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九仙哪肯理會?一路奔若疾風(fēng),矯如脫兔。陸子攸只覺它每竄數(shù)步,自己便距香兒又遠(yuǎn)了幾分,心似火燎,卻又無可奈何。羊九仙縱躍于陡峭山壁之間,渾然不顧陸子攸的呼喊羈勒,過得片刻,便到了山腳下平曠之處。
此際晨曦當(dāng)空,天光湛藍(lán),周遭翠柳成行,鳥雀歡鳴,一派清美綺麗的春和風(fēng)光。陸子攸翻身下羊,長嘆一聲,道:“羊兄啊羊兄,今番我可給你誤了大事?!币龘P(yáng)手拍打它幾下,卻見它伸過頭來蹭著自己身子,口中“咩咩”的輕喚,心下立時(shí)軟了,輕撫羊九仙額頭,笑道:“羊兄雖無功勞,卻有苦勞,我如責(zé)打于你,豈不太過惡毒?辛苦你啦,羊兄?!?p> 正說話間,忽聽“嗖”的一聲,一枝羽箭自柳林深處射來,落在距己三尺外的地上。陸子攸一驚,拉著羊九仙倒退數(shù)步,定睛看時(shí),林中已快步馳出五匹駿馬,馬上乘客見羽箭落地,一齊勒馬。其中一名神色彪悍的老者俯身拾起羽箭,搖首嘆道:“五十多年來,今日第一次射物不中,看來確是年老無用了?!?p> 他身后一名俊朗青年微笑道:“閻師叔何必過謙?江湖上威名遠(yuǎn)揚(yáng)的‘神箭賽溫侯’,怎會有無用的時(shí)候?當(dāng)年關(guān)公年老時(shí)駐守荊州,可有用得很啊。”
那姓閻老者眉頭一皺,怒道:“你膽敢譏嘲我么?”那青年道:“不敢,不敢,侄兒便有天大的膽量,也不敢頂撞師叔?!辨移ばδ樀嘏み^頭來,正望見陸子攸攜羊站在當(dāng)前,拱手抱拳道:“這位公子可是要去紫霄宮進(jìn)香?”
陸子攸一怔,還禮道:“不,在下……”他見五人中除了那青年老者和這青年外,另有一名老者、兩名大漢,五人均是神采奕奕,身攜兵刃,不禁心中一動,恭然道:“諸位前輩……恕晚生冒昧,五位可都是武林中的豪杰么?”
那青年聽他冠以自己“豪杰”之稱,甚感歡悅,笑道:“公子真是慧眼不凡,咱們便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話猶未畢,一名青袍老者斥道:“如蓮,休要多說!”轉(zhuǎn)而對陸子攸道:“你這少年這般問話,是何居心?”
陸子攸見他雙目如電,似是對己頗懷敵意,不由生出幾分懼怯,道:“前輩不要誤會,晚生有一不情之請,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蹦乔嗯劾险呃淅涞溃骸凹热蛔灾遣磺橹?,那就不必講了!咱們要在這里處理本門私事,你最好躲遠(yuǎn)一些,別搭上自己一條小命,那可不是好玩兒的?!?p> 陸子攸登時(shí)語塞,正做尷尬處,那姓閻老者忽道:“少年人,你有何事相求,且先說來,倒也無妨?!?p> 陸子攸喜道:“是!多謝前輩?!爱?dāng)下將凌郭關(guān)三人力戰(zhàn)紫袍怪人之事略述一遍,道:“諸位既與凌前輩和郭、關(guān)二位道長同屬武林一道,還請出面勸和,以解雙方恩怨。大家和和睦睦,豈不甚好?”
