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微涼,照清了陳普洱臉上幾分落寞,聶卿沒出聲打擾,耐心地等她將回憶娓娓道來。
“這地方依托著地下暗河而生,但走出暗河道又是別有洞天,我初來的時候看見這片綠洲幾乎驚掉了下巴,這一片荒無人煙的不毛之地,竟然還隱藏著這樣一個空間,”陳普洱回過神來,扭頭對著聶卿露出來一個帶著苦澀意味的笑,“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會知道樓蘭老國王病危,迦婪若暫時無暇他顧,不會那么著急地借豐城出兵?”
陳普洱站起身來,對著聶卿做了個招手的動作,輕聲道:“跟我來吧?!?p> 二人起身往外走去,她們落腳的院子并不大,聶卿跟在陳普洱身后,看著她在前面七拐八拐地轉了好幾個彎,水流拍岸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兩人繞過一塊巨大的石頭,眼前景況豁然開朗。
數以千計的螢石擠在一起,和月光交相輝映,一條寬闊的河從崖石間奔涌而出,鱗波滾滾順著皓月往西流去,兩岸上生了許多奇花異草,工工整整成行成列,一看就是有人刻意培植的,正在月色下靜靜吐蕊盛開。
陳普洱沒看那些花草,目不轉睛地盯著大河奔流出的巖洞,她從懷里掏出一個火折子來,提身走上了兩邊的巖岸,聶卿跟她身后,見她點亮了巖洞中插在巖壁上的第一束火把,陳普洱拿下了火把,卻沒有繼續(xù)往巖洞深處走去。
她只是呆愣愣地看著前方。
“你知道這上面是哪嗎?”陳普洱輕輕說道,她并沒回頭看人,也不像是詢問,“這上面是一口廢棄已久無人使用的荒井,設在豐城和樓蘭的中間,井外蓋著一座野廟,我不知道那里面供奉的是誰,但是每個月都有人來這里禱告,這個月更是隔三差五就要來一回?!?p> “樓蘭人信奉水源和星月,他們認為流水能為死者寄去生人的哀思,”陳普洱眼神不明地盯著從腳底流淌過的河流,“他們跟大燕的喪葬制度有所不同,我朝每逢忌日會給死去的人燒紙錢,他們則是將那些東西投放進水里,但樓蘭缺水,普通人家會備一份‘流臺’,里面用流沙代替水源,將祭品和流臺一起扔到大漠里去,只有王室才揮霍得起水?!?p> “說來很奇怪,來野廟祭拜的人每次從井口投放下來的祭品是普通人家根本吃不到的,寫滿思念的祭文手札用料也是上好的絲綢,但是那些東西都是綁在流臺上的,”說到這,陳普洱轉過身來,她拎著火把往外走,月光下那一小塊藥田隨風輕輕搖動,她從藥田里撿起一塊四四方方的木臺,輕輕拆開把里面的綢布抽了出來,“你應該認得清樓蘭的文字吧,自己看看。”
聶卿伸手接過那塊綢布,借著火光的照耀,她看清了上面寫的東西。
“阿娜,我虔誠祈禱達沃神能夠善待您的魂靈,我愿奉上最誠心的供品,小達最近遇上了一點麻煩,哈里爾病重,我深深厭惡他卻不能讓達沃神在這個時候收割他罪惡的靈魂,庫索開始攛掇阿提瑪奪權,我需要他活著,但是請您不要擔心,我一定可以處置好這些事情,我很惶恐會成為您所厭惡的那種人,如果真的會那樣,請阿娜一定要原諒我?!?p> 字跡很亂,話語也有些顛三倒四的,寫下這篇祭文的人心緒應該有點亂,聶卿看完在心里捋了好幾遍,阿娜是西戎人對母親的稱呼,這人是向死去的母親表達哀思的;達沃神似乎是一個從佛教分支出的一個小宗教的主神;哈里爾是樓蘭王的名諱,但是很少人敢直呼其名……
按照陳普洱之前所說,庫索應該是苯教那位國師的名字,阿提瑪就是那個在跟迦婪若爭權的三王子,按照這篇祭文的口吻,寫下它的人應該是樓蘭王室中鼎足輕重的人物,甚至……很有可能是迦婪若的心腹。
思及此,聶卿意識四散飄開。
這封手札里寫的十有八九都是真的,畢竟誰也不知道這地下別有一方天地會有大燕人看到。
看倒籃溝的情形,迦婪若在樓蘭國內手掌重權,他不喜歡這些國中受人尊敬的佛子徒,那個大僧從來沒被他當人質看過,想必他與彌苯教的關系也不和,如果他此時出兵佛母城,彌苯教國師很有可能會聯(lián)合那個三王子對他下絆子。
聶卿對樓蘭王室了解不多,只知道那個老國主是個十足的種馬,但是膝下子嗣不豐,基本上都活不到成年,大燕一開始根本不知道樓蘭有這么一位二王子,后來才聽說,迦婪若出生時天降異象,自幼就被高僧帶在身邊修行,一直到他母親貴妃病逝他才從佛祖的蓮花座下除名,回到王國。
如今老國主病危,緊逼著聶卿的憂思淺淺退了三分,彌苯教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安息等國也不敢挑在這個越眾出兵,只要等李明溪傷好一些,他們便回佛母城。
思緒散開,聶卿的目光移到陳普洱手上那塊流臺,她輕輕接過流臺,把綢布整整齊齊折好放回去,輕輕往河流里一拋,緩聲問道:“流水真能寄去生人所想嗎?”
陳普洱沒阻止她,“要是不能的話,你丟進河里干什么?”
“我只是覺得,不管這河流最后能不能奔進冥府地界,但是活著的人能做的,好像也就這些了,我也希望這個人的阿娜,真的能收到她孩子的這封信和那些——”
見聶卿說話戛然而止,陳普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問道:“怎么了?你突然想起來什么了?”
聶卿心里那一點悲傷散得干干凈凈,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爬起來了,她面色古怪,艱難地咽了口口水,“你之前給我吃的那個果子,不會就是……”
陳普洱如她猜想的點了點頭,不以為意道:“是的呀,這地方又沒有果樹,那些果子都是我從河里撈起來的呀?!?p> 聶卿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整齊平整看上去就很昂貴的衣裳,鐵青著臉色繼續(xù)問道:“……那我身上穿的衣服呢?”
不要告訴我我剛吃完人給自己親娘上供的果子,身上穿的還是人家的衣服?。?p> 陳普洱瞪了她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樓蘭人不興給亡者送塵世的東西,他們的祭品只有供果和美酒,我有的這些衣服大部分都是大風刮來的,”見聶卿的眼角僵硬跳了跳,她又哼唧著補充道:“此地多發(fā)沙塵暴,總有倒霉的行商正好碰上,每次沙塵暴吹過著峽谷里就多了一些東西,你身上這兩件還是唯一能湊齊的一套呢。”
被陳普洱這一抽科打諢,聶卿心里沉厚的憂慮散去不少,二人回了峽谷小院,陳普洱一進門看見那水滴漏立刻驚恐地雞叫一聲:“啊!太晚了太晚了!我怎么還沒睡覺?不行不行,我明天得吃兩罐桃花凍,再備些藥好好敷一敷臉才行!”
說罷她都沒回頭看聶卿一眼,風風火火滿面憂色地捧著臉進自己的屋了。
聶卿目瞪口呆地看著陳普洱飛速遠去的背影,半晌才噗嗤笑了一聲,優(yōu)哉游哉地晃進自己的屋,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