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個出場也不一定就是主角

　　路明非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抓著火車票和護照的手哆嗦個不停。

　　芝加哥火車站教堂般宏偉的穹頂之下，他瞧上去弱小可憐又無助。

　　兩只巨大的旅行箱如同左右護法一般停在路明非身側(cè)，編織袋里一邊裝著一床十二孔棉被，另一邊則是枕頭和其他雜物，兩段提繩打上結(jié)以后從他的頸后繞過，勒出一道泛紅的痕跡。連他想佝僂著也不方便，背后的背包鼓鼓囊囊，像是一塊隆起的小山包。

　　因為臨出門時嬸嬸又突發(fā)奇想地往里面塞了一只壓力鍋，深信這玩意兒能有效改善路明非的伙食情況，熬過初到大洋彼岸水土不服的陣痛期，全然不管它究竟有多占包裹空間。

　　黑又粗的把手從背包拉鏈的開口處橫叉出來，歪在路明非的腦側(cè)，看上去就像是背負著什么絕世兇兵，由不得芝加哥的海關(guān)人員在他一下飛機就如臨大敵，神色嚴峻地邀請他前往小黑屋攀談一番，并趁機將他罰沒成渾身上下只剩20美元的窮鬼。

　　要知道，在見識過一口流利中文的古德里安教授以后，路明非就徹底放棄了口語練習(xí)。既然全校都在背扁擔寬板凳長，他干嘛還要苦練英文的發(fā)音和文法？

　　結(jié)果就是他在機場小黑屋里屁也放不出一個，只能認命地拖著諸多累贅，抵達旅途的最后一處中轉(zhuǎn)點——芝加哥火車站，然后碰上更大的麻煩。

　　在車站的列車時刻表里，根本就找不到什么開往卡塞爾學(xué)院的CC1000次快車。

　　玩我呢吧？

　　路明非傻眼了，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那個滿頭紅發(fā)的小巫婆，擔心她又琢磨出什么鬼點子整自己?？墒遣粚Π。患t色法拉利劫走那天以后，他就沒再見過諾諾，QQ上的大臉貓頭像也始終是灰暗的，他根本沒哪里能惹到那位姑奶奶。

　　相反他這些日子安分得很，該玩游戲玩游戲，該躺尸就躺尸，該下樓替嬸嬸跑腿就下樓跑腿，連夕陽的刻痕那個小號都懶得上了。

　　反正大學(xué)也定了，喜歡的姑娘也勉強有了歸宿，雖然是有點不甘心啦，但既然以后注定要漸行漸遠，還折騰什么勁兒呢？

　　可惜眼下他行不遠了，沒那趟車他哪兒也去不了。在這片陌生的新大陸上，他舉目無親，最熟的應(yīng)該就是不太靠譜的老唐和不太敢惹的諾諾，眼下一個也聯(lián)系不上。

　　要是他流落在北非沙漠或者南極冰川可能還要好一點，沒準出門拐角就能碰到自己喜歡滿世界溜達但就是不愛?；丶铱纯吹母改浮?p>　　“怎么辦？”路明非問自己。

　　他抓著那張無處可用的車票，心里敲著雜亂無章的鼓點。

　　咕嚕嚕的滾輪聲。

　　一個人以詭異的滑行姿態(tài)路過，沒出多遠又咕嚕嚕地轉(zhuǎn)回來，停泊在路明非身前。

　　路明非疑惑地抬起頭，眼前的人跨坐在一只銀色的中型旅行箱上，左手搭著伸長到極限的拉桿，右手里捏著一張相似的車票朝路明非搖晃兩下。

　　“同學(xué)？”那人問。

　　“呃，”突如其來的中文打了路明非一個措手不及，雖然那人的確一看就是亞裔面孔，“對，對，卡塞爾學(xué)院新生，路明非?！?p>　　那人笑了笑，將車票收回口袋里，重新伸出右手：“我也是新生，你可以叫我江戶?！?p>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路明非的眼角差點飚出熱淚來。

　　感謝老天，感謝諸神，感謝耶和華和如來佛，在每一個關(guān)鍵時刻都為自己空降援兵。

　　參加卡塞爾學(xué)院面試之前是老唐，雖然事后發(fā)現(xiàn)通宵惡補口語發(fā)音根本是在浪費時間；在放映廳里窘迫無助的時候是諾諾，雖然過程更像是強搶民女，結(jié)果則是誤上賊船；眼下他在芝加哥火車站進退失措，學(xué)院到不了祖國的懷抱也回不去，老天指派的救兵就正好抵達，時間掐得分秒不差，留足了懸念又不至于讓人絕望心死，五星好評！

　　雖然這位名字聽上去怪怪的，像是某島國都城的曾用名，但無所謂啦，他笑起來春風(fēng)滿面的，模樣有點小帥，牙口又亮又白，簡直是標準的正派臉??！

　　“親人吶！親人吶！”路明非抹著眼淚抓住救兵的手，只差抱拳喊好哥哥了，“在這種地方能聽見中文，我真是雖死也無憾了。敢問一句，是中國同胞嗎？”

　　“當然，雖有百家姓，皆是一家人嘛?！苯瓚舻皖^偷瞄了一眼自己被捏得泛紅冒紫的手，掙了兩下還是被死死箍住，只好尷尬地笑著。

　　“兄臺哪里人氏？”