那青年忍不住“嗤”的一笑,心想這書生原來是個(gè)呆子,回身對那青袍老者道:“師父,如此說來,陰陽教的狗賊已然到了武當(dāng)山,凌大俠和兩位道長勢單力孤,咱們是不是……”
那青袍老者插口道:“陰陽教狗賊固然可惡,然依老夫之見,還是先鏟除本門叛賊要緊?!?p> 此言一出,那姓閻老者和兩名大漢勃然惱怒。只見那姓閻老者抖手拽出長劍,喝道:“吉師兄,你說誰是本門叛賊?”那青袍老者冷笑道:“賊人膽虛,誰先拔劍威喝,誰便是叛賊了。”
那姓閻老者怒道:“你一再出言相激,難道非要逼我按江湖上的規(guī)矩辦事么?”那青袍老者仰天打個(gè)哈哈,道:“師弟既然不顧同門情誼,那還有什么好說?——接招罷!”驀地抽劍在手,徑向那姓閻老者刺來。那姓閻老者挺劍還迎。二人閃轉(zhuǎn)騰挪,斗在一處。
陸子攸大急,連聲勸止,卻只徒然無用。只見那青年男子拔刀立在青袍老者旁側(cè),兩名大漢各持板斧站于姓閻老者一方,俱各臉顯怒氣,觀敵瞭陣。陸子攸走至那青年身畔,急道:“你們雙方有同門之親,怎可一時(shí)激憤,自相殘殺?快些勸勸你師父,莫要再和你師叔打了?!?p> 那青年冷冷道:“你不懂江湖上的規(guī)矩,勿復(fù)多言!武林中人行事,憑的是刀劍長槍,不是什么慈悲心腸。公子快些走開,小心妄遭不測,自身難保?!标懽迂奔钡冒侔銦o計(jì),羊九仙卻仍悠然信步,咩聲時(shí)作,繞著五匹駿馬縱蹄環(huán)轉(zhuǎn),似乎甚感稀奇。
斗了三十來個(gè)回合,那姓閻老者使出一招“劍打梨花”,徑向那青袍老者刺去。那青袍老者矮身使了一式“金鯉翻江”,劍往上挑。哪知那姓閻老者招中蘊(yùn)式,驀地轉(zhuǎn)過劍尖,斜刺那青袍老者下盤破綻。那青袍老者大吃一驚,疾忙退步后躍,躲過此劫,動作甚顯慌亂狼狽。
那兩名大漢拍掌叫道:“好!好!”陸子攸連連搖頭,心道:“糟之極矣!何‘好’之有?”
一名大漢見陸子攸搖頭嘆息,心下著惱,道:“你這儒生干么愁眉苦臉的?莫非你覺得不好?”陸子攸道:“好或不好,晚輩自不敢妄作評論。”他心中極不愿兩個(gè)老者失和動武,不滿之情,不免溢于言表。
那大漢卻道他有意諷刺那姓閻老者,怒道:“你敢對我?guī)煾笩o禮!”一把揪住陸子攸上身衣襟,正待咆哮喝問,忽覺一件毛茸茸之物鉆入了自己衣服,緊接著便覺一只鋒利的小齒咬住了自己后背,立時(shí)痛癢無比,疾忙放開陸子攸,伸手去抓。然那毛茸茸之物竄得甚是敏捷,在己身上來回亂鉆,抓咬齊施,實(shí)是難以得手。
陸子攸忽見這大漢手游上身,來回亂摸,不時(shí)嗷嗷慘叫,甚是奇惑不解。這時(shí)另一名大漢已奔至近前,道:“褚?guī)煹?,怎的回事?”那褚?guī)煹苓吔羞叺溃骸岸ㄊ悄切笊?!它賤貨卻有天相,沒給師父射死——啊,咬死我也!”
突然之間,一只灰色之物自那褚?guī)煹鼙澈蟾Z出,縱爪爬行。眾人籠目光一看,竟是一只小巧玲瓏的倉鼠。那青年哈哈笑道:“可笑啊可笑。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鼠兒非人,亦知善惡?!眱擅鬂h勃然大怒,掄斧向這青年劈來。這青年不敢怠慢,拉開架勢,揮刀迎敵。
陸子攸嘆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唉,這卻如何是好?”正自著慌,忽聽身后一聲哨響,那倉鼠驀地躍起身來,竄上了那褚?guī)煹苡沂?,“咯吱”便是一口。那姓褚大漢慘叫聲未絕,它又竄入另一名大漢衣內(nèi),一般的鉆抓撕咬。
眾人循哨聲仰首觀望,但見一棵柳樹枝上坐了一個(gè)十五六歲年紀(jì)的少女,長發(fā)飄然,玉肌勝雪,一襲白衣宛若流波,纖纖素手搭在枝頭,雙腳一蕩一蕩的,顯得甚是悠然。陸子攸生平所見同齡女子甚少,似這少女一般美貌的,更是寥寥無幾,不禁臉上一紅。此刻五人俱已收手罷斗,那姓閻老者抬頭對那少女道:“女孩兒,快些將這畜牲收走,且莫戲耍老夫的弟子!”
