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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她不想當皇后

第六章 回憶

將軍她不想當皇后 兩三思 3420 2021-08-30 16:15:55

  望京從來沒有下過那樣大的雪,狂風卷積著雪片拍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烏壓壓染白了山郊的青松,風聲湮滅在聶卿的耳中,滿目蒼白中,那一列緩慢前行的扶靈隊伍格外刺目。

  風雪帶回了遠歸之人的音訊,聶卿已經(jīng)不怎么記得自己當時到底是怎么做的了,她只記得那兩方巨大的棺木,自己渾渾噩噩地從崔令和何重武手里接過了什么,然后就一直走。

  等再有意識的時候,是聽見了守城士兵哽咽的聲音。

  他們說:送聶將軍。

  長街兩側站滿了前來吊唁的百姓,白色的紙錢在火盆中化為灰飛,顫顫地往不名之處飄去,似乎真能把生者的哀思帶往亡靈耳邊,聶卿看見小孩和婦人哭得不能自已,年輕的攙扶著年老的,他們滿面悲色,一聲聲地重復著:“送聶將軍?!?p>  聶卿意識恍惚地低頭,看向自己手里握著的東西,那是兩面明旌,上面用濃重的墨寫明了它們的歸屬。

  “聶河之柩”、“聶稔之柩”。

  聶卿不知道他們口中這個聶將軍叫的是誰,但是棺材里躺著的兩個人,都是聶將軍。

  她記得自己看到將軍府的牌匾時腿下發(fā)軟,頭一次那么厭惡白色,高掛在門匾上的喪儀明晃晃地提醒著她,此時此刻并非是夢,她的父親,她的兄長,安靜地躺在棺木里,正等著她把他們帶回家。

  是福樂公公一把扶住了她,聶卿意識到,是隆慶帝親臨將軍府了。

  楚錦書等在靈堂前,隆慶帝在旁邊扶著聶老夫人,聶卿手里拿著那兩根明旌,顫巍巍珍而重之地把它們放在了堂前西附,轉身直挺挺跪在楚錦書面前,她對著隆慶帝和聶老夫人磕了三個響頭,“不孝女聶卿,已帶父兄回家?!?p>  隆慶帝把她扶了起來,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顫聲道:“鯉奴不怕,有皇伯伯在。”

  楚錦書眼睛里滿是血絲,她這三天不眠不休,水米未進,厚重的棺木被她緩緩推開,聶河緊閉雙眼,身上已經(jīng)由西疆專司入殮的百姓為他收拾過了,就這樣看著,除了臉色青白些,和往昔睡著時沒有分別。

  傻子,她意識恍惚地想,你睡覺時總是鼾聲如雷,為什么現(xiàn)在不響了?

  棺木繼續(xù)往下推,聶河身上還穿著戰(zhàn)死時的那身玄甲,楚錦書目光下移,看見倚在尸身旁邊的那柄鬼頭刀時,眼神終于狠狠地顫動了一下,她俯下身子,伸手去觸碰裹了白布的手腕,明知不會有人會如過去那樣沖她憨笑著回答,還是輕聲問了一句:“你的手呢?你的兩只手呢?”

  楚錦書終于強撐不住,萎下身子倚靠著棺木,失聲痛哭,“聶河,你的手去哪了?!”

  聶卿記得另一具棺木是自己親手推開的。

  她扶著兄長的棺木,出神地看著里面一動不動的人,隆慶帝站在她身后,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兩步。

  里面這人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瘦削的臉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刀口,看上去猙獰可怖,聶卿一時無法將這面頰被毀的少年與她驚才絕艷縱馬長街能引得滿樓紅袖揮盡春風的兄長聯(lián)系在一起。

  她與尋常姑娘不同,不喜歡詩詞歌賦,只喜歡舞刀弄槍,但雖是這樣,滿京城的閨閣貴女,卻少有不喜與她作伴的。除卻她本身的性子,還因為她有一個能壓得下滿城世家貴子的兄長,聶稔是圣人親自開蒙的,眾皇子中也只有太子有這個待遇,武藝是父親教導,十五歲時于宮宴之上一篇隨性賦文引得帝師喝彩,自那時起,便有人時不時地在聶卿這羞澀地扭著帕子打探消息,“你阿兄,可有心悅之人?”

