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海鷗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躺在床上一蹶不起,桃姝去看望他的時候,賈海亮正陪在床邊照護著。她便想:這人還算有點良心。她問賈海亮:“開過藥了嗎?”
“嗯,麻醫(yī)師來過一趟,給了兩方藥,”賈海亮搖搖頭,“可是這藥也喝了,病情卻還是沒有見到半點兒好轉(zhuǎn)啊。”
漁灣鎮(zhèn)上的居民平常是鮮少患病的,而這小鎮(zhèn)里更是從未流行過什么病毒,似乎所有的病菌都被鎮(zhèn)頭那四座大山擋住了一樣。況且這山上的藥材也見得豐富,照理說是極少有連麻醫(yī)師也治不好的病。桃姝走過去觀望一番,她問:“會不會是心???”
大病可治,心病難愈。賈海亮深深地埋下頭,一面說:“爹,我以后不出海了,我在家照護你可好?”
賈海鷗突然大聲咳嗽起來,賈海亮見狀趕緊伏上去輕拍他的后背,待他緩和過后,又給他端來一碗溫水。賈海鷗一捧而盡,隨即聲音粗啞地說:
“桃姝,這是咱們家自己的事兒,用不著外人操心,你先走吧?!碧益犃T點了點頭,她又叮囑賈海亮一番,隨后起身跨出門去,這時她聽見賈海鷗又在背后說了一句:
“亮,你也走吧?!?p> 桃姝從賈海鷗家里出來之后,似乎一下子又置身于另外一個世界──她一眼望去街上全是人頭,人群中心的漩渦里并列著三個唾沫橫飛的壯漢,他們是昨天在圣鳥寺收“雇傭費”收到手軟的那一隊人里面的三個搬運工,人們此時就像昨天圍著賈海亮一樣圍著他們,聽他們講那天賈海亮講了一天的神跡。他們說:“這回可不光是神跡呢,這一回還有神鳥大人派來的使者?!?p> “神鳥大人派來的使者?”人們異口同聲地問。
“沒錯,就是神鳥大人的使者!”三兄弟中年紀最大的力老大說:“神鳥大人的使者是一個美麗的天使,我們在海邊看到她時,海邊所有的鳥都圍在她身上,就連最兇悍的老海雕也變得乖乖聽話,所以那一定就是神鳥大人的使者!”
有人問:“你們說的神鳥大人的使者長什么樣子的?”
三兄弟中的力老二說:“神鳥大人的使者長得像一個小女孩模樣,不過那可不是一般的小女孩,她白得像雪美得像畫兒,她手一搖就能搖出來七八十個鳥窩兒,她用得是神力,所以她就是神鳥大人的使者!”
三兄弟中年齡最小的力老三聽了這話卻是跳起來叫道:“你們都把話說完了,那老子該說什么??!”
人們這時又問:“你們說的神鳥大人的使者她是在什么地方呢?”
“當然是在沙鷗海巷!就在大山腰子下面,”力老三跳起來搶著說:“大家都跟著我走,我?guī)Т蠹胰タ瓷褊E!”
于是人們就跟著他們走了。人們?nèi)氯轮タ瓷褊E,他們之中也是什么人都有;什么想法都有,有人興奮、有人疑惑、有人大喊、有人起哄,甚至還有人就地擺攤賣上了神鳥圖騰──十文錢一個!有一個伙計狂笑著跑回家中扛出一面赤紅的大旗,追著隊伍一路搖過去,很快便又把大街堵滿了。這次的隊伍排得比昨天的隊伍還要長!人們誰也不愿意再放過這次機會,又是爭著又是搶著往前面擠,把大街小巷擠得是水泄不通。識趣的商販們?nèi)渴樟藬?,自覺加入到隊伍當中,地里的農(nóng)民;廠里的工人;做飯的老婦人聽到這個消息后就和昨天一樣紛紛拋下手上的活一路趕來,昨天許過愿的金財主、老漁頭、匹線頭、黃嘴皮等人,以及就連沒許上愿的麻醫(yī)師都來了!他們左腳踩右腳、大腳踩小腳、推推擠擠才終于插到隊伍里頭。一打聽,這次神跡居然出現(xiàn)在山崖之上,于是人們都不要排隊了,人們一群接一群撒丫子般往沙鷗海巷跑去,結(jié)果跑著跑著忽然下起了大雨!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猛,有人躲雨去了;有人收衣服去了,但絕大多數(shù)人仍然頂著風前進、冒著雨行走,不曾畏縮。
金財主淋到雨,立即命人抬來八人大轎。自己剛爬上座椅,就被老婆一腳給踹了下去。
匹線頭淋到雨,很快命人抬來四人小轎。自己坐上去后,走得卻是越來越慢了。
黃嘴皮淋過雨,大罵一聲,從旁人手里扯過一柄油紙傘,沒走兩步,倒是摔了個狗啃泥!