卻見那少女微微側(cè)頭,笑吟吟地道:“我這鼠兒自來喜歡打抱不平,它見這位公子平白無故地給人欺負(fù),自然要管上一管,又怎肯聽我的話?”
那青袍老者聞言,不禁莞爾,他那青年弟子更是拍手贊好。陸子攸心中一暖,忖道:“原來這位姑娘是為了救我?!毖垡妰擅鬂h痛苦難當(dāng)?shù)哪?,頗感不忍,鼓足了勇氣,道:“姑娘,請將這小鼠收回去罷?!币谎愿Ξ?,已羞得面紅耳赤。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既是這位公子吩咐,那你便回來吧?!睋P(yáng)起素手,輕輕吹了聲哨。那倉鼠“嘰”的一叫,從兩名大漢身上竄將下來,三步兩步,已爬至梢端,躍入了那少女手心,柔然相偎,煞是乖巧。
那姓閻老者疑怒交加,心道:“這女孩兒也不知是什么來路,她神不知鬼不覺地上樹觀戰(zhàn),我竟不曾察覺,又給她辱及弟子、無禮相待。倘若傳揚(yáng)出去,我七星門北宗掌門顏面何存?”他本待發(fā)作,然見這少女輕功卓然,膽量亦是不凡,想必她師門長輩絕非等閑;何況一他一代武林宗師的身份,怎能當(dāng)著眾人的面同這般一個(gè)嬌小少女計(jì)較?一時(shí)怫然無計(jì)。
原來這姓閻老者便是當(dāng)今七星門北宗掌門人,名叫“神箭賽溫侯”閻軒,那兩名大漢是他弟子鍾鐵散、褚錚鳴。那青袍老者和那青年則是南宗掌門人“青松劍”吉思邈及其弟子辛如蓮。七星門原創(chuàng)于戰(zhàn)國末期,五胡亂華之時(shí),燕國慕容氏踏足中原,暗殺七星門掌門人,占奪其位。七星門門人多為漢人,自然不服異族統(tǒng)治,于是半數(shù)門人毅然遷往深山密林,招兵買馬,苦習(xí)武藝,決意有朝一日推翻胡虜,恢復(fù)七星門正統(tǒng)。后來燕國滅亡,中原武林人士重新選出一位漢人俠客做了七星門掌門。這半數(shù)人欣然而返,哪知卻被新任掌門拒之門外,說道你們此舉雖然正義,然而擅自遷離,有違本門規(guī)矩,理應(yīng)不再屬我七星門弟子。
這半數(shù)門人大多是七星門中元老級的人物,遭到如此待遇,焉能不怒?雙方爭執(zhí)了數(shù)月之久,那新任掌門終于妥協(xié),答允對方入駐七星門原處所在,自己則率領(lǐng)部分人北遷至遼東一帶。自此之后,七星門方始有了南宗、北宗之分。兩宗弟子歷代來往密切,常以叔侄、兄弟相稱,關(guān)系甚為融洽。吉思邈、閻軒以兄弟相稱,辛如蓮稱閻軒為“師叔”,便是緣于此故。
數(shù)月之前,七星門中突然生出一場大變故,兩宗門人因此有了嫌隙。南宗掌門人吉思邈為人刻薄嚴(yán)峻,他徒弟辛如蓮也是一副得理不饒人的脾氣,偏趕閻軒的弟子是兩個(gè)粗蠻鹵躁的莽漢,是以雙方仇怨越結(jié)越深。昆侖派掌門人袁久宮恰欲在武當(dāng)山紫霄宮舉行武林盛會,聽聞此事,便邀雙方同來赴會,有意于席間勸說兩宗和解。
正是冤家路窄,閻軒師徒將至武當(dāng)山時(shí),恰于林中遇上吉辛二人。鍾鐵散大吵大嚷地連罵南宗門人不講道理,辛如蓮冷笑著譏嘲了幾句,惹惱了鍾褚昆仲。二人揮拳便欲動武,忽然從樹上竄下一只倉鼠,咬了褚錚鳴一口,疾速逃竄。閻軒即刻拉弓放箭,哪知射鼠未成,卻遇上了一位少年書生。
辛如蓮笑道:“二位,這滋味兒可好受么?”褚錚鳴忍痛罵道:“呸!好受個(gè)屁!“一口濃痰向辛如蓮激射而來。辛如蓮橫刀接過,“唰”的一晃,將痰水盡數(shù)甩在鍾鐵散臉上。鍾鐵散氣得暴跳如雷,掄斧待砍,忽聽陸子攸喊道:“且慢!前輩莫要?jiǎng)游??!?p> 鍾鐵散一怔,道:“去你媽的!老子想打便打,要你管?”陸子攸道:“前輩的事,在下自然不敢妄作干涉??墒翘热缒切∈髲埧趤y竄起來,只怕二位又要受一番皮肉之苦了?!?p> 鍾褚二人聞聽此言,倒吸了一口冷氣,只得收回板斧,朝辛如蓮狠狠瞪了一眼。閻軒見吉思邈臉上笑容頗有幸災(zāi)樂禍之意,怒道:“你笑什么?”
