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邊陲,尖碎峰。一間破敗木屋上落滿了雪。
我們匆匆趕路的步伐忽地停住,因為清霽從馬上摔了下來,倒在雪地里。
“清霽?你怎么了!”我拉馬驚喊。
“姐姐,清霽姐姐身上有箭!”光穎嚇得直捂嘴。
“什么箭?!”我焦急地在四周找落腳處,“快把她抬進(jìn)木屋!”
在擔(dān)憂聲和哭喊聲中,清霽沉沉地昏迷了過去。
我凝神望我們來時的路,才發(fā)現(xiàn)有一條鮮紅的細(xì)線長長拋出去,她身后的箭都被血凍住了。
“他媽的!什么時候的事!清霽為什么不說!”我憤怒得爆粗口,用力地抱起她。
光穎搖頭,淚水涌了出來:“阿穎也不知道,清霽姐姐沒說一句話,也沒喊一聲疼。”
“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我見光穎又哭,瞬即氣上心頭。
光穎被嚇得立馬止住哭聲:“姐姐,我們該怎么辦?。壳屐V姐姐失血太多了。”
“阿穎!立即去附近村落尋找郎中,千萬別進(jìn)遠(yuǎn)洛城與冬崖城?!蔽抑荒芟氲竭@個辦法,立即吼,“快去!快點去!”
“好!”光穎沒猶豫,徑直爬起,步履趔趄,幾次都欲倒在雪里,“阿穎馬上就去!”
馬蹄聲在木屋外遠(yuǎn)去,消失在寂靜中。也不知什么時候,碎尖峰上的雪停了,在開始飄細(xì)雨,夾著片片翩然梨花。
光穎駕馬在荒野雪地中狂奔,可這四周根本什么都沒有!她在哭,可淚會糊她的眼,于是她一邊哭,一邊擦,對著荒蕪無人煙的雪地哭喊:“不要死??!清霽姐姐!你一定要等著阿穎帶郎中回來!”
沉滿積雪與冷氣的舊木屋里。
我抱著奄奄一息的清霽,為她擋住從縫隙竄入的風(fēng)雪與新雨。終于,我也忍不住淚水淌出來,滴落在她的血里。
“清霽!堅持??!我讓阿穎去找郎中了,你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我緊緊抱住她,生怕她就此消失,“不要死啊……清霽。我們說好的,要一起活下去……”
我試著拽那柄射入肺里的箭,可它太深了,我根本不敢拔,更何況承若國的箭帶有鋒銳的倒鉤刺,會抓緊一指節(jié)的肺肉。
“夜昔……”清霽蘇醒了,她虛弱地喊我。
我顫著唇應(yīng)她:“我在!我在!夜昔在這里!”
我的淚水和鼻涕都混成了一團(tuán),早已分不清。
“怎么又哭了?不是只有阿穎才會哭鼻子嗎……”她的眼神迷離,伸出的手根本就沒觸到我的臉。
我抓緊她,發(fā)現(xiàn)她的手如冰一樣涼:“我沒有,我才沒有哭鼻子?!蔽伊硪恢皇帜I。
我整個人都在抽噎不停。
“不哭了,好不好……”她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可劇烈的疼痛與大量的失血讓她喘不過氣。
“好!好!好……”我垂頭,不敢看她。
突然,她抓我的手慢慢用力了起來:“夜昔。我知道……這一箭已經(jīng)射透了我的胸膛,我已經(jīng)沒救了……”
“怎么會!怎么會?不會的……清霽一定會活下來的……你別說胡話!”我咬緊牙根,漲紅臉,“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怎么又要拋棄我們?”
“對不起,夜昔?!彼蝗粍×业乜人?,鮮血一直在從她的嘴里吐出來,“這一次,我真的要先走了……”
“不會的……不會的……”
我將頭埋入她的胸膛,不肯也不敢接受這個現(xiàn)實。
“夜昔……夜昔!”清霽忽地大聲喊我。
“我還在,還在……”
“有些事,我必須得在死前告訴你。不然誰也不會知道那些秘密了?!鼻屐V眼眸已經(jīng)徹底失去神采,“好黑啊,我有點害怕……”她也哭了,淚順著臉頰滑下。
“秘密什么的,我們不管了好嗎?我們不說話好嗎?”
