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在近幾個世紀被殖民者們瓜分過數(shù)次,那些在瘦骨嶙峋的埃及上連吃帶拿的歐美國家還給他們的后人們留下了不少遺產。光是在盧克索,就有法國駐埃及研究中心,芝加哥房子和波蘭建筑等老牌埃及學研究機構林立。曾經進行殖民掠奪的是他們,現(xiàn)在搖身一變進行學術研究的也是他們。
時間和資本把列強的可恥行徑粉飾太平,強盜仗著祖上得天獨厚的遺產繼續(xù)在太陽神的故土橫行。
法埃中心就守著卡爾納克神廟,波蘭建筑迎著帝王谷。芝加哥房子來得晚一些,錯過了第一波瓜分,但是架不住財大氣粗,現(xiàn)在也成了盧克索一霸。在這方面就不得不說英美一脈相承了。英國人手段高,雖然沒有歐洲各國下手快但是擅長黑吃黑,從法國人那兒截胡了不少古埃及的文物,后面也跟風資助了各種探險隊來埃及搜刮。美國青出于藍,直接在二十世紀初在尼羅河畔砸出來一座豪華度假村。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芝加哥房子【Chicago House】了。
這芝加哥房子就像是美租界一樣,明明與盧克索的生活僅一墻之隔,但天差地別。我曾聽里面的美國學者炫耀說:“在埃及考古一點兒都不苦,覺得苦的話是因為你沒在芝加哥房子住著?!?p> 這話可是一點兒都沒說錯。
美國人喜愛熱鬧,每周五都會舉辦各國考古隊的交流會餐活動。我們考古隊曾經得到邀請去芝加哥房子參與過各個“殖民考古隊”的聚會,后因沒有侵略過別人略感格格不入而很少應約了。大家考古理念不同,敬而遠之方為上策。
當時我也跟著考古隊去了。雖然對那里的環(huán)境充滿感嘆,但只覺得那些光鮮背后充滿著腐臭。我們的祖輩還在為解放國家而努力的時候,他們可是把殖民的莊園建到了尼羅河邊。而且讓人不由得好奇,修這美租界的錢是打哪里來的呢?
這次芝加哥房子的邀請,是為了留守埃及的各國考古隊一起歡慶圣誕。
雖說這些歐美國家當年對埃及犯下的罪惡罄竹難書,但現(xiàn)代的考古學家們還是很敬業(yè)的。我們中國隊再怎么說過年也是會收隊回國的,除非是在瑪阿特神廟挖出來些什么驚天的發(fā)現(xiàn)(還好去年的地下神廟不算),那整個考古隊可能就得蹲在探方等著春晚連線了,可是這幫西方人在圣誕節(jié)都堅守在埃及。
再者無論怎么說,在芝加哥房子里舉辦活動總是挺舒服的。而且我看埃及人們都挺享受的,左右也輪不到我來替他們心疼。反正大家都是寄生在這個“被搶劫了四千多年但依然富有”的國家上嘛。
圣誕節(jié)這天我們雷打不動的去了工地,臨近晚飯那會兒才帶著禮物前去美租界赴約。從工地回來的時候大家都累成狗,我和樓時麒還因為搶洗衣機差點兒弄翻了友誼的小船。
279那邊也收到了邀請。我們分頭出發(fā),到芝加哥房子匯合。
一進到芝加哥房子才發(fā)現(xiàn)里面果然熱鬧。法國、意大利、日本和波蘭等國家堅守崗位沒有回家過節(jié)的人都來了。加上埃及當?shù)氐南嚓P人員,估計半個埃及的考古圈都聚集在此。也就是芝加哥房子夠大,不然這么些人換個地方還真不一定塞得下,更遑論能有富余空間各自社交了。
我們考古隊到的時候279他們還沒來,領隊先是帶著大家作為一個團隊和別的隊伍打招呼。中國考古隊三年前才來到了盧克索地區(qū),不少人尚且對我們充滿了興趣。沒一會兒我已經看到過好幾個來打聽我們工作的隊伍了,其中不乏有對地下神廟好奇的,可見風聲還是不知從哪兒漏了出去。
領隊也是老油條,對于考古發(fā)掘經驗他積極地用著不那么熟練的英語和對方交流,一旦涉及了地下神廟,回復只有:“發(fā)掘工作還沒有完成,多謝關心”。
滿場子打完招呼大家就四散開來去拿東西吃了。
我掃了一圈,現(xiàn)在在場的基本上都是正經的考古學家,沒什么可疑人物。我也沒啥社交需求,趁大家都在互相攀談就去祭五臟廟。在埃及最磨人的除了天氣以外,就是沒豬肉吃。當發(fā)現(xiàn)這里的自助餐桌上有煙熏豬肉片的時候,我積極地湊了過去。
有人和我同時對那盤美味伸出了手。
“不好意思你先來吧。”
“你先吧?!?p> 我倆把眼睛從餐桌上拔出來,互相打了個招呼。
這是個壯實的西方人,像是紅土地養(yǎng)出來的。雖然有了些年紀,但看著身體不錯。剛剛他伸向食物時我看他手背上有招搖的刺青。這會兒對視后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也有,配上灰白的胡子有種說不上的狠戾感。然而跟我推讓的時候卻溫和又有禮貌,讓我不好意思以貌取人。
