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fēng)卷梨花,夜留一平燭;舊瓦鎏青霜,各行一方影?!?p> 這是后世親眼目睹過那夜慘烈卻不予訴說的人留下的蛛絲馬跡,他們會用幾行寥寥的詩句去隱喻那一夜的人與世,心死和血冷。
長夜漫漫,幽靜如水,清涼欲寡。
遠(yuǎn)洛城最是鎏金、碧玉的慕容府依舊一片通明。燭火無不將每處旮旯、犄角都照得極清,似連一點灰塵彌散的斑駁都要照出闌珊欲去的悲意。
慕容府群苑,雕刻云與花影的石亭下,薄紗輕掛。
女子與男兒們的狎戲、低喘聲縈紆不停,總一聲未平,一聲又起,迤邐得如一曲春意纏綿的韻律。
濛濛如霧般的輕紗綴在女人白皙如月色的肌膚上,偷摸著流出一點春水似的韻意來。燭光昏黃,那酮體上流暢的線條、亦或是遠(yuǎn)近皆可覓的香氣,還是遙遙一瞥的白雪臘梅,都活似那畫中的一副春宮。
“別跑,可別讓我抓住了——”女人反而被蒙住了眼睛,在難觸的夜色里摸索些什么。
“來抓我?。 ?p> “抓不到我?!?p> “長衿主子,我們在這兒呢?!?p> ……
幾名渾身赤裸的男子四處躲避女人的觸摸,笑著喊。他們的模樣都似那嬌嬌公子,眉上挑著秀氣,眉眼下的笑卻是放蕩、猥褻的。燭色下,各自潔白的衣衫上熨上一層昏黃的色調(diào)。
“主子,事情已經(jīng)辦妥了?!?p> 眾人正歡愉時,清冷的聲音低低響起,壓住了這汪愈噴涌的春水。
“辦妥了嗎?”蒙住眼的女子瞬即沒了興致,顧自脫下眼罩,朝那幾位渾身酮體的男子擺了擺手。
“主子,不再陪陪我們嗎?”幾位酮體的男子渾身正是火熱時,怎肯放過這一夜的歡愉,“我們還等著主子今夜……”
“滾。”女人低聲,神色陰翳可怖,眉目作怒時有幾分慕容越的神韻。
燭光曖昧,暈上一點朦朧與醉意,可此時竟全沒了。
“應(yīng),長衿主子?!?p> 男人們見慕容長衿似乎有發(fā)怒的神色時,渾身仿佛襲入了寒意,打了個寒噤后立馬長揖,不安地退去,慌亂中,連衣服都還未來得及穿上。
默默夜色,慕容長衿一身紗衣下幾近完美的曲線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
那白皙如月色的肌膚、搖搖欲墜的酡紅、點在眉角的淚痣、秀麗烏黑的發(fā)髻,蕩著秋波的黑目,都是男人畢生的追求——她有一雙桃花眼,眉角長長地拉開,秀眉卻似短草。她的長發(fā)一根根的,梳得特別整齊,輕抹上佳的桂花油,在夜色里發(fā)亮。
她編織好的細(xì)長鞭都垂在頸脖后,唯有別在其上的那枚桃花木簪是怎么瞧都不似嬌生慣養(yǎng)的慕容長衿會佩戴的發(fā)飾。
她輕移步,坐在簾后,亭中擺著燃燒的炭火。
“主子。雖然遠(yuǎn)洛城已入春,但天氣還是陰冷,應(yīng)多注意身子?!卑⒗涮嫠虾聃跻?,捋平褶子,“您安排的事已經(jīng)辦妥了,等到陳時遠(yuǎn)歸家后,就會瞧見他的妻室頭顱正置于床褥上?!?p> “嗯,做得不錯。”這一瞬,她淡寡的臉上才會有了一抹笑意,“留的有人沒有?”
“留下了,是必死之局?!卑⒗淙ヌ硖炕穑D時,黃銅盆里升起一襲輕煙與一串炸裂的火花子,“但是主子,您這樣順了李濤的心意,會不會令將軍惹上麻煩?若是陳時遠(yuǎn)在必殺之局里活下來,并發(fā)恨殺入軍營的話,又該怎么辦?”
