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
源獨霞駕著車,但其實他內心也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與徐生和韓少瓊的道別,受自己內心道義的驅動。因為自他將手鏈送出的一刻,他便明白天淵已經沒有理由追殺他們了,但只要自己還在他們身邊,他們便有可能面對天淵和天國的雙重危機。
只有自己離開,這兩個能理解自己,明白自己往事的人才有存活的機會。算下來,也只有鄧元這個極度自卑卻又自負的人會對他動手。誰知道呢,這已經不是源獨霞能夠管到的事情了,便由得他們自己卻解決吧。
真是奇怪。
明明說出了自己一直不愿意講的故事,明明做出了不該有的行為讓自己修為大損,明明自己清楚正在走向死亡的邊緣,源獨霞卻感到一種莫名的輕松,像是一頭壓在自己身上十多年的夢魘終于消散一般。
他不必再做出惹人嫌惡的僵硬笑容,不必故作深沉和變態(tài)地折磨對手,不必在暗地里為潛在的危機留下冷汗,一切都即將結束,可能在今日,可能在明日。
不知不覺,源獨霞駕車回到了和勇毅管轄的混亂城市。
上次去得匆忙,無暇觀察當?shù)厝嗣竦臉幼?。這次源獨霞放慢車速,看著窗外一張張浮現(xiàn)的人臉,他們有的滿臉橫肉,有的面容慘白,有的衣衫襤褸地睡在地上,有的脖子上掛著金鏈一腳踢翻小販的攤位。
太多太多的景象,隨著源獨霞驅車向前而映入他的眼中。
在當日,同樣的景象,同樣虛弱,同樣蠻橫的人民,源獨霞亦在天國的平民窟看見過,但那是源獨霞卻難以將他們視為“人”,他們更類似于地府的小鬼和骯臟的老鼠??山裉欤髅魇峭瑯拥膱鼍?,為何這次源獨霞卻能將他們視為“人”。看清他們的原本面目了?
有一些不同,什么不同,是這些人,是時間,是場景,亦或是源獨霞自己的心態(tài)?
車子還在向前,但速度越來越慢,最終停在一棟破舊鐵皮棚的邊上。一個須發(fā)皆白,裸著上半身的瘦弱老人靠在鐵皮棚的一角柱子上,抬頭看著天上陰云,張著嘴似乎在說著什么。
源獨霞走下車,才聽到老人是在唱歌。
很奇怪,老人唱歌用的并非聯(lián)邦本國的腔調和語言,而是一種在天國西部鮮有人知的方言,,唱法也和那里的民謠相似。若非源獨霞自幼在娜塔莎的教育下養(yǎng)成了博覽群書的習慣,就算他是天國人也未必能察覺老人的歌聲如此奇特。
當然,現(xiàn)在源獨霞能聽清楚他的歌詞大意。
是一曲悲歌。
老人似乎沒有察覺到源獨霞在此,也沒有看到車子的黑影延伸到他的腳下,他只是在唱,將自己的意愿,痛苦,乃至生命都一并唱出。
“又夢見你的笑容
但卻觸不到你的面容
難道這是……我所要承受的慟
我不認同。
那一暝
你我分開
卻是永遠不見
我心已碎裂
殺戮……失去意義……”
源獨霞摸了摸口袋,袋中還剩下兩個硬幣,只不過不是聯(lián)邦的通用貨幣,而是天國的硬幣。他將其一并取出,扔在老人身邊的破碗中。
“想放下沾血的刀劍
步向崖邊一跳
隨風隨你而去——
失去你世界只剩下黑暗”
源獨霞最后看了一眼老人,后者依舊眼神混沌地看著天空,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源獨霞的所作所為,像是根本不在意的他的施舍,他只是在唱,唱到最后一刻。
源獨霞乘著歌聲,快步離開。
“好想你啊
好想你啊
失去你要我怎么辦
失去了你的一切
忘卻你的曾經
對我來說有多困難
不知道在遙遠的天邊
你是否還
深愛著
思念著
掛心著
孤單的我
好想隨你隨風而去……”
……
走過拐角。
走過街道,走過店鋪,走過醫(yī)院。
繼續(xù)走,繼續(xù)走,不要停留。
源獨霞的腦中只剩下一個意志。
太相像,像極了自己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什么感覺都沒有,什么意識都沒有,腦袋里什么都不剩下,只有一種本能。
這種本能驅使著源獨霞走過十幾年。
直到今天,他終于摸清了這種本能的存在,清晰了他的脈絡,然后呢,他要繼續(xù)遵循著這條路走下去了。
不。
源獨霞停了下來。
已經十五年了,源獨霞第一次停了下來,靠他自己的意志。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什么地方,這不重要;不知道自己面臨著多少危險,這不重要;不知道生命會在何時毫無預兆地中終結;不重要,不重要,這一切都不重要。
他停了下來,在疾馳的人生中,這個一直下墜的人,終于停了下來。
他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源獨霞雙手合十,對著東側天際遙遙一拜。這是佛禮,一個天國的皇室子弟,即使讀過一些佛經,又何必做出如此莊重的禮儀。他曾經被禪宗的人救走過,難道和那段經歷有關?
