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個故事
嚴(yán)杭的話讓秦珘豁然撥云見日,她略帶茫然道:“秦珩說過,江容遠(yuǎn)沒有那么喜歡我,我怕他的解釋讓我不能再反駁秦珩。”
她以前從沒想過這些,許是花朝太傷心了,第一次在意起來。
要是江容像秦珩喜歡蘇錦瑤那樣喜歡她,就不會佩戴那個荷包,也不會回宮。
但嚴(yán)杭的語氣讓秦珘隱有所感他是何意,即使過得稀里糊涂,她絕不曾那樣想過。
江容說過,他在西梁沒有家了,那一雙腿就當(dāng)和謝家兩清,有朝一日他想將他母親接過來,在北瑞安家。
江容不會騙她。
“荷包和回宮的事我早就想明白了,父親和秦珩也會大意,江容又不是神仙,是我明知他處境不好,還沒有護好他,我才不是因這些不敢見他!”
秦珘皺著眉頭,流露出些嚴(yán)杭許久未見的疏離:“我不喜歡你那樣想他!”
嚴(yán)杭倏地斂了眸,他死死地盯著秦珘,喉結(jié)起伏,卻一語不發(fā)。
他居然忘乎所以到忘了江容在她心中的分量,也忘了那夜她已然折回,要不是遇上他,豈會恍惚下去。
秦珩都未提過的事,他一個聲名狼藉的奸佞,哪來的資格。
心霎時涼透,嚴(yán)杭才恍然察覺到他暗藏多日的竊喜,他以為過了花朝,在她心里,他和江容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一樣了。
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和秦珘之間,看似越線的是秦珘,從始至終只有他。
被嚴(yán)杭緊盯著,秦珘莫名局促,有些不想和他待下去,而且她想清楚了,她喜歡江容不是為了讓他一模一樣地喜歡回來,只要江容喜歡她就好了。
她現(xiàn)在就去找江容!
“我還有事,就不奉陪了,免死金牌送你了!”
秦珘說完就跳下軺車,毫無用完就扔的愧疚感,反正有她沒她皇帝都會讓嚴(yán)杭參加圍獵,拔得頭籌。
可一塊免死金牌保不住嚴(yán)杭的命吧?
秦珘懶得想不相干的事,她垂頭不去看軺車,使勁地揉了揉臉,她是因為江容才跳車的,斷然不是因為嚴(yán)杭深不見底的眼神!
他今天絕對不對勁!
***
秦珘是想立即去見江容,但按照慣例,眾人要明日才回,她不放心樂菱。
所以在約莫圍獵結(jié)束后,秦珘乖乖地折了回去,她尚在營地之外就迎面遇上了祿山。
“二小姐可算回來了,皇上宣見,請二小姐隨奴才走一趟吧?!?p> 秦珘愣了,皇上宣見她做什么?總不能是因為嚴(yán)杭吧……
她一沒打他二沒把他攆下車去,還不許她把自己攆下去了?
秦珘莫名所以地被祿山拐走,到皇帝的營帳后,祿山掀開簾子,恭敬一笑:“奴才就不進去了,二小姐請?!?p> 濃郁的藥味和沉悶的熱氣撲面而來,讓秦珘想起年前去養(yǎng)心殿時,那一殿黏稠得仿佛要鉆到骨縫里去的藥味。
她屏著呼吸進到營帳,營帳中沒有一個宮人,只在床頭點著一盞宮燈,光線昏暗,異常壓抑。
皇帝蓋著薄毯倚在床頭,脫掉寬大龍袍的他更顯佝僂,秦珘看了他兩眼,跪地行禮:“參見皇上?!?p> 秦珘快把地上的金絲木看出朵花來,才聽到一聲棋子落盤的聲音,又過半晌,皇帝才道:“起來吧,你可知朕為何宣你?”
“不知?!鼻孬壊患偎妓鳎赝昃偷戎实鄣南挛?。
她卻是聽皇帝道:“朕高興嚴(yán)卿拔得頭籌,想他到了成家的年紀(jì),就賞了他一份賜婚圣旨,人隨他挑,你覺得嚴(yán)卿會選誰?”
秦珘猛地抬頭,這都沒人攔著?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一本正經(jīng)道:“嚴(yán)大人天縱之資,除非天女下凡,無人配得上,應(yīng)該用不上圣旨?!?p> 皇帝不甚明顯地笑了聲,悶咳著道:“天縱之資……嚴(yán)卿確實稱得上,偌大的天下,難能找出個配得上嚴(yán)卿的女子?!?p> “……”
秦珘閉緊了嘴,怕一開口就是大不敬,她不禁慶幸皇帝眼光高,否則得禍害多少無辜少女!