吉思邈搖了搖頭,笑道:“算啦,閻師弟。咱們上山赴會要緊,何必跟兩個(gè)年青男女計(jì)較?無論如何,袁掌門的面子還是要給的?!闭f著翻身上馬。閻軒苦笑著乘上坐騎,向那少女望了一眼,要待說些什么,卻終于忍住了口。五人乘馬西行,過不多時(shí),便已沒了蹤影。
陸子攸見五人罷斗同行,心下頗感寬慰,扭過頭來,卻見羊九仙正低頭吃著野草,口中“咩咩”輕叫,笑道:“野草既不鮮美,也不多汁,干吃起來,卻有什么滋味?”說著俯身解下葫蘆,拔開塞子,羊九仙張口叼過,仰脖喝了幾口,“咩咩”歡叫,伸頭蹭了蹭陸子攸雙腿。陸子攸正微笑間,忽聽身后有人嬌聲叫道:“呀!這羊好可愛?!?p> 陸子攸不聽便罷,一聽之下,立時(shí)雙頰通紅。原來那白衣少女不知何時(shí)已躍下樹來,走至近前,輕撫羊九仙額頭,笑道:“我從來沒見過會飲酒的羊兒,這真奇了!”扭頭對陸子攸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陸子攸大羞,疾忙低下了頭,心道:“糟了,糟了!這位姑娘怎的如此主動?她……她竟這般徑直走到我面前,還詢問起我的姓名……這……這可如何是好?”要知古時(shí)百姓甚重男女之防,何況陸子攸乃是飽讀詩書、不諳世事的少年儒生?當(dāng)下鼓足了百倍的勇氣,悄悄抬頭向那少女望了一眼,但見她俏頰生春,嫣然微笑,似乎正等著自己答話,心頭一顫,暗道:“陸瀟啊陸瀟,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能有此等怯懦行徑?這位姑娘待你一片好心,你如拘泥世俗禮法,豈不太過無禮?不就是同女孩子說幾句話嘛,那有什么!”
想到此處,昂然抬起了頭,對那少女道:“在……在下,這個(gè),姓陸名瀟……姓陸,名瀟……字子攸?!痹挭q未畢,便聽那少女“嗤”的一笑,道:“你的臉好紅,有什么事么?”
陸子攸取帕擦了擦頭上的汗,紅著臉道:“沒……沒什么??崾顚⒅?,難免稍有些熱。”頓了一頓,吶吶的道:“多謝姑娘方才助在下脫險(xiǎn),在下感激不盡。”說著恭然向那少女施了一禮。
那少女微笑道:“陸公子不必客氣。我姓蘇,名叫蘇瑤?!标懽迂闹幸粍樱骸疤K瑤……好名字!與蘇姑娘的音容相貌極為相配?!彼陙?,從未體驗(yàn)過與這般溫柔可愛的少女相處的滋味,然而眼前景象真而切真,卻又萬萬不是在做夢。一時(shí)歡欣喜悅,竟自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