆的神情令人心中一緊,“舊七境之主自父親走后就再沒了以往的友誼,只有冷叔、永叔還是那樣,可是其他境主已被換下三個,只有一個還是舊境主。舊境主不愿再起紛爭,只想守著屬于自己的一寸方土,庸碌地過完這一生,然而,新接手的境主們都快按捺不住手中的刀了,他們還很年輕,血管里流淌的都是炙熱的血,他們不害怕戰(zhàn)爭、不害怕死亡,心里只有征服天下的野心與赤裸的欲望?!?p> “這樣的野心,哪位少年英雄沒有呢?”他忽然愣愣地出神,若灌木叢般密集的短髭緩緩地?fù)]起來,“誰不想要這片天下呢?有了它!后世的人們會口口相傳帝王的軼聞,史吏的文字會寫得縱橫捭闔、激揚放肆,林立的長生碑上會雕有數(shù)不盡的小篆。你活著,會享受到至高的權(quán)利、無人敢忤逆你的命令,你會有數(shù)不清的女人赤裸地躺在你的懷中、昂貴的金銀翡翠都只是墊在腳下的垃圾?!?p> “他們沒什么錯,可唯獨有一件事做錯了!他們不該不顧及天之塹子民的性命,我們的劍、刀、槍、箭、鉞、斧不該對著七境,我們武器上的寒光只能、只允許落在山海外的異族身上,還有茍活在白霧內(nèi)的七國!”
“新的征戰(zhàn)就快開始了!年輕的血終是壓不住他們?nèi)鐞豪堑囊靶呐c欲望!新的波奇得依大會就快開始了!他們需要一個新的七境之王,無論我們要用什么樣的手段!在那些年輕人的血染紅這片天之前,我至少要護(hù)住七之境的人,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無論背負(fù)什么樣的罵名!”
他們此次召開會議的地方是一片漂浮在蔚藍(lán)大海上的島嶼,正如茶杯中的茶水與茶根——這里被七境人,統(tǒng)稱為不滅島。
季無垠微瞇雙眼,細(xì)若縫隙的眼裂若刀刃,兩柄斜掛的冷箭蓋住刃的鋒與光?;秀遍g,他肌膚紅褐若染血的土地,那些密匝成圈的短髭就是手持武器,披戴甲胄的武士。
他們仿佛在廝殺!
“很快…很快……將士們的鮮血與死亡會籠罩這片天空,到那時空氣里的霧都是紅色的。趁現(xiàn)在這個難得的機(jī)會,多吸幾口含著海藻味的氣,以后怕是很難吸到了?!?p>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杯中正有一葉薄薄的茶根在水里翻滾、陷入。他又重新背過身去,凝視遠(yuǎn)不可見盡頭的白霧和波濤洶涌的大海。
他輕輕地嘆口氣,摸腰間的風(fēng)月,說完剩下的話:“你再過來些,有些事還得要你布置下去?!?p> 石蕪緩步走上去,突然發(fā)覺季主的身形還沒有他的寬大,可無論他如何顫抖、如何佝僂,他都不會倒下去,他會挺得如一把搠破蒼穹的長槍,除非他攔腰折斷,否則他不會低下他那顆泛著烏青色的槍頭。
風(fēng)又從亭外闖了進(jìn)來,雨幾乎在空中飄成筆直的線,卻將他們?nèi)酊椸Φ脑捳Z聲藏在雪窠里。
天之塹,落焰園。
正午,一刻。
入了春的落焰園里的火焰蘭紛紛長出青嫩的葉,多肉的葉片捏在指尖里,就仿佛葉肉里有會滾動的油,輕輕一掐就能掐出油來。
泥土上再沒了積雪,也沒了初春的濕氣,只有渾黃泥土中的坑洼會沉著一灘積水,水里有好多的孑孓在游。
今日的天之塹很亮,和云遮住烈陽的天空一樣。