皇帝咳了半晌才停下,他沒有逼秦珘附和,轉(zhuǎn)話道:“朕前兩天看了個江湖故事,想找個人絮叨幾句,嚴(yán)卿太悶,祿山就和朕提了你?!?p> “……”她和祿山結(jié)過仇?
秦珘還在腹誹著,皇帝已經(jīng)講了起來:“故事里幾個家族相互制約,其中朱家已風(fēng)雨飄搖,有一庶子欲挽狂瀾,懇請友人助他籌謀家主之位?!?p> “他為做明主,暗中游歷天下,親歷民生,卻在白家領(lǐng)地對一個驕傲聰慧的女子一見傾心,但那女子心有所屬,更是白家家主的胞妹?!?p> “庶子無力強求,但在他歸家掌權(quán)了幾年之后,白家突然提出聯(lián)姻,要讓女子嫁到朱家?!?p> 一下子說了這么多話,皇帝咳得厲害,秦珘想勸他不必說了,她不想聽……
但在皇帝的咳嗽聲里,她找不到機會開口,只能聽皇帝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下去。
“庶子知女子性情剛烈,她既被迫答應(yīng),白家必然所圖甚大,但朱家無力拒絕,庶子也存私心?!?p> “由此為引,庶子察覺朱家不少管事非他族類,幾大家族趁朱家前幾代舉族上下沉淪享樂,悄無聲息滲透了朱家,尤其是白家?!?p> “白家先埋棋子,暗中掌控朱家命門,再通過聯(lián)姻讓女子誕下庶子的子嗣,待子嗣掌家,就可兵不血刃吞下朱家?!?p> 秦珘聽得云里霧里,她趁皇帝飲茶順氣時道:“朱家頹勢,直接動手不就行了?”
“白家動手,其余幾家豈會坐視,到時幾虎分一食,分食之后各家再互相撕咬幾口,或許就得不償失了?!?p> “既然那么不易,還要犧牲胞妹,為什么還要覬覦?”
“弱肉強食,亙古之道?!?p> 皇帝注視著秦珘,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更顯渾濁,秦珘無端地從中瞧出厲色來,不由自主地噤了聲。
“朱家經(jīng)不起任何沖擊,庶子怕白家因圖謀暴露而直接動手,裝作一無所覺,想方設(shè)法讓朱家茍延殘喘。”
“除卻責(zé)任抱負(fù),他一心都在女子身上,一腔愛意顯露無遺,奢望女子心中有他,但若她忘不了那人,等朱家有自保之力,他愿意將她完璧送走?!?p> “但他忘了女子有多傲,她被迫遠(yuǎn)嫁,心上人被逼娶親,這份折辱讓她不甘,從她答應(yīng)的那刻起,所謀的就是朱家,不是為她兄長,而是為了她自己?!?p> “她知道庶子想要她的心,就給了他一顆‘心’,庶子明知是毒,還是忍不住沉淪,直至他知道,因為久不得子嗣,她竟想和人私通,借個子嗣出來?!?p> “夢醒之后,庶子迫于無奈還是給了她一個子嗣,看著她步步為營,在權(quán)勢的漩渦里一往無前,那顆本該死去的心反而熾熱不衰?!?p> “她那樣的女子,就該耀動八方,如果她圖的不是朱家,庶子愿意助她坐上白家家主之位,但她兄長尚不可信,他憑什么?”
皇帝撐著一口氣說完,心肺都似要咳出來,精氣神更是差到了極點,讓秦珘心驚肉跳。
她正想去叫祿山,卻見皇帝擺了擺手,只得僵硬地站在那,看著皇帝手中的絲絹被咳出的鮮血染紅。
皇帝咳完不在意地將絲絹一放,氣息虛浮:“若你是庶子,會如何做?”
秦珘抿了抿唇,問:“他們最后怎么樣了?”
“最后啊……最后庶子為了讓白家放松警惕,把自己毀得面目全非,而她仍如初見,兩人之別就如云泥,見她一面庶子都要花上莫大的勇氣?!?p> “那誰輸誰贏?”
“不知道。”皇帝晦暗的臉色被燈光映得更顯蠟黃,“因為庶子死了,陪庶子風(fēng)風(fēng)雨雨一輩子的友人也死了,誰也不知道結(jié)局?!?p> 皇帝聲音幽幽,讓秦珘不自禁難過,她問:“故事怎會沒有結(jié)局?”
“離結(jié)局還有太久,朕等不下去了,你覺得結(jié)局會如何?”
秦珘有些為難,皇帝僅是概略,她也只聽了個大概,結(jié)局……她怎么知道?
對上皇帝渾濁不堪的眼,秦珘搖了搖頭:“不知道,但我相信惡有惡報?!?p> “那女子算惡嗎?”
