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一道山梁，母親經(jīng)常抱著我，來回奔走于那道梁兩邊的村莊，對她來說，一邊是娘家，一邊是婆家，對我來說，一邊是回憶，一邊是童年。
分家以后，兩歲的我成了母親的負(fù)擔(dān)，因為父親要外出打工掙錢，年底才回來一次。所有的家務(wù)和農(nóng)活都是母親一個人干，母親既要下地干活，又要照顧我們姐弟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已經(jīng)非常不容易了。
和我一起長大的孩子基本上都是相同的處境，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數(shù)家庭都是兄弟姐妹兩三個。大人下地干活的時候，會把我們鎖在院子里，下地回來了再照顧我們。我們稍微大一點，等母親去地里的時候，我們就翻過院墻出去了，后來，母親也就不鎖我們了。姐姐比我大一歲半，她自己都自顧不暇，更不用說照顧我了。我們倆小時候經(jīng)常打架，與其說是打架還不如說是我挨打，因為她要比我高出一頭多，我大概只到她的肩膀上，她的力氣要大很多。
有一次姐姐帶著鄰居家的小女孩玉林一起去掰玉米，那個時候我才四歲，姐姐也不到六歲。我們莊子旁邊是別人家的一塊玉米地，到七月初的時候，翠綠的玉米桿上已經(jīng)掛滿了大棒大棒的玉米。我們家那年沒有種玉米，自然也就吃不上新鮮的嫩玉米。于是姐姐就帶著玉林去人家玉米地里掰了幾棒子玉米，偷偷地在地里生吃了。后來被母親發(fā)現(xiàn)，姐姐被狠狠地揍了一頓。
姐姐比我早兩年上學(xué)，她上學(xué)以后，我一個人在家更加孤單。每天她們放學(xué)回來，走到山梁上的時候，都會排成長長的一字隊形唱著兒歌進入村莊，我爬到窗口的玻璃上也跟著她們唱，在我上學(xué)之前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那幾首常見的兒歌。
以前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我們村里有一個村醫(yī)，每次家里有人感冒嚴(yán)重到必須吃藥的時候，母親就讓我去那個村醫(yī)那里去取點藥，其實就是讓我去賒點藥。因為我還只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子，不會那么難為情，而母親大概是覺得難為情不好意思去。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自尊心了，每次讓我去兩毛三毛的賒藥，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但令我安慰的是，每次去賒藥，那個村醫(yī)爺爺都會微笑著把藥給我，后來家里賣了糧食換點錢以后，母親就讓我把藥錢給人家送過去。
那時候，孩子們基本上都沒有零花錢，早餐都是家里做好的，裝書包里帶上，一般是一塊烙餅子或者兩個小饅頭，課間餓了拿出來吃一點。有些家長會給孩子煮一兩個雞蛋，結(jié)果很多孩子就把雞蛋拿到小賣部賣了，當(dāng)時一個雞蛋五分錢。五分錢雖少，但在當(dāng)時也可以買到很多東西，五分錢可以買一個泡泡糖，女孩子最喜歡；五分錢也可以買一片牛肉味的麻辣片；五分錢還可以買一張上面貼滿各種卡通畫的明信片等等，這些都是孩子們最喜歡的東西。
小賣部老板把收去的雞蛋都拿回家吃了，本來人家不收熟雞蛋，只收生雞蛋，因為生雞蛋可以炒菜也可以做雞蛋湯，還可以拿去看病人。最重要的是生雞蛋保存的時間長，不容易變質(zhì)，熟雞蛋一兩天就餿了。孩子們把熟雞蛋拿過去有時候也能蒙混過關(guān)，一個一個鑒別生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有時候也會被人家發(fā)現(xiàn)，小賣部老板會把雞蛋拿到耳朵邊搖一搖，聽有沒有聲音，如果沒有聲音，一般就是熟雞蛋，如果有聲音，那就是生雞蛋。