風(fēng)厲聲里,一只白鴿正撲騰著翅羽從遠(yuǎn)方滑翔。它的雙翅撐成一條筆直的線,急劇地從半空中俯沖下來。它的尖喙最下方正是落焰園的亭檐,就在它快要臨近石亭的剎那,它的翅羽忽地一振,若星辰般墜落的身形瞬即定住。它在石亭周圍盤旋片刻,才悠悠地飛了進(jìn)去,平穩(wěn)地落在石桌上。
石桌僅由一塊花崗巖磨制而成,桌面并不光滑,那些凹凸不平的空隙像人鼻尖的黑頭。桌面上擺有翡翠綠的酒壺,長長的壺嘴若天鵝的長頸,壺中盛著半斗清酒,酒壺旁卻擺著一只缺口的酒杯,是很樸素的杯子,由短竹節(jié)雕琢成的,很輕,卻藏得住酒的香醇。
發(fā)若銀絲的老人坐在石凳上,輕抿杯中的酒,靜靜眺望落焰園里的火焰蘭們,就這樣迎著風(fēng),有寥寥的孤寂在他的神情里。他摸了摸白鴿柔順的羽毛后取下封在竹筒里卷成煙圈的信,神情立馬變得平靜。
他拉開卷信:
“叔父親啟:
侄兒已至不滅島四月有余,只待波奇得依大會開啟,待那時,七之境主將捧侄兒為七境新王,重披銅甲、肩扛鐵劍向七國進(jìn)軍。
侄兒此次來信只為一事,乃關(guān)于侄兒與若依的大婚:無垠欲娶若依為妻。父王、母后已逝世多年,無人能為我與若依證婚,如今叔父遙遙歸來,不知何時離開。故此,侄兒意欲叔父為無垠與若依證婚。
無垠愿這一生用命護(hù)她、愛她、疼她!即使叔父不愿,侄兒亦會如此!
季無垠?!?p> 這并非是一封邀請函,而是一封君主對臣子的軍令,即使季蒙是他的叔父。
他撕爛信紙,揉成一團(tuán)塞在腰間。
“無垠,你終究是走出了這一步……”
季蒙微微嘆息,一雙渾濁發(fā)黃的眸子眺向不遠(yuǎn)處正在為火焰蘭鋤草、矯枝的若依與從七國來的陌生人。他們倆人相互依偎在風(fēng)里,青草與火焰蘭的香氣順入他們的鼻息,就像一副飄在風(fēng)里的畫——畫里英俊的男人笑著看美麗的女子,女子紅唇則璇出一抹初春的笑,佝著身子為花中的火焰蘭澆灌、鋤草。
緩緩地,他露出了笑,真正像個長輩一樣,曾經(jīng)那個妒恨成仇的他早已消逝在歲月的風(fēng)里,如今的他,只是個久居在絕云澗的耳順老人,曾經(jīng)那頭柔順如女子的烏黑色長發(fā)也會變成亂蓬蓬的白發(fā),如一撮枯死的針茅垂在肩上。
他見人時會掛著一抹淡淡然的笑,可待他孤身一人時,他又會如月光般清冷寂寥,總抿著一杯清酒,出神地眺望遠(yuǎn)方。
什么境主之位?什么仇恨?什么神之血?這些都與他無關(guān)。
他終于明白兄長這一生都在追求的天下到底是什么了。他變了,變化很大,可他又沒變,或許是因為他曾經(jīng)為之困惑、妒恨的疑問想通了,堵在心口的厭惡、兇狠終是隨決堤的洪流遠(yuǎn)去了,再回不來。
“我愚蠢的侄子啊!在那一晚我就發(fā)現(xiàn),你對若依的愛護(hù)已經(jīng)不僅僅是兄妹之間該有的。即使你竭力隱藏你眸子里的火熱,裝得像一塊不動的水石,可我還是瞧得見,瞧見你見若依的青葉裙時的歡喜,瞧見你凝視若依時的微笑。愚蠢的無垠啊!這是我們所不能茍同的禁忌??!若是兄長知曉你做這樣的決定,不知他會氣成什么樣!我怕他會舉著掛云劍斬斷你與他的血脈之情?!彼麓沟募∧w又緊緊地聚攏在一起,神情刻板,“越是在乎,就越是要緊緊抓在身邊呢!可這已經(jīng)不算做是守護(hù)了啊,你如今的所作所為,只能算是你的一己私念。你口中的守護(hù),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意義,正如失去了利爪與尖喙的雄鷹,你不過是想活下去,所以才將你與你曾經(jīng)護(hù)在身后的人捆在一起,將她這一生的喜怒哀樂都囚在你為她編織的牢籠里?!?p> “若是如此,你對若依而言,你與山海外的異族又有何異?不同的是,你是她的兄長罷了。”