  聶家藏二寶,一玉合一魚。

  “璋奴!”聶老夫人撲過來,痛苦地叫了一聲聶稔的小名。

  隆慶帝剛想上前,宮中有內(nèi)侍來傳急報,來人行色匆匆,隆冬臘月卻滿頭大汗,他躲躲閃閃地看著跪在靈堂前的祖孫三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急切道:“紅甲兵已入宮門,右相和侍郎們急請圣人回宮?!?p>  紅甲兵,是大燕專為戰(zhàn)事在軍中所設置的一個兵職,他們從不出現(xiàn)在正面戰(zhàn)場上,但都是京城錦衣衛(wèi)所培育出的能人,所騎的也都是馬中萬里挑一能星夜騎馳的烏騅馬,可日行千里。

  隆慶帝眼眶微紅,他沒再看棺木里躺著的二人,轉過身對著聶老夫人作了個揖,聶老夫人被扶著拐杖站了起來,她強忍悲痛,拍了拍隆慶帝的手,如對待他幼時那般,“燕奴,回宮去吧,勿要過度悲痛,大郎和璋奴拼死護著的東西,還得你去守啊?!?p>  隆慶帝心下大慟,但內(nèi)侍催得急,他只得最后給聶河與聶稔上了香,便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將軍府。

  紅甲兵帶回的第二封戰(zhàn)報上說,此戰(zhàn)大敗害得八千勇士命喪他鄉(xiāng)尸骨無還的原因,是聶家父子好大喜功輕敵無知,聶河自恃兵法無雙,未曾將西戎聯(lián)軍放在眼里,聶稔更是年輕氣盛,不顧他人勸阻,致使八千兵士被圍,盡數(shù)喪命于敵兵刀下,且主將戰(zhàn)死,軍心渙散,若非沈大帥帶兵馳援,一箭射傷迦婪若,此戰(zhàn)必??!

  聶卿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在聽見這個消息時是多么地震驚,但這個荒謬的消息,卻是的的確確經(jīng)了西疆軍的手,由紅甲兵千里迢迢呈到隆慶帝面前的。

  可她阿爺,在隆慶帝登基之后,就自請帶兵去守西疆,這么多年未曾懈怠一日,他從未覺得西戎十六國不是什么威脅,聶卿印象很深,聶河曾在她閱讀兵書到驕兵必敗那一頁時語重心長地對她道:“人人都道西戎十六國不足為懼,他們只能依賴胡商與各國通商,販賣他們的香料絲綢珠寶玉器甚至是美人,但鯉奴你要記著,我曾與西戎十六國為首幾國的幾位國主談過往來通商之事,他們各個都包藏禍心,就像在小時候蟄過你的沙蝎子,它們與黃沙渾然一體,可尾刺上有劇毒,雖然不起眼,但被刺一下也得剜下一塊肉來,絕對不可小覷?!?p>  她阿兄待人處事謙和有禮,自小就通曉“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跟京城里的那些紈绔子弟比武切磋時都不曾輕視于人,替她收拾爛攤子的時候都會處理好一切后續(xù),從未讓阿爺阿娘知道半點內(nèi)情,面對十六國西戎聯(lián)軍又怎會輕敵冒進?!

  且聶家軍眾都是跟著父親一路南征北戰(zhàn)過來的,留在現(xiàn)在的聶家軍無一不是精兵,他們的戰(zhàn)功都是從尸山血海中拿刀搏出來的,配的是整個大燕最好的武器,個個都能以一敵十,怎么會像屠宰場里的羔羊一樣毫無還手之力,任由西戎人屠戮呢?