我們的村莊是典型的陀螺形狀，南高北低，東陰西陽，一般人家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村子最顯著的特征就是中間的一條深溝，溝底離地面大概有十幾米的高度，這是經(jīng)過大暴雨長期沖刷而漸漸形成的。深溝下面長滿了野草和可以食用的地軟，很多人雨后就跑到溝里拾地軟去了，地軟不僅可以蒸包子，還可以包餃子，都是人間美味。牧童把牛趕到溝里就四散而去，一直到太陽落山，牛飽人盡興才悠閑地趕?；丶遥谂Ｗ约撼圆莸倪@段時間，孩子們就去捉野鴿子，捕田雞，抓松鼠，烤土豆。
后來溝里種滿了槐樹，到了夏天，蔥蔥郁郁的樹林就像原始森林一樣，幾年時間槐樹就高過了十幾米的深溝。溝里面漸漸有了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最多的就是七彩山雞，在農(nóng)村俗稱雉雞或者野雞，因為色彩斑斕的羽毛而得名。野雞漂亮的羽毛隨處可見，一些大戶人家地桌上的瓶子里會插幾支五彩繽紛的野雞羽毛來裝飾。也有人用野雞羽毛做雞毛撣子，還有農(nóng)村唱社戲的時候，很多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頭上也會插幾支翎子，都是雉翎做的。
那幾年野雞很多，溝里面，田野上，山梁上到處都有。每當(dāng)人們從它們潛伏的草叢邊走過的時候，它們受驚了會扇著翅膀“撲撲撲”飛起來，反而會把人們嚇一跳。這樣一來，野雞泛濫成災(zāi)，莊稼可就遭殃了，它們在地里面肆無忌憚地刨土，吃禾苗，村民實在沒辦法才去捕獵它們。有用大網(wǎng)子網(wǎng)的，也有用麻藥麻醉的，母親和三嬸她們經(jīng)常一大早就去山梁上，撿別人麻醉了不能動彈的野雞，每次去都會有所收獲。
有一次母親撿回來一只又大又漂亮的七彩野公雞，放在廚房的灶頭下面，結(jié)果它休息了一會就扇著翅膀開始亂飛，在廚房橫沖直撞，我們費了好大勁才把它抓住，用繩子拴到門檻上了。過了兩天玩膩了就把它清燉了，本以為漂亮的野雞肉會很好吃，結(jié)果煮了兩小時用筷子夾了一下，發(fā)現(xiàn)肉還是硬邦邦的根本插不進去。又煮了很長時間還是煮不爛，最后實在沒辦法就撈出來湊合吃了，野雞肉還是硬邦邦的嚼不爛。
這件事完全超越了了我的認(rèn)知范圍，看來很多事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簡單，很多事并不是眼見為實，眼睛有時候也會騙人。
這條深溝不僅是孩子的樂園，也是村民的生命之源，村里所有人都在這條溝里面挑水吃，天然的清泉水甘甜而又清澈。清泉周圍長滿了青翠欲滴的野荷花，大家都叫它燈花。燈花的花片較小，花根底部有很多小紅豆，聽說是一種草藥的配方，很值錢。夏天，很多大人都會跑到溝里去挖燈花賣錢。
每當(dāng)大人來挑水的時候，會在舀滿水的桶里面放一片大大的圓荷葉，這樣水就不輕易灑出來。我們家還算好一點，走不到二里地就到了，很多人要走三四里路才能挑到一擔(dān)水。以前的水瓢大多都是木質(zhì)的，水桶也是木匠用一塊一塊的木板箍起來的，后來慢慢有了鐵水桶，但是大家挑水還是喜歡用木桶，因為木桶輕便。
小時候最吃力的活就是和姐姐到溝里去挑水，我的個頭比較矮，下山的時候我走在后邊，而上山的時候我在前面，這樣水桶就不會滑到我的肩膀跟前增加我這邊的重量。與其說是挑水還不如說抬水更恰當(dāng)一點，雖然肩膀上墊了墊子，但每次抬完水以后，肩膀還是會紅腫一大塊，也不知道抬過多少桶水，走過多少次顛簸的山路。
后來父親打了一口十幾丈的地下井，我們就很少去溝里面挑水了。這口井是利用杠桿原理，手工制作的轆轤來轉(zhuǎn)動汲水，這樣節(jié)省了不少力氣，井里面的水量充足，地下水源源不斷，我們和三叔兩家人用都綽綽有余。
