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中,衣衫襤褸的游民撥動著吉他琴弦。他的手指已經(jīng)被凍僵,下巴下的白須垂到同樣骯臟破舊的琴頭上。
他的手指不復當年的靈巧,但基本的調(diào)子依然彈得準確——杰夫的《飛鳥》,這已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流行的老曲子了。這首曲子廣為傳唱的時候,聯(lián)邦北部的城市因為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減少了他們的工位崗位和薪資而發(fā)動集體罷工,杰夫是一眾支持工人運動的公共人物之一,飛鳥亦是隱喻當時的工人如同永遠不能停下的飛鳥一般,落地的一刻便是死亡。
這首帶著爵士風格的歌曲最后超出了原創(chuàng)者原想到的影響范圍,除了聯(lián)邦北部的城市,就連京都的白領們都被節(jié)奏下深刻的寓意感動??梢哉f當時工人運動取得的成就,《飛鳥》這首歌貢獻了許多。
最后聯(lián)邦政府也不得不在強大的民意下妥協(xié),設立更高的薪資標準并限制工廠對智能器械的應用,甚至提高了部分公民的養(yǎng)老標準,致使本來延長公民退休年齡的決策一拖再拖。
這首歌放在地下,自老游民的指尖彈出,更有一番凄涼的風味。
黃巖坐在靠窗的位置,隔音效果不佳的玻璃阻擋不了老人彈出的吉他聲,正好他也不介意。
“杰夫的歌?”黃巖將杯子里的濁酒喝去三分之一,隨口問道。
老板瞥了他一眼,擦著杯子的手不曾停歇:“<飛鳥>,已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的老舊玩意了?!?p> “是啊,我記得這首歌剛出來的時候我還在上初中,當時覺得好聽就學著哼起來了。知道這背后的故事的話……已經(jīng)是好幾年后的事情了。”
“什么感覺?”
“那會就只覺得那群聯(lián)邦工人貪得無厭,他媽的,條件比我們好的這么多還要造反。”黃巖不客氣地說道,講完后連自己都笑了起來。
老板竟也露出了不易見到的笑容:“那現(xiàn)在了?”
“現(xiàn)在?”黃巖晃著杯子,頭埋在臂彎之中,像是已經(jīng)有點醉了,“覺得那群家伙真是爺們,沒讓工會這種被聯(lián)邦老爺滲透了那么久的組織成為擺設?!?p> “你也知道他們背后至少還有個工會,不管是不是一個擺設,鬧事的時候心里至少還有一個底。到我們這兒就什么也沒有了,沒覺得不公平?”老板將擦好的酒杯放回柜臺上,問道。
“管他是不是身后有保障,只要敢為了自己該有的東西去爭取,他至少就還算是個人?!秉S巖無力的把杯子放回桌面,放下的時候力道極大,桌子發(fā)出聲響的同時,酒液也濺出些許。
“別把老子的桌子弄壞了!”
“放心吧,這才哪到哪……”
這時,掛在門口的風鈴一陣響動,昭示著門被打開,帶進來一陣冷風。
徐生跨入酒館中,黃巖舉杯向他示意自己的位置所在后便從夾克的階層中取出一個信封。徐生向老板點頭致意,接著拿過信封,將內(nèi)中的錢清點一番后放入自己的外套中。
“不坐下來喝一杯嗎?”黃巖露出焦黃的上排牙齒,對已經(jīng)準備離開此地的徐生說道。
“不用了。”徐生不咸不淡地回答道。老板也在一邊幫腔:“就是,都還沒有成年怎么能喝酒?”
“這里又不是聯(lián)邦的管制區(qū),沒幾個人在乎你幾歲喝酒。老子喝酒的時候估計還沒小學畢業(yè)嗎?!秉S巖撇了撇嘴。
“那你找錯人做對比了,我不到十歲的時候能干掉一瓶雞尾酒了。”老板聳了聳肩,看向徐生,道:“不過今天你確實可以多在這里坐一會,我有個東西希望給你試試?!?p> 既然老板也這么說了,承蒙他恩惠許久的徐生也不好推辭,坐到了黃巖身邊的位置上。
“小子,你今年幾歲了來著?”