為了點兒吃的讓來讓去也沒勁,我于是意思意思夾了點兒就走了。正好領隊落了單兒,我就去問他知不知道剛剛那個人是誰。領隊聽了我的形容不著痕跡地舉目看了一圈兒,找到了端著盤子的紋身大漢。
“那應該是布斯維爾先生,貌似是墨西哥的一個獨立考古學家,沒怎么接觸過?!?p> 言下之意就是領隊也不知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人。
其實現(xiàn)場有不少這種并不是任何一個考古隊的成員,但是又有一些學術成就的人。他們往往會湊到已有的考古隊里借人家的資源做一些獨立研究,這個紋身的布斯維爾和芝加哥房子可能也是這樣的關系。不過要是領隊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他是個考古學家。
領隊又被人叫去社交了。我嚼著久違的豬肉,溜邊兒站著當壁花少年。
樓時麒剛看我吃得香,根據我的指導去桌上給我倆拿吃的了。他也沒再跟著考古隊一起轉悠,用他的話說就是:“我英語也不太好,被外國人抓著問支支吾吾怪尷尬的?!?p> 這時候279的人來了,賀榮川在他們隊伍里離著老遠就精神十足地和我揮了揮手,剩下的人忙著和迎過來的各路人互相打著招呼。我也就沒湊過去,朝著賀榮川指指餐桌。他做了個收到的手勢,也去加入了樓時麒。
漸漸地人更多了起來,我假裝不經意地四下打量。在倫敦有過一面之緣的亞諾據阿天說也來了埃及。上次在拍賣會他就一頓騷操作,這回指不定會掀起什么風波。
而且我有點兒在意那個“了不起的尹月臣”。他滿世界亂竄,在漩渦中心蹦跶,還被尹家和279當塊寶??烧瘴覐睦罴衣爜淼?,尹家這次被轉化的可是李元啊,為什么是他尹月臣能解決尹家的千年困境呢?
尤其鬧心的是李元一直都沒個信兒。或許是腦補過度,但我忍不住開始擔心李元是不是出了什么狀況。
279們已經散開來跟不同的人交談起來。那個臉上有紋身的墨西哥考古學家正在和日本考古隊的人聊天,夏商周和廣宇路過,也被拉過去聊了起來。孟維清和領隊一起在和美尼斯塔威還有其他埃及方面的負責人握手。賀榮川不知道跟樓時麒說著什么,大手直往他后背上拍。樓時麒被他按在手底下,挺大一個子縮著肩膀跟個貓兒似的。我不禁笑了起來。
我正自顧自找樂子,有兩個同樣游離在社交圈外的人和我來搭話。
這是一對兒中年情侶,男方是美國人,女方是英國人。這二位的情侶關系只在離開各自生活的地方才成立,比如埃及。這種事兒在這里算不上新鮮,我對此見慣不驚。
女子稍微喝了點兒酒,半靠在美國人身上。后者言之無物地侃侃而談了半天,我一邊應和著一邊找機會脫離這場對話。那個半天沒插上話的英國女人突然用她很貴氣但是聽著嗓子直疼的英音跟我說:“你的英語說的不錯?!?p> 我眉毛略微跳了一下,笑笑回她:“你的也不錯?!?p> 那美國男的繼續(xù)他的話題:“埃及真的是個好地方。你看過木乃伊吧?那里面講的就是盧克索?!彼@而易見地非常喜歡那個美國式探險片,在一個考古學家面前對其中的驚險情節(jié)贊不絕口。
我對這種充斥著文化挪用,不尊重當?shù)貧v史只是借古埃及文明的殼子但通篇個人英雄主義的電影沒啥好感,于是含沙射影地恭維了一番。聽我這么說,那個美國人像是見了知音,要不是他的假期女友想去找別人繼續(xù)社交,怕是還要跟我聊下去。于是我和善地和他們道了別。
那對洋洋得意的男女走了以后有人不加掩飾地笑了一聲兒。我沒想到周圍還有別人在,沒等扭頭找,邊兒上就站過來一個人。
淡淡的香水味兒先飄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拉開距離,才看到亞諾的笑臉。這家伙上次也是蔫不出溜兒地湊到我邊兒上,總覺得碰上他不會有什么好事兒。
我問他笑什么。
“這里還是有人能聽懂反諷的?!眮喼Z喜氣洋洋地說。
“這里也有人不知道啥叫非禮勿聞?!蔽乙不亟o他一張笑臉。
我倆這起手式就不怎么溫和。對視了一會兒,亞諾先熱情地說:“又見面了,樂于助人小姐?!?p> “這不是我們的收藏家先生么?”我哼笑一聲,“不過很遺憾我現(xiàn)在已經不當值了,有事兒還勞煩您另請高明?!?p> 亞諾沒受我冷言冷語的影響,還是帶著那副笑臉:“剛剛那位女士說得沒錯,我喜歡你說英語的方式。上次見面時間倉促,沒能多聊聊?!?p> 我在心里翻了個白眼,面上還耐著心跟他說:“多謝夸獎,其實你該聽聽我說中文?!?p> 這回亞諾驚訝地挑起他的眉毛:“我還以為你是中國人?”