她每說一個字,嘴里冒出的血就多一點。
“不行,我們不能不管……這件事是關(guān)于阿穎的……”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拽我,想附在我耳邊說。
我俯身,用耳朵貼上她的唇,染上她的血:“好,你說,我聽著?!?p> “阿穎,她不是你的妹妹……她是紫郡公主蘇清霽,我才是你的妹妹月光穎。”她對著我的耳朵咳嗽。
我頓時感覺腦袋一陣轟鳴,腦海里的思緒瞬間亂做一團(tuán)麻。
“我們的父親卷佐,在我們剛出生的時候,就偷偷將我與清霽換掉,甚至動用秘術(shù)連臉都換了……”
“不會的!怎么會?你別瞎想!”我連忙否決。
這是多么可怕的秘密!可我只想逃,就像逃開本屬于我的職責(zé)那樣。
“這是母親離世前告訴我的……那天是我與她先說了話。她說,父親卷拉為了讓我們倆不被命運侵蝕,所以才將我們與紫郡公主蘇清霽調(diào)換命運的紅線,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活下來!這件事情就連母親月悅兮都不知道,最后,還是由余老告訴母親月寧兮的……當(dāng)然,這也是父親告訴余老的?!彼淖炖锶茄捌鸪?,我也是不信的??砂⒎f她太溫柔了,溫柔得就像是母親月寧兮……而我,與你的性格很像……或許是因為我們本就是姐妹?!?p> “不可能的!不可能……”
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可鐵錚錚的事實擺在我面前,我又無處藏躲。
“原先我是不準(zhǔn)備說的,可是如今,我也要跟著母親一起離開了。還有,這個東西我必須得還給她……”清霽想側(cè)身,可她根本做不到,所以她只能用手摸黑將頸脖間的紫荊玉墜子扯下來,交在我手中,“這本就是她的,是我搶走了她的一生,還有紫郡公主的身份?!?p> “替我向她轉(zhuǎn)告一聲:對不起?!彼氖譄o力地垂了下去,“都怪我,是我貪戀紫郡公主的身份,是我害怕月之一族的職責(zé)……可也只有如此,我才能保護(hù)好你們啊,我的傻姐姐月夜昔,還有我的傻妹妹蘇清霽……”
“不是你的錯!這怎么能是你的錯呢?”我哭著咆哮,聲音嘶啞。
“傻姐姐,現(xiàn)在孰對孰錯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是彼此的親人?!彼穆曇粢呀?jīng)虛弱不可聞,“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清霽覺得我這一生極其幸運,有你們兩位親人?!?p> “還記得當(dāng)年母親走后,我對你說的話嗎?”
“記得?!?p> “我說過的:我會用命去守護(hù)你與光穎的?!?p> “姐姐,逃走吧。別再管什么紫郡,什么七漣,好好地與清霽活下去……”她扣下那枚扳指,想扔掉,可她根本甩不動,“去他丫的七漣,去他丫的紫郡。”突然間,她大喊,“姐姐,我好像看見母親了,是她在那邊等我。她在喊我過去了……母親,清霽好想你們啊……姐姐,母親在對我笑,真的好好看啊……姐姐,母親在問你過得好不好……”
“姐姐,我要走了……臨走前你再抱抱我……好嗎?光穎,好冷,好冷的……”
“姐姐,你不肯抱我嗎?光穎這里好黑呀,我好怕,好怕……光穎也想活下去啊,想一起和你們回去……”
我想回答她,可我已經(jīng)喊不出聲,哭泣與痛苦死死地掐住我的喉嚨。隨后,她的聲音消失了,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我漲紅臉,才擠出一絲聲音:“我…抱著呢……”
“啊——”我見著她蒼白無血色的面容,痛苦得失聲大叫。
我終于能說出話了,可為時已晚。
“清霽你不要死?。∥也粶?zhǔn)你死……我們不是說好了,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回紫郡,一起奪回我們的家……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彼此守護(hù)對方。你為什么又要反悔!為什么又要拋棄我們獨自離開……為什么……”我使勁推搡她已經(jīng)冰冷的尸體,仿佛她只是因疲倦所以昏睡過去,“快醒醒啊……光穎,你不要丟下姐姐啊!”
