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歲·七國紛爭。
第一七七年,三月二十七,卯時末。
天色是偏灰暗的,像一團(tuán)稀釋過的墨。初春的雨很細(xì),劃過昏暗的云,落在已凋謝的紫荊枯樹上,一片寧靜、蕭索。
成舉上依舊冷清著,商販們都沒能早起,濕漉漉的青石板不適擺攤,更何況雨天誰還愿意出門呢?所以商販們都偷摸地偷著懶兒,躲在溫暖的棉絮里淺睡。
然而,年事已高的季母早早地醒來,到了她這個年紀(jì),很難有個安穩(wěn)覺。
她起身后,披著棉襖,先是立在不大的庭院里修建偏隅一角的紫荊樹,后才輕靠在庭院邊上的木檐上愣神看天,不知道她在思緒著什么。
風(fēng)微冷,將她吹醒了。于是,她動身,推開門,單薄地坐在門檐下,眺望屋外滿花圃的火焰蘭,又征征地眺向遠(yuǎn)方。
她在等人,等早已經(jīng)逝去的林子覺,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
她又想起了他們之間的誓言——愛如火焰,恨如紫荊。
是啊……他們相愛在落焰園的火焰蘭里,她恨在紫郡城的紫荊花海中……他們恨在相愛的火焰蘭里,愛在遠(yuǎn)方的紫郡城中。
可她再也見不到他了,用余生以離別。
她早就發(fā)現(xiàn),根本沒什么囚籠囚住她,只是她自己囚住了自己罷了。
她還在等,等遠(yuǎn)去南境的林子然與第五云,他們倆已是她唯一的念想,就是不知他們在南境過得可好?在南境穿得可暖?在南境是否遇見過天之塹的將士們?那將士中是否又有她戴著濯銀甲胄的兄長?他是否還是那般沉默寡言,腰間挎著風(fēng)月,一個人孤獨(dú)地統(tǒng)領(lǐng)七境,像父親一樣。叔父又是否還活著……
她沉默地坐在風(fēng)中、雨后,等到雨將她長發(fā)里的最后一絲墨色都給洗凈時,她才陷入悲傷、孤獨(dú)里……她突然又想起傻傻的小珠了,就是不知她在南境過得可好,不知她嫁給了誰,那人是否英俊、是否不凡……
可她再也沒有機(jī)會回去了,因為她早是七境叛變之人。
她低聲唱著《長平歌》,聲音很弱,被雨聲與風(fēng)聲遮住了:
“遠(yuǎn)方吹來的秋風(fēng),帶走了悲傷與饑荒,卻忘了帶回遠(yuǎn)方的人兒。
從西邊盛開的火焰蘭呀,敗給了冬日的紫荊花,化成白雪下的積灰。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
突然,她的聲音停下,神色落寞。
她沒再歌唱,起身回了屋。
她離去剛剛不過一息,林府外的花圃田就走來一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單獨(dú)地立在那里。他與季母一樣,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被雨洗去了色。
他穿著一身云白色長衣,面色和藹,稍微有點(diǎn)邋遢。
他看著滿院的火焰蘭呆呆地出神,挺拔的身子不禁傴僂了下去,渾濁雙眼里滿是悲傷。
“若依,兄長我至少護(hù)住了你與七境,我沒有違背答應(yīng)父親的承諾?!?p> “國師,該走了。公主還在宮內(nèi)等您呢?!币慌缘鸟R夫,上前低聲。
“走罷……”他長長嘆息,不敢過多停留,“很快,戰(zhàn)爭就要來了。”
他坐在了馬車中,直去紫郡宮。
可就在他剛剛坐在馬車上離去時,季母又推開了門。
她方才在屋內(nèi)好似聽見了奚車的聲音,于是她又從中庭趕回正門,可推開門才發(fā)覺竟只是一路過的馬車。
她失望地嘆了口氣,又轉(zhuǎn)身回去了。
“季母,季母——”
早起的元箐箐在中庭中發(fā)現(xiàn)了季母許久前的舊箜篌了,雖然藏在雜物里、積了些灰,但其聲調(diào)沒有改變。
“好久沒聽季母彈箜篌了,能給箐箐彈一下嗎?箐箐想聽?!彼龤g喜著撒嬌,拽著剛回來的季母。
季母笑看眼前的孩子:“又不是沒聽過季母彈奏,忘記是誰教你的長平歌吶?”