我點點頭說我是啊,一愣過后他哈哈笑了起來。
亞諾這個人自戀又危險。前段時間他在蘇世德拍賣會上用一場個人秀攪合進來不少勢力,現(xiàn)在又沒事兒人一樣地出現(xiàn)在279和各種勢力交匯的埃及。
說到各方勢力,我剛剛特意在會場里看了一圈并沒見到瑞亞,也不知道她是因為沒拿到【永恒之眼】所以干脆沒來,還是有別的打算。
我不愿意搭理亞諾,可這意大利人壓根兒不會看人臉色,非湊在我跟前兒沒話找話。
瞧這意思他果然在倫敦就是特意接近我的。我甚至懷疑這個【永恒之眼】的前任擁有者很可能掌握了一些關于我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信息,因此他才會沒來由地三番兩次往我身邊湊,為的要么是從我這里套出什么情報來,要么就是確認一些事情。
然而無論是什么,我都是決計不能讓他得逞的。
不咸不淡地打了半天哈哈,亞諾突然開心地朝我身后揮手,像是瞧見了熟人。我趁勢要走,被他叫住了:“煜,我有個朋友也來了!他也是中國人,我介紹你們認識呀?”
我對亞諾和亞諾的朋友都沒興趣,牽扯多了指不定還得被他拉去“幫忙”,然而他朝我身后熟絡地招呼了一聲兒:“Lee,來這里!”
聽到這個名字我愣了一下,不由得轉過身,看著亞諾的朋友走過來。
那是個白白凈凈的年輕人,身量高挑瘦削,看著像是個還沒畢業(yè)的大學生,和周遭觥籌交錯的環(huán)境有些格格不入??蔁o怪乎他能和亞諾當上朋友,就這短短幾步路,他已經微笑著和好幾個人打過招呼了,看來也是個好交際的。
來者那張臉雖然看著嫩,神態(tài)卻是沒有一絲稚氣,這讓他身上那種少年老成的勁兒就尤為的明顯??傻人麕еc兒笑意近前來,那不和諧又消融了。
亞諾熱情地介紹著:“Lee,這是煜,我們剛認識不久,但是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然后又轉向我,拍著那人說:“這是我的朋友月臣,一般我叫他Lee。”
亞諾特意地說了那人的中文名字,又多此一舉地聲明:“你們都是中國人!”
他朋友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禮貌地看向我。那笑容不膩味也不疏遠,真摯得讓人招架不住。這人真的是知道如何展示那優(yōu)越的五官條件,我差點兒就被美色迷了眼。
要不是我認得這張臉的話。
原來他就是尹月臣。怪不得阿天怎么都找不到他的資料,尹家需要他來擺脫千年困境,279也非他不可。而我就在剛才還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我看著這年輕人四平八穩(wěn)的笑臉,依稀還能找到幾分他小時候的模樣。原來記憶這么神奇,本以為忘了的事情,在這一瞬間鮮活了起來。
十幾年前短暫的夏天里我見到的那個怯生生的,熟悉的,會笑會鬧別扭還會玩壞的小屁孩兒跟面前這個陌生的看不出深淺甚至分不清敵友的人不太嚴絲合縫地疊在了一起。我才體會到什么是五味雜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倒是這人先開口了,他笑著說:“好久不見。”
在埃及土地上美國人地盤里的觥籌交錯都淪為背景,這可真是一場盛大的重逢。
我也笑了起來?!笆前?,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