她并沒有醒來。
“你回答我??!你不能拋棄姐姐啊……”
我歇斯底里地抱緊她的尸體,埋在她失去溫度的懷抱里,一直不起。
屋外,大雪已停,朔風(fēng)砭骨,細(xì)雨將素白銀裝的積雪融凝成冰,可無論風(fēng)雪怎么呼嘯,都不會比我的心更冷了。
等到阿穎趕回時,我還抱著她的尸首,仿佛凍成冰雕,跪在那里一動不動。
“快!冷姐姐,姐姐懷里的就是病人!”光穎急喊門外的女人。
我沒看她,仿佛一切都靜止在這一刻。
女人連忙蹲下來,查探清霽的脈搏,幾息后,她也只能皺眉搖頭:“她已經(jīng)死了,死了很久了?!?p> “怎么會?怎么會!”光穎怎么會相信,又抓緊她的手,“冷姐姐再看看,再看看好嗎?清霽姐姐她只是睡著了而已。麻煩你快救救她!快把她救活?。 惫夥f哭著跪了下來,“算阿穎求求你可以嗎?”
女人搖頭,嘆息,神色平靜:“處理后事吧?!?p> 說罷,她沉默地出了門,立在門外,獨留我們?nèi)恕?p> “不會的……”光穎哭嚎著,朝我們二人撲來。
她抓緊清霽的手,鼻涕和淚一起流下。
“不要啊……不要……”她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跟我一樣。
不知何時,我已沒了淚,感覺渾身都麻痹了。
我用盡全力轉(zhuǎn)頭看一旁嘶啞哭喊的光穎,心底莫名溢出一抹恨意!
恨她什么呢?恨她為什么不是蘇清霽,恨她為什么要假惺惺地哭?明明該她去死的……可當(dāng)我瞧著她哭得嘶啞、無聲時,我又恨不起來了。為什么呢?因為她也是我的妹妹,她不知道那個秘密,甚至本該屬于她的生活也被奪走了!那我該恨什么呢?恨我素未謀面的父親?他為什么要交換清霽與光穎,為什么要離開我們?。康?,父親也是為了讓我與光穎之間有人能活下去,如若讓性子柔靡的蘇清霽當(dāng)了紫郡公主,只怕我們?nèi)嗽缫阉廊ィ晕乙膊荒芎薷赣H。
那要恨的是什么呢?登時,我的心里浮出一個答案,是命運!
恨那該死的命運!是它讓我們背負(fù)月之一族的職責(zé),是它讓清霽生下來就是紫郡公主,是它讓那支超過四百步的箭射入清霽的胸膛!還有那該死的巫馬與華滕!
他們?nèi)荚撍溃?p> 緩緩地,我充滿恨意的心慢慢地平靜了。
我的眼里又?jǐn)D出一點淚,這時,我輕聲喊光穎:“阿穎,清霽她死了,她死了……”
光穎哭著看我,可下一瞬,我就感覺到我在迅速失去意識,然后沉沉地倒在木板上。
“姐姐!姐姐——”
當(dāng)我醒過來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衣裳全部被脫去,背上已經(jīng)插滿銀針,腰間的傷口也包扎好了。
“姐姐,怎么樣了?”光穎眼睛都哭腫了,她焦急地問我。
我搖頭,神色悲戚:“沒事的?!?p> “什么沒事!阿穎已經(jīng)沒了清霽姐姐,怎么能連姐姐也失去!”光穎整個人往后坐,強(qiáng)撐的身子也軟了下來,“姐姐你已經(jīng)昏迷了一天一夜。攻擊你后背的武器涂上了劇毒,若不是冷姐姐及時幫你排毒,只怕姐姐也要拋棄阿穎了。若是連姐姐都走了,阿穎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她哭著躺在地上。
“我沒事的,傻妹妹?!蔽铱嘈σ宦?,又倏地想起什么,“清霽呢?她的尸體呢?”