  按照望京的規(guī)矩,死于他鄉(xiāng)之人要在家中停靈三日,方可入葬。

  第三日,將軍府奠儀未解,照著國師算的時辰,卯時三刻,府門大開,崔令何重武及一干扶靈兵士,抬著聶河和聶稔的棺木,聶卿站在門口按著喪儀大喊一聲:“起靈。送歸?!?。

  楚錦書和聶卿站在棺前,邁著堅定的步伐朝城外走去,似乎是有所感應,眨眼間,天空便又飄起了大雪,楚錦書懷中抱著聶河的靈位,聶卿懷中抱著聶稔的,鵝絨白雪落于頭頂,與身上麻衣相著一色,聶卿不知為何有些心慌,突然低聲喊了一句:“阿娘?!?p>  楚錦書并未扭頭看她,只是放緩了聲音回了一句:“鯉奴莫怕,阿娘在。”

  聶卿便不再說話,一行人行至城外,變故陡生。

  一個身穿重孝的婦人眼眶通紅滿臉痛恨地穿過人群撲了過來,她手里還拿著兩個東西,聶卿眼尖,她眼神一凝,將楚錦書攔著身后,左手扶著阿兄的靈位,右手靈巧地在空中劫住了那兩個東西,眾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兩枚圓圓的雞蛋。

  婦人見雞蛋沒有砸到棺木上,想要繼續(xù)往前撲,卻被送行的群眾直接拉住了兩條胳膊,她卻拼命掙扎著,“圣人不公!此等輕敵致使險些兵敗的罪人,有何顏面以人禮下葬!”婦人似是恨極,拉著她的兩個人竟覺得她有掙脫之勢,又聽聞她嘴里責問皇帝,哪敢把她放開,只能咬牙拉得更緊了。

  “我恨,我恨啊!”她歇斯里地地喊道,“我家二郎不過十六歲?。∷衲瓴湃氲娘L營,尚有大好的年華未曾度過,若為國盡忠我也無言,可聶河聶稔,此二罪人害得八千將士無辜慘死于西戎刀下,圣人為何還要袒護罪臣!”

  送行的人群突然喧鬧起來,聶卿明了必然是有人借機生事,她心下一沉,西疆還在打仗,這婦人說的并不是假話,但是紅甲兵所呈的戰(zhàn)報除了內(nèi)書房的幾位大臣和隆慶帝自己,并不可能有旁人知曉,若不是福樂公公告知,她們祖孫三人也不知道這消息。

  她往那婦人面前走了兩步,擲地有聲道:“我阿耶帶兵鎮(zhèn)守西疆已有二十余年,愛兵如子,將軍府中的開銷都是倚靠府下的佃農(nóng)商戶,我阿耶的俸祿,從未給過將軍府,全都分給了那些為國戰(zhàn)死的將士,我阿兄也是如此,自任副將以來,除了為阿娘與我置辦過幾串手鏈,所得俸祿也盡數(shù)分給了他們,我阿耶與阿兄帶兵從來謹慎,鎮(zhèn)守西疆從無敗績,絕不可能輕敵,西疆戰(zhàn)事未明,阿嬸不如等等。”

  一時兩相無言,楚錦書從棺前走來,牽過聶卿的手,淡淡補了一句:“若當真是大……聶河,輕敵而致此等慘事,我楚錦書必償命,聶家名下所有店鋪農(nóng)戶所得,會盡數(shù)分給那些將士。阿嬸勿憂?!?p>  她牽著女兒,留給騷動的人群一個堅定的背影,重新走回了抬靈的隊伍前,朗聲道:“起!”

  隊伍便再度動了起來,等到了邙山,兩具棺木上都積滿了雪。

  聶卿最后再看了父親和兄長的棺木一眼,拿著釘子,親自釘了下去,她拿過鐵鍬,對著棺木鏟上第一鍬土,而后立在旁邊,看著平坦的地面上立起兩座新墳。

  生死總是這樣無常,總是聽上去離鮮活的人那么遙遠,卻也不知,命途多舛,墳頭里,總是又添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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