“十七。”
“是嗎,我以為你還是十六歲呢?”
“前幾天我才過完生日?!毙焐卮鸬馈?p> “想好以后的出路了嗎,是想繼續(xù)保持原樣,還是拼一拼,打上更高的拳臺。”黃巖聲音低沉下去,不復平日里的猥瑣騷浪。徐生知道他正在認真和自己討論著關于未來的事情,即使徐生也不清楚他到底還有沒有那所謂的未來。
“我想……再等一年吧。還差一年左右,我大概就能湊夠送小花上學的學費了,至于后續(xù)的費用……”
“你只要去打,后續(xù)的費用其實不用擔心?!秉S巖聳了聳肩,用手捏了捏疲乏的頸部肌肉,“你只要選擇繼續(xù)打,多半能直接在四大拳場上拿到乙等的資格,就算是最低的乙下,也足夠你和你妹妹兩人的花銷了?!?p> 徐生沉默了半晌,后才緩緩開口說道:“我升入四大拳場后,你就不能繼續(xù)從事假拳行業(yè)了吧?!?p> “只是不能繼續(xù)靠你賺錢了而已,畢竟克烈是真正的地下皇帝,沒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動作。但沒了你我也只能繼續(xù)去找別的有潛力的苗子了,怎么辦,我現(xiàn)在也只會干這個了。”黃巖笑道,“你小子可別說你在擔心我,算了吧,你還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吧。我告訴你,新生入學可是最容易遭到霸凌的,你妹妹被你保護的太好,說不定就會成為那些混蛋老生的捕獵對象。”
“無所謂,我有我自己的辦法?!毙焐幕卮鹨蝗缂韧鶑娪?。
“那就好,那就好……”黃巖聲音輕了下去,看向窗外,那個疲憊的老人直到現(xiàn)在還在彈奏著吉他,只是如今他彈奏出的陣陣琴聲已斷斷續(xù)續(xù),連節(jié)拍都難以辨清。
“欸,聽過沒?”黃巖用手肘戳了戳徐生,拿著酒杯的手指向老人。
“來的時候聽到過一些,怎么了……”
“你不知道這首歌叫什么?”
“不清楚,我就算能記得一些曲調(diào),也不會特地去記歌的名字?!?p> “是嗎?”黃巖一下子來了興致,這可能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能在徐生面前顯擺學識的機會:“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首歌叫……”
“好了,閉嘴吧,沒人想聽你講陳年往事?!崩习宕驍嗔怂麄兊膶υ挘瑢⒁粋€瓷質(zhì)茶杯放在徐生面前。
徐生解開杯蓋,看著杯底的茶葉,問道:“茶?”
“剛從李家的茶山上運過來的新茶,既然你還沒成年,我也不能讓你白來一趟,就試試喝茶吧。”老板攤開手,笑道:“不用擔心,這杯是試品,算你免費?!?p> 徐生有些猶豫,但還是將嘴唇湊近杯壁,讓帶著茶香的熱水氣濕潤自己的嘴唇后,微微抿了一口。
“怎么樣?”
徐生回答道:“剛開始有點苦,但完全咽下后有微微的甜味。”
“這叫回甘,聽說最上等的鐵觀音在回甘后,清甜的氣味仍能在品茶者口中保留數(shù)個小時??上В覀兪瞧穱L不到了?!?p> “回甘啊……”黃巖呢喃道,目光在窗外老人的背后上下摸索。老人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撥動琴弦的手指越來越慢,“也不知道我們有沒有回甘的一天?!?p> “誰知道呢,但對地下人來說,這一天的到來大抵上還是一個傳說吧?!崩习鍙墓衽_上取出一罐裝在鐵盒中的茶葉,細細端詳著鐵盒上的標簽文字,“不過我聽說,不少喜歡喝茶的人,比起回甘之后的口感,其實更喜歡一開始的苦味哦?”