阿穎側(cè)躺我身邊,替我抹去又要流出的淚:“我已經(jīng)與冷姐姐將清霽姐姐埋葬好了,就在屋外,在等姐姐為她立碑。”
“阿穎,是姐姐沒有保護(hù)好你們!是姐姐……”我的淚流了滿面。
可當(dāng)一個人悲傷至極時,淚就會變得無比廉價,因為它什么都挽回不了。
“沒有的,姐姐?!卑⒎f低聲,“都怪阿穎太無用,都幫不了姐姐什么?!彼⒕蔚酶鷤€犯錯的孩子一樣,不敢看我。
我心疼地摸她的臉:“不會的,阿穎很努力了?!?p> “都是姐姐的錯。”我想擁她入懷里,可傷口很疼。
“哎!別亂動。”初來的女人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時我才有閑暇去瞧她。
——她的臉蒼白沒血色,白皙得如一張素亮的宣紙,就連那瓣纖薄的唇都是一樣的。她言語時沒任何表情,整個人冷淡得如她一身潔白無瑕的素衣裳。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她只是在我身上抽銀針,并不瞧我:“冷葦舟。你的毒已經(jīng)深入肌層,雖然得到及時救治,但是會落下病根,而且還殘留近一成的毒素在你的體內(nèi)。它們就像是藏伏在你身體的猛獸,會在你極度脆弱時殺死你?!?p> 銀針變得漆黑如炭,她將黏附其上的毒素抹去,用火折子烘烤后放回布帶。
“冷姐姐,就不能徹底治好嗎?”光穎抹淚問。
冷葦舟搖頭:“不能。若是能再早一點也許還有機(jī)會,但是現(xiàn)在沒有了?!彼聪蛭遥裆淙?,“你現(xiàn)在是不是感覺背部沒任何知覺?”
我頷首。
“這就是毒素入肌的癥狀。即使后面能夠再排出一些毒素,你背部的知覺也不會恢復(fù)。這種毒很罕見,名為‘九頭烏’,是遠(yuǎn)洛城,甚至紫郡國中都沒有的毒?!彼⑽⒊烈?,“你們是從承若國邊境逃過來的?這種毒是承若國才有的?!彼稽c都不避諱地問。
登時,我心中暗弦緊繃,就要起身抓住一側(cè)的斷碧,而她似乎也看出來了。
“放心。我不是什么壞人,也對你們的身份也沒興趣。”她又用力地拔出一根銀針,“還有,別亂動!小心那一成毒素作亂,現(xiàn)在就要了你的命。”她拔完后,轉(zhuǎn)身整理,將整個后背都露了出來。我看見他纖細(xì)、孱弱的肩胛,心里的警惕也慢慢地放下了。
“你們二人應(yīng)該還沒什么住處罷?要是不嫌棄,我在遠(yuǎn)洛城中有一小宅子,你們二人可在那處住?!彼终f。
“為什么要幫我們?”我疑心不減。
她沒回答,只是自顧自暇地起身,然后直走到木門前,轉(zhuǎn)過身來,從懷里取出兩個冷饅頭,丟了過來。
“沒什么理由,只是覺得你們很像當(dāng)年的我,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這一瞬,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一直佝僂頸脖的男人。他當(dāng)年就是如此告訴自己的。
一霎間,她冷淡如月色的目光也會變得悲涼,雖然只有一瞬,卻也被月夜昔捉到了。
“好?!蔽掖饝?yīng)了,不知原因。
“我們?nèi)绾稳脒h(yuǎn)洛城?”光穎問,她也莫名地相信她。
冷葦舟從一旁包裹里丟出兩套白素的衣裳:“我是遠(yuǎn)洛城主之女的婢女,到時你們二人就說是我的遠(yuǎn)方堂妹,從抑卯城來,到此處探親,然后你們二人將姓氏換成冷即可?!?p> “就這樣?”我稍驚。
冷葦舟也是一愣,思慮片刻答:“你們想怎么樣?難不成做我堂姐?”