她沉溺地揉她的頭。
“不嘛,不嘛,就要聽季母彈一曲?!痹潴湎駛€沒長大的孩子,晃著季母的手。
“好好好!”季母無奈,只能摸了摸生疏的指節(jié)。
“語嫣起來了啊!快來聽季母彈箜篌,你是不是從來沒聽過?”
元箐箐一眼就瞧見了剛起床打著哈欠的語嫣,連忙笑著把她拽過來,于是,二人尋來一長凳,在空蕩蕩的中庭里聽季母彈一曲箜篌。
雨好似停了,風(fēng)也不是很涼。
季母抱著積灰的箜篌,放在空蕩庭院里的石桌上,將它擦得干干凈凈,隨后一個人坐在那里,撥弄了幾根弦,動聽的聲音立即就跳了出來。
她沉默地?fù)崦?,冰涼的觸感讓她不禁回憶起在天之塹的過去:父親的離去、兄長與叔父的戰(zhàn)斗、遇見林子覺、與他相互喜歡、兄長過分的愛、一起逃離天之塹、改名季若依為季禮珍;她輕撥弦后,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在紫郡城的現(xiàn)在:與子覺從南境邊上逃離、遇見了歸國的紫郡公主、嫁給林子覺成了他的妾、生下了子然、收留了第五云,遇見了神秘的不可知之人,然后就是如今……
什么違背了命數(shù),命數(shù)就會違背我?什么火焰吞沒了七國、七國化作了煉獄?這些她都可以不顧!她只在乎這幾個孩子——子覺、第五云、語嫣、元箐箐、子越、項遂從、明隆。
她的心里早已釋懷,就在與第五云談心那日。
她眉間有笑,瞧著一臉期待的元箐箐與語嫣:“我是不是從沒給你們彈過《長平歌》以外的曲子?”
她們倆吧嗒吧嗒地點(diǎn)頭,像兩只瞪大了眼的啄木鳥。
“呵——”季母輕笑,“那給你們彈一首家鄉(xiāng)的曲子罷,我們那里人人都知曉,人人都會唱的曲子。
名曰《折櫻》”
她輕撥箜篌弦,樂聲瞬即若這細(xì)膩的春雨一般浸入心扉,與指尖微涼的春風(fēng)一起撥開。
她的聲音是低沉的,沉滿了歲月的滄桑、悲涼。
“紅燭高臺上,歌之白衣裙,胭粉輕薄,歌舞猶人憐,聲依若鵑鳴。
君之于高閣,復(fù)寄白云信。
待落櫻翩翩飄旋如墨,墜水聚成葉,終如期與君面,卻聞君此去疆場遙遙且無期。
疆場長去,生死不知,何赴何歸?
優(yōu)伶久久待落櫻,聞風(fēng)拂面,見櫻成路,卻不知君之歸期。
信如白云,天過一隅,逡巡不得尋。
云去,春來,雨過,冬至。
君之長櫻已枯敗如葉,胭粉漸濃,歌舞再無人憐,聲敗如落花。
依不知何日可遇君?
久不見君、久不識君,君見長櫻枯死如爛木,卻待君之舊衣冠。
悲矣,久矣,傷矣……
何日白燭墓土上,歌之紅衣裙,胭脂輕薄,待君一人憐……
故人折櫻,成簪于發(fā)間。然久不見君,君可還識?
何以君之衣冠?卻那舊衣白裙。
凄凄慘慘戚戚……”
她的歌聲越來越大,追著箜篌的韻腳,與越來越大的雨、風(fēng)一起融進(jìn)了紫郡城的每一存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