“行盡惡事,拜佛,是想請求世尊的寬恕嗎?”
一個帶著無盡怒火的雄勁聲音,穿透音浪而來。
“可惜,帶著天王之血的你,該拜的是天神,而非與之敵對的世尊。更何況你這樣人,亦不可能得到任何神明的寬恕?!?p> 莫孤沉。
帶著滿腔怒火,一心懷著對源獨霞的深刻殺意,這個一生篤信正義的天淵殺手,終于在此時顯身。
踏過沙地,石礫,每一步腳踩下,都留下一個焦黑的腳印,越是靠近源獨霞,他留下的腳印溫度就是越高,一步步,一步步,最終他身后留下的只剩燃燒著的火焰。
罪焱焚盡一切。
一步強過一步,氣勢亦隨著腳步的靠近而節(jié)節(jié)攀升,強橫無匹。莫孤沉,此次行動的三巨頭之一,卻是唯一沒有在天淵擔任部首的高手,甚至一直被認為永遠在他師兄秦無常之下,但今天他有絕對的信心,將面前可惡的男人狠狠斬下。
因為他便是正義,他便是“對”。
掌握罪焱,天生正義,判惡定罪的莫孤沉,迎來他一生中最為強悍的時候,罪焱這種異能在他無意識之間散發(fā)而出,黑色的滔天巨焰在他身后盤旋,凝結,最終演化為一頭巨大的火鳥。
火鳥啼鳴,雙翼一展,熱浪席卷西周,靠近莫孤沉的碎紙,樹葉都莫名自燃起來。整個領域之內,唯有仍執(zhí)著佛禮,拜向東方的源獨霞安穩(wěn)站立。良久,他才抬起頭,將雙手分開。
無喜無悲,無怒無憂,看出任何情緒,只剩下一片平靜。
源獨霞默默轉頭,看著氣勢驚人的鳳凰罪焱,目光下移,瞳孔中倒映著拔出雙刃的莫孤沉。
……
張家領地內。
徐生手中的通訊器信號越來越好,再次確認過葉遠情他們已經收到訊息,且在趕來的路上后,他終于放下心地將通訊器收起。
“結束了嗎?”
蹲在草地上,處在一塊巨石陰影下的雪椰突然問了一句。
“應該……結束了吧?!毙焐嗖荒艽_定,“半小時內,部隊便能趕到了。天淵的人能混進天北域的其他地方,唯獨四大家族的領地他們是絕對混不進去的?!?p> “既如此,那便在半個小時內結束吧?!?p> 低沉,雄渾的身影。
不是在場任何一人發(fā)出,更不是行人閑聊時的聲音,因為這聲音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意,更重要的是,徐生對此感到熟悉。
果然如此,若是如此簡單便能將這次旅行畫上句號,我反倒是要感到失望了。徐生這么想到。
他轉過身去,一個魁梧粗壯的男人站在他們身后,熟悉的臉龐,和前兩次一樣的氣質和殺意,只是這次更加凌厲幾分。徐生揮手示意雪椰躲到遠處,自己則走到鄧元的面前。
“無所謂,我的目標不是這個女人?!编囋Φ?,露出森森白牙。
徐生皺起眉頭,一個曾在地下求生,帶著妹妹于森林中度過寒冬的男人自然有著極其敏銳的感知力。他能感受到一些東西,一些曾經難以在鄧元身上找到的氣質,一些曾經被他封存了的東西,如今為了自己在此展露出來。
兩人漸漸靠近,兩股淡淡的殺意亦在他們的腳步中緩緩凝聚,直到最后一步,兩人都走到彼此安全范圍的邊界后才停下腳步。
但也就是在這時,兩人在彼此眼中,也都不再是純粹的“人”了。
所謂相由心生,不無此道理。人傾向于通過外表決定對他人的第一印象,因為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外表便是一個能真正反映人內心的東西。當然,對于徐生,鄧元這種有著天王之力的強者而言,他們能透過外表看到更多的東西。
例如一頭虎,例如一條龍。
在徐生眼中,這個號稱天龍爪的男人在前兩次戰(zhàn)斗中的表現(xiàn)有些名不副實,兩戰(zhàn)兩敗,連最強悍的天龍爪也被自己改造成爆破拳后納為己用。
但這次不同,鄧元已然失去了一些和枷鎖類似的東西,那家伙將自己暴戾的一面完全顯露出來,他的身體大了一圈,手臂各處保持著充血的狀態(tài),青筋暴露,臉上詭異殘忍的笑容讓人想起原始時代茹毛飲血的野人。
怒龍,一條真正的怒龍已被喚醒了。
而在鄧元眼中,平靜,嚴肅的徐生亦是另一幅光景。
巨大強橫的氣勢但現(xiàn)在才漸漸平息下來,一只巨掌緩緩落地,巨大的犬齒,鋼針版的胡須,優(yōu)美如油畫般的線條和弓背,已經不動聲色卻又在平靜中充滿了攻擊性的眼神……看清了,鄧元徹底看清了,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不是一個,而是虎,一頭絕世兇虎!
是時候了。
兩個人,或者兩頭兇獸,腦中同時劃過這一個念頭,而后暴戾恐怖的拳風同時爆發(fā),直指著對方的要害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