這下,我與光穎都紛紛陷入了沉默。
尖碎峰,夜深。
無月、無星光。狂風(fēng)掃去熱氣,飄雨夾雜細(xì)雪。
漫漫雨夜里,冷葦舟站在遠(yuǎn)處等,而我與光穎則久久地立在碑前沒言語。
“姐姐,該為清霽姐姐立碑了。”光穎的聲音里帶有哭腔。
我一愣,點了點頭:“好?!笨晌疫t遲沒動手。
“姐姐?”光穎又提醒我。
我還是點頭,回答:“好。”又過了許久。
“姐姐?!边@次是光穎抓起準(zhǔn)備好的長石,矗立在清霽的墳前,“是寫蘇清霽,還是寫紫郡公主、蘇清霽?”阿穎問我,“寫全名會不會被巫馬發(fā)現(xiàn)?”
可我卻搖了搖:“都不寫。”
“都不寫?難道不寫清霽姐姐的名字嗎?”光穎詫然,“碑不可無名,不然紫燈節(jié)那日,姐姐也不會記得自己的姓名,就會找不到回家的路?!?p> 這時,我突然抓起地上的木炭,快速地在石碑上寫上三個大字——月夜昔。
“姐姐怎么寫自己的名字?”
我輕笑,卻笑得無比凄涼。
“阿穎?”
“阿穎在。”
“還記得當(dāng)初我們?yōu)槭裁椿刈峡???p> 阿穎也紅著眼眶輕笑,言語時溫柔如水:“當(dāng)然不會忘記。我們曾說過,要一起回來奪回紫郡、奪回我們的家!”
“那我問你,你要放棄嗎?”我問她,雙眸真摯,“還是你想逃離這一切嗎?去一個沒有職責(zé)、沒有巫馬、沒有權(quán)利紛爭的地方生活,又或是與我一起回去?!?p> 她搖頭,笑答:“怎么會放棄呢?!?p> “對??!我們怎么會放棄呢?怎么能放棄呢!”我伸手輕撫清霽的墓碑,“阿穎,你要記住。今日被箭射死的是公主身邊的侍女月夜昔。而且,從今日起,我就不再叫月夜昔了,而是叫紫郡公主,蘇清霽。”緩緩地,我的聲音也變得冷厲如刀劍,“你也不要叫我姐姐,要尊稱我為公主?!保鞍⒎f走罷……我們?nèi)Z回紫郡,去奪回我們的家!”我戴上了那枚染著血的紫荊玉墜與青銅扳指。
“應(yīng),公主——”光穎行禮。
遠(yuǎn)洛城,豐源街,戌時末。
銀月水光灑滿漆黑的馬車。
我們二人蜷縮在狹隘的隔間里,只能勉強(qiáng)聽見馬車外有葦舟與一個男人的聲音,不久后,葦舟就駕著馬車離開遠(yuǎn)洛城。
“我們已經(jīng)出了遠(yuǎn)洛城了?!比斨鄣穆曇艉芾?,和雪一樣。
我與阿穎在隔間里熱出了一身汗。
我們二人已在遠(yuǎn)洛城中躲了一段時間,大雪都要融化在春的暖意中了。
離去前,我們想再去尖碎峰瞧一瞧清霽的墓碑——那間破敗的木屋沒了雪,可里面有一堆燃燒的柴和躲雨的人。
為首的男人衣著紫郡將領(lǐng)才有的甲胄。他的眼眶深陷,眸里仿佛閃著星光。他鋼鐵般的輪廓上留著絡(luò)腮胡須,有一股將軍般的英氣;她身邊的女人衣著華貴的衣裙,長裙上的紗衣交錯著折疊。她還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如明珠一般亮,直在細(xì)長微垂的睫毛下動。
“你干什么!”葦舟憤怒地上前拉那個男人。
男人神色木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你放開他!”女人也沖上來拉葦舟。
“你們認(rèn)識?”冷葦舟似是弄出了烏龍。
“當(dāng)然認(rèn)識?!?p> 男人名叫林子覺,是遠(yuǎn)洛軍上三旗、坈云軍副將,紫郡城人氏;女人名叫季禮珍,是南境邊陲村落的村姑,如今嫁給林子覺做妾室。
隨后,我們告知他們遠(yuǎn)洛城即將內(nèi)亂的消息。
“是那個想成為將軍的陳時遠(yuǎn)嗎?”他問。
冷葦舟頷首。
林子覺長長嘆息,神色里有不可言的疲倦。
我問他:“有何處要去?”