　　“我從BJ來。”

　　“嚯，京城啊，羨慕誒，我打小就特想去看一次升旗，順便給執(zhí)勤的武警叔叔擦汗遞水什么的，可惜長這么大連遠門兒都沒出過?！?p>　　“沒事，從這次遠行的距離來看，你注定是個一鳴驚人的命格。你老家哪的？”

　　“嗨，某二線城市生人，不值一提?！甭访鞣谴蛄藗€哈哈。

　　“可你的腔調(diào)聽起來祖上八輩兒都扎根在BJ二環(huán)以內(nèi)。”江戶的評價總是在褒貶性質(zhì)上玩模糊處理，哄得路二楞子直撓頭。

　　兩人找了一張沒人的長椅坐下把臂言歡，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xué)。

　　路明非自嘲說我從小到大只有游戲玩得還可以，其他方面都是一塌糊涂，如假包換的廢物，也不知道學(xué)院看上自己哪一點了，上趕著求他入學(xué)。

　　江戶寬慰他說其實自己也不是什么牛人啦，高中成績勉強能看，筆桿子功夫倒是不錯，平時沒少替同學(xué)當槍手寫情書和檢討，學(xué)院選中自己的原因很可能是準備給校長教授什么的寫中文版?zhèn)饔洝?p>　　兩人侃天侃地聊得很嗨，結(jié)果車站廣播一響，通知說某某車次又進站了，才終于想起正事兒來。

　　“老江，你的車票上寫的也是CC1000次快車么？”

　　江戶扭臉盯著那群順利等到自己的車正排隊檢票的人，表情看上去有點古怪：“是嘞，各個檢票口都問了一圈，就是沒人知道。不清楚是鐵道部的問題還是學(xué)院那邊出了差錯，關(guān)鍵吧是這個差錯很低級?！?p>　　不像是卡塞爾學(xué)院的風(fēng)格。

　　路明非在心里接上這句話，他知道這就是江戶想要說的。

　　凡是接觸過卡塞爾學(xué)院的人，都不得不豎起大拇指，由衷地贊嘆——這個卡塞爾，牛嗶。

　　單單對路明非而言，見到頭頂那架直升機緩緩降落的畫面就足夠震撼他一整年了。那之后連著幾天他夢里都全是直升機槳翼旋轉(zhuǎn)的嗡嗡聲，當然偶爾也會閃過諾諾腳上的那雙紫金色高跟鞋就是了。

　　啊呸，又想岔了。

　　路明非咬咬牙，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面從腦海里趕出去。

　　“要聯(lián)系學(xué)院嗎？至少得搞清楚問題出在哪兒?！?p>　　“你有手機嗎？”江戶一針見血。

　　“沒?！甭访鞣菗u頭。

　　學(xué)院送他的那部N96作為臨別禮物被叔叔珍藏起來了，想必以后拍在酒桌上一定倍有面子，只可惜不能在這樣的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它應(yīng)有的作用。

　　“我也沒?！苯瓚艨吭谝伪成希南吕镎伊苏?，“出站應(yīng)該有公用電話。不過再等等看吧，現(xiàn)在是返校季，或許還能碰上其他的校友也說不定?！?p>　　“但愿吧。”

　　“安心啦，老天不會無緣無故安排兩個廢物在這里浪費時間的，事情一定還有轉(zhuǎn)機！”

　　相比江戶的瀟灑坦然，路明非心里還是沒底。他想這時候要是諾諾能拖著箱子踩著高跟鞋走過來多好，就像那天一樣。哪怕又會被她嘲笑一頓也沒關(guān)系，反正還有新認識的江戶同學(xué)在場，諾諾多少會給自己留點面子吧。

　　不過比起剛到火車站那會兒，路明非的心情顯然要好上許多。老祖宗早就說過，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既然大家都一樣倒霉，就沒什么可抱怨的了。

　　“看見那個小孩兒了嗎？瘦高的那個?！苯瓚籼Я颂掳?，給路明非指明方向，“照我看那是個慣偷，走的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路線，手法和眼光都不怎么高明，全憑運氣和膽量混飯吃，估計局子里保留的案底比他得手過的鈔票還要厚?！?p>　　路明非扭頭去看，那是個刺猬頭的黑人少年，精瘦精瘦，正朝著長椅上一個體型魁梧的旅客貼過去，腳下一步接一步地磨蹭，時不時還要留神四周的動靜，果然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而那個旅客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歪倒在車站的長椅上，滿是絡(luò)腮胡的臉快仰到脖頸后面去了，肌肉發(fā)達的四肢張揚成一個“大”字，豪放不羈地打著盹兒，顯然是毫無防備的。

　　“要不要報警？美國的火車站應(yīng)該也有片警執(zhí)勤吧？”提到警察，路明非看上去有些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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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見到路明非是在宮殿般的芝加哥火車站，我倆都作為那一年的新生去學(xué)院報道。那天列車意外晚點，他坐在紅漆斑駁的長椅上等待，不茍言笑，眉宇間沉靜而有威嚴，仿佛一位受到了無禮冒犯的年輕君王。我當時害怕極了，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向他走去。”——《薔薇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