“必殺之局你覺得他能活下來嗎?若是能殺了陳時遠(yuǎn),我的婚事慕容越也只能作罷,他想尋下一個繼承者又得等上許久。若是殺不死陳時遠(yuǎn),那不更合了我的意嗎?我做這些不就是為了讓他惹上麻煩嗎?至于李濤,他算什么東西?不過是一跳梁小丑?!蹦饺蓍L衿默然地呷杯中的清酒,“等這件事情過去后,就隨便尋點理由殺了李濤。我的婚事,絕不是慕容越能夠決定,更不是一小小的李濤就能擺弄的。至于什么陳時遠(yuǎn)?他不過是一生在遠(yuǎn)洛城的鄉(xiāng)村野夫,也配娶我慕容長衿?此事,不如就用他妻室的血來告訴他們我的意思罷?!彼莺莸厝拥赧”?,墨玉登時碎成幾塊,“天下的男人都是骯臟的、都是如豬玀般的畜生!只有我慕容長衿隨意玩弄男人,絕沒有男人可以玩弄我!”
阿冷俯身去拾碎裂的玉渣子。
慕容長衿冷清清地瞧她,神色這才緩和了一點:“阿冷,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今夜之后,你就離開這里,免得慕容越與李濤那二廝怪在你頭上。府外的馬車與紫銀元都為你備好了,你想去哪里就去,我不過問,也不多做阻攔。你自幼就苦讀醫(yī)書,本為懸壺濟世,卻被李濤殺了郎中父親,奪來脫衣侍奉?!彼S手就丟來一令牌,嚇得阿冷連忙接住,“不過你既然投在了我的門下,對我坦誠相待,那我自是不會虧待你?!?p> 阿冷驚惶地跪在地上:“主子!阿冷愿一直侍奉在主子身邊,為主子分憂,望主子不要趕阿冷走。”她甚至都不敢抬眼與慕容長衿對視,衣裳很快就被冷汗給濕透了。
“好了,好了,你我二人就不必多說了……”慕容長衿擺手,眉眼似有一點疲倦,“你今夜子時再走,免得引起李濤與慕容越的注意。在你走之前再替我捏捏背,這府中啊就數(shù)你的手法最好,若不是你一直被李濤那畜生作賤,我還真舍不得讓你走呢……留你一直在我身邊也是不錯的,就光是你這手法,我想連紫郡城宮中的御醫(yī)都比之不及哦。”
阿冷依舊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看。
“都說了不必如此。難不成你真想讓我生氣?”慕容長衿抿茶的姿勢一滯,眉眼挑起冷意。
“奴婢不敢!”阿冷連忙起身,低著頭站在她身后為她捏肩。
這時,飄曳的燭光才將她暗淡的臉蛋照得清楚,也在昏黃的顏色里飄搖,似一顆浮萍。
阿冷的眼睛是冷的,連帶著聲音都是冷的,仿佛什么東西都沒有辦法讓她提起興致。做事、還是說話也是淡淡的、靜靜地。她的唇很單薄,與她的臉色一樣,蒼白沒血色,白皙得如一張素亮的宣紙。但是她這按揉的手法卻是這紫郡國中獨一無二的,總是輕輕幾下就讓被按捏的人褪去疲意,所以府里的人都喜稱她“冷御醫(yī)”。
“主子,阿冷臨走之前,有些話還是想對主子說,但是阿冷擔(dān)心說錯話,惹主子不開心?!卑⒗鋰肃?。
“既然擔(dān)心說錯話,就不要說了。”慕容長衿連眼簾都未撐開,深擰的額紋卻在松開。
“是,主子。”
“讓你不說就不說啊,真是聽話的阿冷。今夜之后你就要走了,有什么想說的就對我說,我日后多是沒機會聽了?!蹦饺蓍L衿淡笑,在她的按揉下很是舒坦。
“那阿冷就說了。”
“嗯……你說?!?p> “主子。若是您一直不婚配,懷中的孩子又該怎么對外說呢?”阿冷吞吐不清。
“原來你是想問這個???你也是遇見我今日高興,若是平時,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生氣了?!蹦饺蓍L衿依舊沒睜眼,可嘴角卻彎起笑,“我何須對外界說?也不懼外人如何說。孩子只有母親也是不錯的,為何非要有無用的父親呢?有時候,父親是多余的,甚至?xí)ヒ粋€孩子?!彼犻_眼,清冷的目光里有憂傷,“女人要依靠自己,男人是無用的,是只聽從欲望的畜生?!?p> “可,孩子終是要有一個名分的?!卑⒗涞吐暎曀莆孟壱?。