季蒙神色冷峻,輕舉竹杯,一口喝盡:“這是不對的!既然兄長早早離開,就讓我這個曾經(jīng)讓你們?yōu)橹春薜氖甯竵碜柚鼓懔T?!?p> “誰叫我是你的叔父呢?是最疼愛你的人呢?”他喃喃道,聲音若出鞘的劍在顫。
他又抬起翡翠酒壺往竹杯里斟上七分,忍不住地想起那一夜無垠離開后,冷沭與永歌對他說的話。
他們的聲音還縈繞在耳旁——你活著會痛苦、會生不如死、會孤獨、會落寞、會悲傷,可是你活著是存在意義的,只是還沒到實現(xiàn)意義的那一天。
終于…終于……他等到了實現(xiàn)他意義的那一天。
他舉著杯的手在抖,他緊緊地抓住它,雙眸若刀劍相交淬般蕩出火星子,可那些火星子很快就熄滅,掉入泥地里,還不如一抷塵埃。
他的心情很復(fù)雜,有一絲雀躍、一絲欣喜、一絲歡愉,卻又有一點怯弱、一點惋惜、一點悲傷,可無論他怎么想,他終是要死去,實現(xiàn)意義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這是不可知之人為他下的預(yù)言。
這些是父親與兄長用他們的一切為他換來的日子,所以他過得很珍惜?;蛟S是因為害怕兄長與父親的犧牲會從他死后斷開,沒誰會記得他們對他的情,可至少,他要讓無垠記住兄長留給他的情,他這個什么都不是的叔父給他留的情。
他要用他的死讓他明白,很多事不是非要自己去做,完全可以寄托這份情給血脈的世代,直到某一天,那個心里有這份情的人完成了所有人的夙愿時,一切才是真的終結(jié)。
他下意識地摸腰間的長骨針,卻抓了個空。
猝然間,落焰園里一連串若銀鈴般的笑聲在不遠(yuǎn)處響起,叮叮當(dāng)?shù)?,很是清脆悅耳。他從思緒里被引去目光,渾濁的眸子里有一身素白衣裙的若依在落焰園里、風(fēng)里放聲輕笑,發(fā)簪上的金絲步搖在風(fēng)中似若柳絮般飄。
自從兄長逝世后,他從未見過若依笑得那么開心過,可那個陌生的男人做到了。他突然又想明白為什么兄長非白新止不娶,因為跟相互愛戀的人在一起,真的會很開心,仿佛會忘記煩惱、忘卻苦愁。
季蒙緩緩地笑了,心里的復(fù)雜思緒如潮水般褪去。他輕抿清酒,露出兩排枯黃的牙齒。
他認(rèn)為這只囚禁在天之塹的金絲雀是時候飛出去了,她已經(jīng)和她的父親一樣被親情與留戀禁錮得太久,總不能讓她等到翅羽飛不動的那一天才打開囚籠。
他忽然伸手抓住還立在石桌上的飛鴿,輕撫他雪白的翅羽,像個不舍的父親一般,卻將它猛地丟出亭外,讓它在風(fēng)中奮力地?fù)潋v著漂亮且純潔的翅膀離開。
他的聲音低低若吟唱:“飛罷…飛罷……你要飛得再遠(yuǎn)一些,飛去自己想要停泊一生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