他回答:“要回家,去紫郡城。”
我說:“我們也要去紫郡城。”
“那剛好,順路?!彼Υ稹?p> 于是,我們五人決定一同歸去紫郡。
德風(fēng)城。
馬車被一孤苦女人攔住了。
“亂世之下,餓殍遍野。她們都是可憐人啊……”林子覺坐在車軛上,嘆息。
光穎掀起簾子出去,不顧我的勸阻:“你過來?!?p> 她將我們的干糧分給她了。
“哎……傻阿穎?!蔽乙矅@氣。
“阿穎姑娘真是一溫柔的女孩子?!奔径Y珍捂嘴輕笑,很是好看。
冷葦舟只是沉默,擺弄銀針與一本染著血的醫(yī)書。
如果說,母親在我心里是最美的人兒,那么季禮珍就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人。我敢斷定她絕不會是村落的女人,可我又轉(zhuǎn)念一想,誰沒有秘密呢?所以,不必去問,更不必去尋。
“你叫什么名字?”光穎隔著面紗問她,摩挲手指上的扳指。
“李清?!迸斯蛟诘厣?。
“你愿不愿意跟我們一起走?”光穎面有不忍。
“愿意!賤民愿為小姐當(dāng)牛做馬,只求賞我一口飯吃。”她連忙磕頭。
這時,阿穎向我投來乞求的目光:“各位姐姐,多個人侍奉也是好的嘛。”
我無奈地笑,她哪里是要什么人侍奉,她只是想多幫一個人。
馬車又再度遠(yuǎn)去了,我們的隊伍又添一人。
忽然,車中的季禮珍想歌唱了。于是她問我們的意思,我們都欣然應(yīng)答。
我問:“曲子叫什么名字?”
她答:“《長平歌》”
“長平歌……”我低聲念著,心里想這真是一個好名字,真愿我們這一路都長平。
“遠(yuǎn)方吹來的秋風(fēng),帶走了悲傷與饑荒,卻忘了帶回遠(yuǎn)方的人兒。從西邊盛開的火焰蘭呀,敗給了冬日的紫荊花,化成白雪下的積灰?!?p> 季禮珍的聲音清揚空靈,極為動聽,像百靈鳥,仿佛浸入了我的心。
“遠(yuǎn)方的人兒”——恍惚間,我仿佛瞧見遠(yuǎn)在承若的華東海、第五英、林清宛,還有睡在凍土里的清霽。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p> 我想,這真是一句好話:人人都誕生在火焰里,卻死在白雪下。
“我立在高山,得你烈酒,送你蘭花,卻不見歸期;我游過流水,許我芳心,得你落葉,卻見裹尸舊帆。
我走過山原,只為瞧你一眼,青草、尸骨、殘荷遮不了我的清香;我策馬平川,只為尋你蹤跡,淤泥、高巖、風(fēng)沙,迷不了我尋你的風(fēng)寒。
不見高山、流水,夢回山原、平川,唯見萬里故居不變往常,然你化作一處白骨英雄冢;尋遍高山、流水,踏碎山原、平川,唯見一年四季去了又復(fù),然我歲月容顏消成一盤沙。”
她的歌聲在慢慢變得哀怨婉轉(zhuǎn),似一曲歌不盡的笙歌。
我心想,等到某日,我也會如此——跨越千山只為見她一眼,策馬平川只為尋她的蹤跡。
“歲月雖長平,但愿你亦平?!彼穆曇袈淞讼聛恚偷统脸恋?,卻有說不盡的心意與思念。
“是啊……歲月雖長平,但愿她亦平。真是一首好曲子啊?!?p> 我們?nèi)硕紵釡I盈眶,往事菲菲又現(xiàn)心頭。
“公主?在想些什么呢?”阿穎的聲音又再度響起在我的耳邊。
此刻,我正坐在出行的小輦內(nèi)巡視紫郡城,將掛窗掀起一線。
“我想,我們應(yīng)該是奪回了紫郡,奪回了我們的家。”我輕笑,有藏不住的喜悅。
“是啊,公主。我們已經(jīng)奪回了我們的家?!卑⒎f神色微微低落,“只是我們并沒有把所有的巫馬都找出來。”
“不怕的,阿穎。隱藏得再深的毒蛇都會有出洞捕食的一天。遲早有一日,我們會抓住他們的尾巴,將他們整個給抽出來!”我咬緊薄唇,“風(fēng)齊將軍林子覺的身體如何了?”