慕容長衿沉默了片刻,低聲嘆息:“你說得也沒錯,孩子終歸是要有一個名分的。我尚且不懼,可他只是個孩子,有些東西他還是要有的?!?p> “主子,孩子有沒有想好名字?”阿冷又問其它。
“想好了,慕容長炘。取自‘揚光曜之燎燭兮,乘景炎之炘炘’。我愿他如火般燃燒,永不熄滅?!蹦饺蓍L衿輕闔眼簾,笑意更甚。
“真是不錯的名字呢?!?p> “是吧?!彼Α?p> “主子怎么知道是男孩呢?”她手法輕柔。
“因為他總是踢我,這么頑皮那定會是男孩。阿冷,你說,他會好好保護他的母親的,對嗎?”慕容長衿忽地摸阿冷的手,語氣里有一絲希冀。
阿冷微微一愣,答:“他會的?!?p> “那主子就沒有想過接受將軍的安排去見一面陳時遠(yuǎn),萬一他很合主子的心呢?”阿冷又問,她想在臨走前為她多一點排憂。
慕容長衿思緒了片刻,瞬目:“想過。我也留意過他,自李濤領(lǐng)他入營后我就得了消息。讓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他的畫像上的笑,和他那與人幽會的母親,還有他的白日將軍夢。他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可惜,他只是一鄉(xiāng)村野夫,更是慕容越看中的?!?p> “倘若是主子先相中的他呢?”
“你說呢?阿冷。”
慕容長衿此時的笑是溫柔的,她也會偶爾露出這如少女般清澈的笑顏。在她最喜歡的阿冷這里,她的心會出奇的平靜,甚至那些被過去扭曲的純真與善良又會自心底跑出來,如果說,她的心里一直有股憤怒、痛恨的火,那阿冷就是祛除溫?zé)岬谋?,她對阿冷總是縱容的、放心的。
“我喜歡的,沒有我得不到的?!?p> “那主子對他有沒有……”阿冷的話突然卡住。
慕容長衿并未回答,而是反手握住阿冷的手,拍了拍:“阿冷,快去收拾吧。再過不久你就要離開遠(yuǎn)洛城了,日后多珍重?!彼毶砹⑵饋恚驹谕は乱谎?,撩開輕紗,眺望漫漫無月、無星的長夜。
“是,主子。阿冷離去后,愿主子多多保重身子?!卑⒗湮⑶┬卸Y節(jié)。
阿冷沒停留,轉(zhuǎn)身就離去了。
她的感情也似她這名字,冷冷的、淡淡的,雖然不會燃燒,但所有的關(guān)心與擔(dān)憂都會藏在言行中。
夜色里,朔風(fēng)中。
她的身子骨很單薄,但在婢女的衣裳里也襯得豐神綽約,一身素白衣裳上繡有櫻花色的花紋。它繡在長帶上、環(huán)腰處,很是好看,與他素白清冷的性子搭得相得益彰。
此后,這亭子里就只剩下慕容長衿孤孤一人立在無月的夜下,瞧著檐下人、望著無月天、盯著薄輕簾、看著一人苑、眺著冷朔風(fēng),賞這一夜的燈火闌珊,仿佛一切都定在這一刻。倘若她不是一玩弄男人的女人,亦或不是慕容越的女兒的話,她應(yīng)該會是一極好的閨中姑娘罷,等到某日,她有了心儀的對象,就可與父親說起,然后等那人來提親,隨后歡喜地嫁給她,將她這一生都嫁給他。
可是,她偏偏是慕容越的孩子!更是一玩弄男人的女人!說實話,這么多年,她的心里多少有點兒后悔,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成定局。
正如這入了春都還凍住的遠(yuǎn)洛城一般,他的心也凍住了。
冷風(fēng)吹掉她綰在髻里的發(fā),輕捋它,然后摸到了那根與她的身份、妝容不合的木簪子,上面有一朵已枯死的桃花。
“主子,冷葦舟該如何殺?”最初退下的男人在冷葦舟離開后出現(xiàn)在亭中。
“就讓她離開罷,沒必要殺了?!蹦饺蓍L衿搖了搖頭,背對著他。
“可是主子,她知曉太多您的秘密了?!蹦侨瞬豢戏艞?。
“你還要我再多說一次嗎?”她微微斜臉,白皙、鋒利的臉頰似如泛著寒光的刀刃。
那人嚇得連忙低頭,弓腰:“是。那主子今日可還要服侍?”