而麻醫(yī)師則是將自己那藥箱子頂在頭上,還沒跑出一條街就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他們被眾人遠遠甩到身后了。
只有老漁頭,他既然是控制水的環(huán)力者,此刻正是如魚得水,他在淋濕的街面上越跑越快,越滑越遠!最后風也似地從食綿身旁奔過去了。食綿呢?她坐在一柄被風吹倒的大傘下,雨水有時點在她頭上,照樣會往旁邊閃去。食綿心想:又有好玩的啦!
“你在這里做什么?”一只大手突然拍在她的腦袋上,這使她的視野被帽沿遮住了三分,她竟像只受傷的小貓一樣跳起來!小小的身體僵直僵直的,貌似被碰到什么敏感部位一般。她轉(zhuǎn)身盯向這個幾乎高自己三個頭的家伙,眼角的小角質(zhì)一抖一抖的顯得怒氣騰騰。
“誰叫你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的!知不知道危險!啊呀呀好煩哦!”
戴劍濤對于她的突然爆炸表示很不理解,不過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其他的回答方式。
兩人僵持許久。
“你怎么會在這里?”食綿反問他。
戴劍濤用手指著后面說:“喏,那里是我干活的地方,我來接孩子們回家,自然就路過這邊嘍。”戴劍濤這天下午將門扛到金財主家后,卻發(fā)現(xiàn)他家里人都不在,便將其交與傭人后回來了,這場雨是回來的路上下的,食綿的事也是在路上聽說的。他先是調(diào)侃道:“終于被識破了吧,神鳥大人的使者?”隨即撐開一柄小傘遞出去。
食綿抬手揮走他的傘,轉(zhuǎn)而亢奮地說:“聽好啦,我跟那破鳥之間才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還有,我不需要打傘!”說罷,她便氣呼呼地往回走,戴劍濤只是目視著她遠去。
而桃姝此時正在前往織布廠的路上,她撐著一柄兒童用的小傘,不過因為她的身材瘦小,那傘倒也勉強能遮到她的頭頂。她必須要趕去將孩子們的新衣服織完,那可是裘姥姥選給她的上好布料。即便如此,這裘姥姥目前卻已是站在那崖壁之下了,事情發(fā)生時,她正巧還在沙灘邊撿彩色石頭。裘姥姥──不僅僅是裘姥姥,此刻所有人──無論遠的、近的、打傘的、戴斗笠的、淋著雨的以及剛趕來的人全部都在盯著那片石崖看──石崖等天齊高,上面綴滿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球狀巢穴,一直蔓延到山頂、延伸至烏云當中,宛若一條長蛇,實屬一頁奇觀。人們?nèi)徊活櫳砩系挠晁?,人們稱奇嘆道,還有些人捧著神鳥圖騰祈禱。
人們說:“這一看就知道不是人力所為,這是神跡?。 ?p> “快看,鳥窩里有鳥頭伸出來啦!”
人們在尋覓鳥兒的蹤影,鳥兒也向著人群好奇地瞅腦袋。這時金財主等人終于趕到了現(xiàn)場,見此情景他們無一例外都說:
“好多鳥窩啊──”
只有金財主的老婆聽到后皺起眉頭,她對渾身濕漉漉的金財主說:“這哪算什么神跡?不過是一堆鳥窩而已,神鳥大人又不是住在鳥窩里?!边@話一經(jīng)出口就直往下掉,很快便原封不動掉進八個抬轎人的耳朵里,幾個人越想越覺得憋屈,他們甩開膀子,指著金財主的老婆理直氣壯地說道:
“這怎么不算神跡?神鳥大人是鳥神,神鳥大人的使者自然也是萬鳥之首,萬鳥之首也是鳥,鳥就應(yīng)該住在鳥窩里!”