“算吧?害她的是她兄長,她的不甘心應(yīng)該算在她兄長身上,圖謀白家才算耀動八方,圖謀朱家是庶子和她兄長讓她的,兩個人都沒安好心。”
皇帝手中捏著顆棋子,久久不曾落下:“說下去?!?p> “她會讓她兄長以為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也會制衡她兄長,這是庶子想要的,而她兄長想借她圖謀朱家,沒人在乎事成之后她怎么接受失敗。”
“要是贏的是她呢?”
“贏不了吧……”秦珘小聲道。
“為什么?”
“兵法說與虎謀皮和望而生畏是大忌,她都犯了,而且錯過了和庶子聯(lián)手的機會,也沒有看破庶子的偽裝,庶子死前肯定準(zhǔn)備了對付她的法子?!?p> 皇帝盯著棋盤:“你覺得庶子會給她一個什么結(jié)局?”
秦珘眨了眨眼:“庶子不是死了嗎?”難不成他會未卜先知?
“……”
皇帝良久才幽幽一嘆:“是死了?!?p> 他虛弱地捏了捏眉心,忽地抓起幾顆棋子,隨意往棋盤上一灑,攪亂了整個棋局。
他抬眸盯著秦珘,眼神晦暗不明:“若你有一日得見結(jié)局,替朕問她一句,可愿和他合葬?”
秦珘傻了眼,她連故事叫什么名都不知道,去哪看結(jié)局?而且她要怎么問故事里的人物,自問自答?
再說不是有祿山嗎?秦珘正想提醒皇帝,就見皇帝指了指棋盤邊上的一個錦盒。
“嚴(yán)卿的頭籌也算你的,朕不能厚此薄彼,這是賞你的。”
“我……”
“是看不上朕的賞賜?”
秦珘頓時止了聲,先不說頭籌是作弊來的,單是皇帝賞的她就看不上,但萬萬不能當(dāng)著皇帝的面表現(xiàn)出來。
她遲疑地拿起錦盒,隨意地打開一看,臉驀地有些疼……
錦盒里是一支九鳳銜珠金步搖和一個鏤空百鳳穿花紋金鐲,大氣奢華,尊貴不可方物。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首飾!
秦珘眼神驟亮,如何也掩不住喜歡,她驚訝地抬頭,聽皇帝道:“這是朕登基時和太后討來的,放在朕這大半輩子了?!?p> 秦珘一愣,這樣重要的東西就給她了?可她仍來不及問為什么,皇帝就朝她擺了擺手:“朕乏了?!?p>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都說拿人手短,秦珘難得收了收心,帶著恭敬之意地朝皇帝行了禮。
她才剛轉(zhuǎn)身,卻聽皇帝又道:“嚴(yán)卿和朕年輕時很像,朕見到他,總會想起往事,所以對他多有縱容。”
秦珘懵懵地回頭,第一次認(rèn)真地去瞧皇帝的模樣,像?瞎子都不好這么胡扯吧?
不是相貌,那就是性情?那確實大有可能……
“今日你和嚴(yán)卿離開后,秦卿為了你,毫不給胡貴妃和群臣面子,當(dāng)眾誅心,撕破了諸人的虛偽,將你護得密不透風(fēng)?!?p> 秦珘不知皇帝說這些是何意,她雖然還未知曉,但父親不這樣做才奇怪呢!
她待會就去找父親撒嬌!
“朕看著秦卿奕奕的樣子,生出些羨慕?!?p> “嚴(yán)卿……本該更恣意無畏?!?p> 秦珘一時不知該先無語什么,皇帝羨慕父親?唔……一個形容枯槁,一個精神奕奕,是可以羨慕。
但嚴(yán)杭還不夠肆無忌憚?更肆意妄為一些就是謀權(quán)篡位了吧?
秦珘無從接話,她茫然窘促地站在原地,只覺得從她踏入營帳,一切就歪到了她看不懂的方向。
她等了許久,皇帝也再未說話,亦不曾理她,只是遲緩地收起棋盤上的棋子,從頭再次擺弄起來。
秦珘咬了下唇,試探著轉(zhuǎn)過身,朝前邁出一步,然后在沉默之中一步又一步。
在要離開營帳時,她不知怎么想的,沒頭沒腦地回頭看了眼,卻霍然呆若木雞——
昏沉的燭光下,皇帝那雙渾濁不堪、宛如行尸走肉的眼中折射著微弱的光。
在那一刻,從那隨時會熄的微光里,秦珘仿佛看到了金戈鐵馬、巍巍山河,還有無邊際的沉重洶涌澎湃。
剎那之間,秦珘就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心底莫名所以酸澀得厲害。
可當(dāng)她凝神之后,皇帝仍然是那副昏庸無道,氣息奄奄的模樣。
……
西山秋色
(明天碼字,一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