“真的有喜歡苦味的人嗎?”徐生搖頭苦笑道。
“可不要小看苦味啊,有時候這種感覺可能恰好是人活著的動力呢。當然,與之截然不同的甜味可能受更多人喜歡,但無論如何,我們不可能隨意評定一個人生存下去的動力不是嗎?”老板將茶葉放下,仰望著天花板,思索了好一會后才慢慢說道:“你想想,要是這個世界變成一個完全統(tǒng)一的,所有人能抱著同樣生存目標,共用同一個思想的畫布,那該是有多恐怖?!?p> “說起來,有些聯(lián)邦的大學教授還蠻贊同這種世界的呢……”黃巖已經(jīng)醉的連杯子都拿不住,臉貼在桌面上,呼出的氣中帶著令人醺醉的味道,“我可去他們媽的吧……”
徐生看向茶杯,杯中除了茶葉,還隱隱倒映出自己的面孔。
窗外,大風之中,老人撥動了今生的最后一個音弦。在手無力的垂到地面上,吉他從腿上滑落的同時,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他臉上一閃而逝的釋然微笑。
……
“我……能與酒神溝通?!毙焐曋约旱碾p手。自說出這句話開始,在這個幻境中,他的手便發(fā)生了變化。皮膚漸漸隱去,暴露出皮下的血肉和脈絡,最后連這些血肉組織都消失不見,如同“鋼獅”說的一般,自己正在回歸虛無。
“是的,我的朋友?!薄颁摢{”不知在何時走到了徐生身后,“回歸原始,回歸虛無,回歸世界的本質(zhì)。亦只有你,才能享受到這種恩惠?!?p> “可若是……我并不想接受這所謂的恩惠呢?”
“朋友啊朋友,這就不是你能決定的事情。”“鋼獅”搖著頭,似乎在為徐生的不識相感到遺憾。
“是嗎?”
話音剛落,徐生掌中天王之力凝聚,緊接著,原本消逝的血管,皮膚,整個手掌都在這股兇煞之氣下漸漸顯形。而后,徐生握掌為拳,一拳轟向“鋼獅”的頭顱。
勢不可擋的一拳,卻被“鋼獅”以同樣的力量穩(wěn)穩(wěn)接下。只見他五指一張,便將徐生迎面轟來的整個拳頭握住。
邪異而強悍的氣波自兩人交手的一霎向四周擴散,頓時,整條過道都猛顫一下,兩人身側的鋼制圍欄隱隱出現(xiàn)裂痕。
“沒用的。”“鋼獅”的聲音變幻,開口一剎,彷佛有著數(shù)人站在這個空間中的不同位置,同時說話般重重疊加,轟然作響:“你使用著酒神的力量,又怎么可能殺死同為酒神一部分的我?!?p> “是嗎?”
徐生另一手上神力再催,四周勁風匯聚于一掌之間,宛如他是下凡魔人,手握風暴。
“忘了告訴你,老子才不信你那酒神日神的那一套。至于力量……呵,不論是從何得來的力量,既然在我的體內(nèi),那便是我的力量?!?p> 天王印·阿鼻魔威。
極致的魔神之招再現(xiàn)塵寰,徐生一掌劃破長空,破碎時間和空間,正中“鋼獅”天靈。
轟。
四周明明一片寂靜,但徐生卻知道,有什么東西確確實實地破碎了。
頭部中掌的“鋼獅”并未流血,他露出詭異的笑容,輕嘆一聲“原來如此”。接著,整個場景如同一面鏡子一般破碎,破碎的鏡片被莫名吸力牽引,化作一道光怪陸離的漩渦,而徐生,就正站在漩渦的中央。
他第三次睜開眼睛,只覺得面上微微溫熱。他看向自己的手掌,掌下正躺著一具無頭尸體,血還從他破碎的腦殼中汩汩流淌著。
臺下的觀眾宛如突然從大夢中驚醒,他們注意到臺上駭人的一幕,紛紛驚叫著逃離。
徐生小心地用手輕觸自己的面龐,終于看清了自己臉上的那點溫熱依然是血帶來的。
此時,臺上的聚光燈打在徐生的身上,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舞臺劇,而徐生正是站在舞臺上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