金財主的老婆聽了這話,那火氣自然是噼里啪啦地從腳底板上抓起來,沒等第二個人張口說話,她就一個巴掌“呼啦”抽在第一個說話的人的嘴巴上,那人的嘴巴被抽得痛得嘴唇都撅成了個O形!剩下幾人見狀連忙往倒退一步,頭一埋,卻是敢言不敢怒,只得賠聲說:“小的們知錯了,姑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啊·······”
這話傳到人們的耳朵里,人們紛紛看向金財主的老婆,他們紛紛指責道:“抬轎子說的沒錯,是棠夫人錯了,棠夫人不講理,棠夫人沒見到神跡,就說神跡是假的,這不和昨天的金財主是一模一樣嗎!”
金財主的老婆棠夫人聽到這話后更火了,可是她又一嘴難對百口,氣焰大聲浪小。于是她把金財主叫來,可金財主也是難對百口,他好說歹說也難平眾怒??!
──我們現(xiàn)在說說這棠夫人,她本來不姓棠,只是生來命顯貴,就跟著換了個祖姓換了個風頭。那棠夫人從前也是咱漁灣鎮(zhèn)上最好看的美人兒──她披著一頭微微桃紅的長發(fā);穿著一身微微薰紫的衣裳,笑起來蜜一般清甜。只可惜到后來跟了金財主之后就胖得一塌糊涂了,她留的長發(fā)火紅火紅;穿得是大紅大紫的衣裳;抹著肥紅肥紅的妝;戴著富紅富紅的大瑪瑙鏈子,整個人更是彪悍極了!
金財主被人圍著堵著,她連理都不理,直到看見遠處打著傘的金刻刀金飽和,她才幫忙著喊:
“阿金呀!金先生!我家丈夫在被人欺負呢,你快去救他?。 ?p> 打著傘的金飽和聽到棠夫人的喊聲后,二話不說便踢進人群中,甩出兩腳,大罵道:“滾開滾開,都給老子滾開!”
人們一見是金飽和來了,于是紛紛閃到一邊,給他們讓出一條道來。金飽和嘴角一揚,遂優(yōu)雅地將傘舉過金財主頭頂,恭敬地說:“老爺,您請?!苯鹭斨鲗阋粖Z,頓時又變回不可一世的模樣。隨后看見他走到棠夫人跟前,同樣以那姿態(tài)說:
“棠夫人,您也請?!?p> 棠夫人滿意地走下轎子,立即有傭人上前來為她撐傘,她瞥了那人一眼,轉(zhuǎn)臉故作嬌嗔般說:“我要金先生親自為我撐傘!”
金飽和聞此一甩金發(fā),微笑著為棠夫人打上了花傘,舉手之間無不流露著大家規(guī)范的禮節(jié),棠夫人同其她姑娘一起心中無不歪歪細想。倒是金財主卻只能站在旁邊一路看風光,他氣呀,氣得是無可奈何!