“公主,他三日前就去世了。”阿穎情緒低落,不過這么多年過去,她也沒那么容易哭了。
我心中一愣,有悲傷從心里散開:“是嗎?就由你去吊唁罷,去送送他?!?p> 小輦又往前走上一陣,見著一路繁華與喧嘩,我的心卻很靜。
“哎——阿穎,你且看看那邊那兩個孩子怎么回事呀?是被欺負(fù)了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胡同里有人在斗毆。
阿穎凝眉,駕馬前去。
不一會兒,阿穎就領(lǐng)著倆鼻青臉腫的小屁孩兒來了。他們還很不服氣,就要捏起拳頭回身。
“放開我,小爺我定要與他們戰(zhàn)個天昏地暗?!?p> “我睡蟲子也必要分出個高下!”
阿穎則是翻了個白眼,往地上丟出幾把銹刀:“還打?你們再打,他們可就要殺了你們,真是一股腦熱氣的傻孩子?!?p> 他們倆見著刀刃掉在地上,征征然地互望,然后萎靡了下來。
“是他們先欺負(fù)小蓮姑娘的……”明隆低聲嘟噥。
項遂從咬牙:“就是他們!欺負(fù)別人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哎?還不認(rèn)錯?!卑⒎f假裝生氣。
……
“感謝姐姐的救命之恩?!泵髀÷氏日J(rèn)錯了。
項遂從還在嘴硬:“有什么好謝的!我一個人就能干趴他們!”
“睡蟲子!”明隆猛地朝項遂從頭上一拍。
項遂從也認(rèn)慫了:“感謝姐姐的救命之恩?!?p> “真是倆有趣的孩子。哎,你們倆叫什么名字?”
“我叫明隆?!?p> “我叫項遂從?!?p> “真是不錯的名字?!蔽倚睦锵搿?p> 船舶在黑水湖上震蕩,我也從漫漫雨夜中的睡夢里醒來,驚覺過往五十多年有如云煙。
“公主,國師歸來了。”阿穎溫柔地附在我耳邊說。
我凝神,見著她疲憊、蒼老的容顏,不禁心疼道:“阿穎,都過去三十年了,我們也老了。什么時候我們?nèi)ヒ娨娗屐V?”
阿穎一頓,旋即輕笑:“是啊,公主。時光荏苒,匆匆三十年,不過眨眼一瞬。阿穎隨時可以動身,就等公主空出閑時。”
“好?!蔽覕[手,神色倦懶,“既然他來了,就請他進(jìn)來罷?!?p> 這時,我含眸眺向簾外的白光,心里一陣恍惚。
我發(fā)現(xiàn),我這一生都在逃避,可臨了這間,我又發(fā)現(xiàn),我這一生好似都沒逃掉命運這可怕的東西——或許,父親救下我們二人所做的一切、母親的犧牲、遠(yuǎn)去承若、歸來紫郡……遇見華東海、第五英、林清宛、冷葦舟、林子覺、季禮珍、李清、季無垠……這一切的一切本就是命運的安排。
所以,我根本就逃不掉!但是,我還是那么那么地恨它!
如果將命運形容成一場火,那么它就是從一顆微弱的火苗,一蹴成了將所有人都席卷的焚天烈焰;如果火還能發(fā)出聲音,那么每個人的心聲都能譜成一首波瀾壯闊的火之歌罷。
冬歲·七國,火有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