“今日就不必了,退下罷?!彼L長嘆息。
他得了聲,先是覷上慕容長衿一眼,后才蹙眉離開,卻也沒敢多話,只是覺得今日的慕容長衿甚是不同。
“母親,您說我做得對嗎?”她的聲音極淡,神色惙惙。
她又自顧自地?fù)崦偕系哪咎一⒆?,它很是粗糙,就連桃花紋路都快被抹去了痕跡,只剩下一朵花形的輪廓。每當(dāng)她觸碰到這支簪子的時候就會想起她的母親:
她的母親是遠(yuǎn)洛城外一牧民家的孩子,但美貌卻是尋常人家中難見到的,甚至在這遠(yuǎn)洛城中都是寥若晨星般的存在,于是慕容越為了她,殺了她的父母親,乃至于屠殺了整個村落!后才將藏在地窖中的她尋到,并強暴了她,然后帶她到這遠(yuǎn)洛城中成為他的妾氏。
慕容越妻妾成群,但是只有母親懷上了孩子,可誰曾想母親懷上的是個女孩子。
懷了女孩子又有什么用?即便是懷了男孩子又有什么用?
母親這一生早已毀掉,被慕容越如獵物般擺弄,她的情、她的愛、她的一切都如泡沫一般,輕輕一觸就會破開。她已經(jīng)沒了人生、更沒了活著的意義,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無辜的,所以她生了她,并取名為長衿,是希望她能如尋常女孩那般,嫁給一良人,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可當(dāng)年幼的她瞧著母親這一生活得凄涼、活得悲苦、活得如一行尸走肉,活在一個男人的擺弄之下,最后郁郁得病。于是,她在母親病死在榻上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對天發(fā)誓——她要向所有男人復(fù)仇,她要玩弄這世間所有男人。
然而,她的誓言更像是一個缺少父愛、見了母親一生的孤苦孩子所做的懦弱報復(fù),她看似毀去了那個男人的東西,可實際上,她是毀掉了自己。
這枚簪子是母親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并在死前插在她的頭上,還說了一句她飽含恨意的話:
“我好恨!恨慕容越、恨這男尊女卑、恨生下的你、恨那個生下你的自己、更恨那個軟弱不敢去死的自己……”
慕容長衿聽了后痛哭著跑出去,將那枚簪子狠狠地拽下來丟在地上。
可她不知道的是,母親這句話僅說了一半,甚至連一半都還沒到。
“但是,我縱然再恨,母親也是愛你的,愛得讓自己不愿去恨,愛得讓自己懦弱得不敢去死。
所以,我的女兒長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如你的名字那般,尋一喜歡的人,然后嫁給他。母親沒什么可以給你的,這是村里那個我喜歡的男孩親手給我雕的,現(xiàn)在不如就留給你罷……
我的女兒,長衿,你知道嗎?母親真的很愛很愛你的……只是……”
還未說完,她緊抓被褥的手就不動了,然后連帶著肺里的氣都凝固了。
長夜幽靜無聲,燃燒著的炭火也快要沒了溫?zé)?,任由這夜風(fēng)刺入她的心扉,卻難以熄滅她心間的火。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將披著的貂衣扣攏,然后坐回石凳上,將觥杯斟滿清酒,颯然喝上一杯,對著寒空輕笑說:“母親,女兒覺得自己沒有錯,也不管世人怎么想、如何說?!彼掚m如此說,但那呆呆出神的雙眸里早已沒了清光,只剩下這滿夜的悲涼與生冷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