冬天的時候，溝里的泉水會結(jié)冰，山泉周圍都是白花花的冰溜子，孩子們就成群結(jié)隊跑到溝里去溜冰。跑到最高處，屁股底下放一塊塑料布或者爛盆子直接沖下去，這樣的游戲可以玩一整天。有些孩子甚至?xí)募依锬靡粋€鐵鍬去溜冰，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小屁股居然沒有被鐵鍬削成兩瓣，也算是奇跡?，F(xiàn)在回想起來都感覺頭皮發(fā)麻，后背冷汗直冒，當(dāng)年居然玩得不亦樂乎，大概是不知者無畏吧。
小時候我們喜歡到處去玩，尤其是喜歡跑到山頂?shù)耐帘ど厦嫒ネ?。站在堡墻上面迎風(fēng)遠(yuǎn)眺，灰色的山頭和藍(lán)色的天空連成一片，看著連綿起伏而又一望無際的山巒，心中充滿了幻想和憧憬。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著最遠(yuǎn)的山后面是什么，有朝一日能不能走到山的那邊去看看，陣陣狂風(fēng)擦臉而過，讓人不寒而栗，或許這就是高處不勝寒吧！看著堡墻里面露出來的根根白骨，讓人毛骨悚然。難以想象，以前在這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種上了小麥的城堡上面是怎樣的一種驚心動魄而又壯懷激烈的場面，而這個城堡下面又埋了多少尸骨和英魂。
瞧！那土堡墻頭立著一匹高頭大馬，膘肥體壯，馬上的白衣少年英俊瀟灑，衣袂飄飄，盡顯英雄本色。他在值崗觀望，看看周邊的村落有沒有風(fēng)吹草動，作為全村的安保負(fù)責(zé)人，這是他的職責(zé)所在，他就是我們村的保長德勝，也是我的高祖父，他是武生出身。雖然家境貧寒，但是勤奮刻苦，又天生力大，練成一身好功夫，聽說他的長辮可以打脫樹皮，可見絕非是浪得虛名。
高祖父每天都要騎著白馬在村子里巡邏查哨，腰佩一把樸刀，看上去威風(fēng)凜凜，儀表堂堂。高祖父曾經(jīng)也躊躇滿志，一心想精忠報國，后來應(yīng)征入伍，騎著白鬃烈馬，身佩樸刀打仗去了。聽說這把樸刀還在我們族里，祖父和三房的五祖父小時候還用這把刀劈過柴，傳承下來已經(jīng)一百多年。當(dāng)時全國各地都貧病交加，整個村里面能吃飽飯的人家也屈指可數(shù)。高祖父臨行前只帶了三天口糧，此去兇多吉少，九死一生，家里人縱然萬分擔(dān)憂也無可奈何。幸運的是，后來高祖父安全回來了，佩刀還在，只是不見了白馬。
二十世紀(jì)初期，封建王朝沒落，各地軍閥混戰(zhàn)不已，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很多人被逼無奈之下，都落草為寇，占山為王了。
這個土堡是集全村人的力量，花了整整兩年時間才壘建成的，主要是為了防御盜匪，作為村民最后的避難所。只要有人發(fā)現(xiàn)土匪進村，會最先敲響村口的警鐘，讓村民跑到城堡里面避難。它建在山梁最高處，易守難攻，可以俯瞰到周圍好幾個村子的一舉一動。
土堡高十丈，長寬各一百丈，成正方形，城堡底部墻面厚兩丈，最上面的墻體寬一丈，城堡墻面內(nèi)部呈梯形打造，外部垂直上升，這樣可以增加它的穩(wěn)定性和牢固性。土堡雖然是黃土堆砌而成，但它牢不可破，已經(jīng)一百多年過去了，它還是屹立不倒。土堡是村民用石杵一寸一寸夯實起來的，泥土里面還摻雜了干草以增加土的黏合性和牢固性。建成之后，雨淋不透，風(fēng)吹不倒，就是從下面打洞攻入也不容易，因為墻面底部都夾雜了石子來加強墻面的堅實度。
土堡進出有兩個洞門，一大一小，大洞門有三丈多深的樣子，平時都用大石頭或大土坯封堵，只有在大量人口和物品進出的時候才會打開，平時進出都是走小洞門。村子里如果遇到了土匪來搶劫，全村的人都會在村長的率領(lǐng)下帶著足夠的食物來到土堡避難，把洞門封好，準(zhǔn)備和土匪周旋到底，甚至有可能大戰(zhàn)一場，直到土匪退走，他們才重新回到村子里正常生產(chǎn)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