再說說這金飽和,他原來也不姓金,只是晚年開竅,早年便借這金財主的姓氏做了個干兒子。他從前是個窮小子,穿得磕磣長得還寒酸,后來一經(jīng)發(fā)掘竟成了小鎮(zhèn)上最有潛力的環(huán)力者!金財主格局大將其收留,轉(zhuǎn)身又贈與雜貨鋪一間,想不到此人是天資聰慧,只短短幾年時間,愣是硬生生將雜貨鋪開成了刻刀店。眼看這金飽和越變越風光,金財主時常會想:要是我的五個兒子都變得像我的干兒子一樣風光該有多好啊·······
同時和金飽和一樣風光的還有力氏三兄弟們,他們搖身一變變成了和昨天賈海亮一樣的角色,雖然說沒有扛著大紅旗,但也是打著大紅傘,周圍的人群都打著大黑傘繞在他們身旁,打眼望去那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人們雖然頂著雨傘,但仍然要被別人傘骨尖上露下來的大水珠子淋成一個個透心涼,有人實在受不了,就率先離開了;有人看也看膩了,便打著傘走了。祈完愿的人走了,被淋成落水鳥的人也走了,也有人等到被雨幕遮住看不見鳥窩才走。金財主的老婆棠夫人率先走了,于是有錢的人群就走了;力氏三兄弟吹噓完便走了,于是看熱鬧的人群也走了。留下來的人瞅著雨不再下大后,就想著偷偷爬上去摘個鳥窩,好沾點神跡的光,麻醫(yī)師便是其中的一員。他兩腳一蹬扶上巖壁,突然感到肩上一沉──原來是一條遒勁有力的手臂。他回頭一撇看到了老漁頭那張爬滿褐斑的腮幫子,他不敢再往下看,于是懇求說:“老漁頭,我跟他們不一樣的,我掏鳥窩是為了治病救人呀!”
老漁頭只管把他拽到一旁,大手往前面巖壁上一推,霎時間那些卡在巖縫里的手腳就全部滑落下來,他們一個接一個屁股砸到地上,滾出一身泥巴沙子。眾人敢怒又不敢言,只好灰溜溜敗走了。老漁頭繼續(xù)淋著雨,眼神有些茫然,他心里想飛,他想長出一雙翅膀來,飛到大海的盡頭。最后他是踩著別人的腳印離開的。
大雨過后,空氣更加潮濕,天也變冷了。神鳥大人的使者就像雨后的霞露一樣灑過漁灣鎮(zhèn)上每一處角落,人們都說,漁灣鎮(zhèn)是被神祝福過的小鎮(zhèn)。
戴劍濤回到鐵匠鋪的時候,正看見一群老頭兒圍在門口嘮嗑,兩個孩子在他們腳邊竄來竄去。他們看見戴劍濤走來,便連忙追上去問:“戴鐵鑄啊,俺們來找過你好幾遍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哩?”
“莫急莫急,讓各位久等了,我說荷掃把,這還不到農(nóng)耕時候,你怎么又來修這些農(nóng)活啦?”
“這不快要過冬了嘛,最近地潮,所以拿來除除銹嘛,”荷掃把扳著手指頭說,“你看嘛,我這些鋤頭、鐵耙、鐮刀、雜碎呀·····從現(xiàn)在再擱到初春怕是全都要銹壞嘍,你模子多,能回爐的就回爐掉,回不了爐的你就幫我熔掉再燒一個,你說價我掏錢?!?p> 戴劍濤只看著不說話。
這荷掃把以前是個掃地工,年紀大了掃不動了就買了幾塊地種上了幾畝菜田,平常他上街總是要扛支大掃帚,像今天這樣抱著一捆農(nóng)具的時候頗為罕見。再是十畝園的餅爺,他也是種菜田的,也是抱著一大捆農(nóng)具,他說:
“這些老家伙陪了我半輩子,我來給它們除除銹,說不準哪天我就走在它們前面去啰!”講話的餅爺已經(jīng)是年過七旬了。
最后是老漁民孫斗笠,他估摸著今年再不會下海,于是也特地過來給同樣是跟了他大半輩子的漁具們除除銹、洗洗身子。他們這些老頑固,是寧愿自己老死了也不愿看著自己的農(nóng)具慢慢腐蝕掉,看待這些家伙事就和看待自己的親人一樣。荷掃把是年歲一除;餅爺是擱久一除;而孫斗笠則是每次出海歸來就要除一除!
戴劍濤明白他們的心情,他望了望天氣,仍覺得隨時會襲來下一陣雨,但他還是回屋內(nèi)把那臺鎮(zhèn)上唯一的鑄造爐搬了出來,當然這鎮(zhèn)上能移動這個巨無霸的人就只有他了。生火預(yù)熱后,他將對門一家的大油傘借過來,又掄緊胳膊,拿出一柄大鐵錘,說:“一件一件來,還是老價錢?!彼謱⒆觽冋f:“你們先回家去,去等你們的媽媽回來······”他把鑰匙扔給他們,他們聽到“咚咚”的響聲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