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遮月,群星稀疏。
“咿呀……”
突地一聲亮嗓,高亢婉轉(zhuǎn),似能刺穿云霄,平地驚雷,打破了深夜的死寂。
更有緊鑼密鼓之聲,初時聽似竊竊雜音,到后來已變成疾風驟雨。
循聲而去,只見黑燈瞎火的道路盡頭有一方單獨成棟的陳舊戲院。
三更半夜的時分,里面還隱隱透出燭火燈影。
只聽曲詞唱誦,凄厲哀怨,卻不見看客叫好,一片喧囂。
但院內(nèi)早已無聲無息地坐滿了,男、女、老、少,身披戲服,面畫臉譜。
生、旦、凈、末、丑,或挑眉怒目,或嬉笑顏開,或悲喜交加……戲臺群角,神態(tài)不一。
詭異的是,他們這些原本應(yīng)該在臺上大展手腳的角兒此時卻一個個坐在臺下充當著忠實的看客,眼睛都不曾眨動一下。
而臺上卻沒有長揮云袖,更不見皮黃鑼鼓,有的只是僅僅三尺戲臺,全憑生絹做幕。
紅燭燈影透亮,在那方寸影幕上映照出一眾惟妙惟肖的小人身影。
“咚咚咚……”
伴隨著鏗鏘有聲的節(jié)奏,花衫美人,輕挪細步,翩然登場。
雖高不過三寸,但一瞥一笑,眸光流轉(zhuǎn),攝人心魄,完全一個活人。
柳腰輕搖,女子開唱,極盡婉轉(zhuǎn),如在耳邊。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受風霜與勞碌,年復(fù)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p> “大王回營??!”四周齊喝。
“砰砰砰……”大鑼大鼓之聲。
甲士列道兩旁,長髯霸王龍行虎步,推眾上前。
“槍挑了漢營中數(shù)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傳將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大王……”花衫美人遠遠迎去,又喜又恐。
霸王滿是寵憐,好生撫慰,“這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
花衫美人細聲低問:“大王,今日出戰(zhàn),勝負如何?”
霸王沉聲,“槍挑了漢營數(shù)員上將,怎奈敵眾我寡,難以取勝。此乃天亡我楚,非戰(zhàn)之罪也!”
此時花衫美人反來勸慰:“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何足掛慮?備得有酒,與大王對飲幾杯,以消煩悶?!?p> ……
生絹戲臺不過三尺,小人兒轉(zhuǎn)身走位,一瞥一笑,千回百轉(zhuǎn),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似是演盡了人間的悲喜。
“彩!”
外行的看熱鬧,內(nèi)行的看門道。
這角色登臺,開口亮嗓,立見能耐。
那操弦扮演之人雖然始終藏在幕后,不露真容。
但臺下都是梨園中的老前輩老師傅,自然能聽出其中的真功夫。
“皮作偶,影子戲,好久沒見到這樣精彩的皮影戲了!”
“是啊!方寸之間有大文章,一點也不輸于梨園大戲臺!”
“沒想到如今的世道,小小皮影戲,竟還藏有大拿!”
……
生旦凈末丑們紛紛贊嘆。
大青衣輕笑,“皮影戲是萬戲之祖,戲派源流,傳承最為久遠!雖然衰落已久,但存有真?zhèn)鞯挂膊凰闶裁?!關(guān)鍵此人唱腔雖然雌雄莫辨,但仍可聽出稍顯脆嫩。如此年紀,有這樣的功力,實屬難得!”
“好后生!真不是那些欺師滅祖之輩可比的?!?p> “是啊,梨園多敗類。現(xiàn)在那些戲臺上的都是一些什么貨色?只知以色侍人,專業(yè)全無。扭捏做作做顯媚態(tài),更無一個是男兒。”
“沒錯!”似是說到了眾人的心坎中,頓時有人叫好,怒斥起來。
“關(guān)鍵這些不孝子孫還動不動口口聲聲要做出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卻不知自家功夫只是皮毛,老祖宗傳下來的好東西都被他們糟蹋光了。”
“沒錯!老祖宗要是死而有知,非要被這些欺師滅祖之徒氣得棺材板都按不住了,也非要從墳?zāi)估锱莱鰜砬謇黹T戶不可?!?p> ……
臺下一片憤慨怒罵。
兩兩對比之下,對不肖子孫越是憤怒,對眼前這三尺絹臺演出的好戲就越是贊嘆不絕。
“可惜了啊!”最前方一直靜靜聽戲的髯口老生此時突兀開口,嘆氣了一聲。
“可惜什么?”花旦、青衣其他角兒們本能追問,十分恭敬。
“戲好,人也好!可惜唱腔還差了一點!”老生沉聲,帶著幾分遺憾。
“班主,你又來了!”群角相視而笑。
“我們大戲臺有說唱念打,步步都是苦功夫,很難有人樣樣精通?!贝笄嘁挛孀於Γ案鼊e說這皮影戲手上有功夫,口中出文章。這皮影匠這么小的年紀精力有限,既要練習(xí)挑線影人的千般訣竅,又要唱腔精妙卓絕百變聲調(diào),實在太過強人所難了!”
“話雖如此,對于這處好戲而言,終有不美!”髯口老生仍是搖頭,但也沒有再多說什么。
群角會心一笑,知道自家這位班主一向最為嚴苛。
哪怕以前對他們這些嫡系徒兒能說一句“不美”,沒有大加訓(xùn)斥,已經(jīng)十分難得了。
更何況這唱腔只是這皮影匠最弱的一項。
更有吹拉彈打挑,樣樣都堪稱一絕,其中操弦掌線更是神乎其神。
只見絹臺上小人們各自登場,一舉一動生動自然,仿若有著生命,哪里還有半點皮影傀儡的僵直生硬。
如此群像,精彩紛呈,各顯姿態(tài),竟只掌在一人十指可握之中。
人戲合一,以一化百,當真應(yīng)了那一句“一口道盡千古事,雙手揮舞百萬兵”,真是梨園神技!
霸王橫目,虞姬低眉,一怒一喜,一瞥一笑,哪一處不是戲呢?
充當看客的群角們不自覺深深沉浸其中。
臺下觀戲入神,陣陣低呼,臺上漸入佳境,如火如荼。
只聽!
霸王嘆:“今日里敗陣歸心神不定?!?p> 虞姬唱:“勸大王休愁悶且放寬心?!?p> 霸王嘆:“怎奈他十面敵難以取勝。”
虞姬唱:“且忍耐守陣地等候救兵?!?p> 項羽嘆:“無奈何飲瓊漿消愁解悶。”
……
英雄末路,美人凋零。
紅燭影幕上演著一幕幕人生悲喜。
臺下圍坐著生旦凈末丑,也各個面帶悲意,徹底入了戲中,隨之悲喜,時而咬牙、時而落淚、時而神傷……
唱戲的在臺下看戲,唱戲的這一刻在臺下也成了戲中人。
臺上臺下,戲里戲外,一時恍若夢境,分外難明起來。
直到虞姬自刎,霸王垂淚,曲終戲罷,一切才最終散場,沉寂下來。
臺下久久無聲。
“霸王舉鼎氣蓋世,烏江自刎虞美人。人力終究難敵氣數(shù)。老朽唱了一輩子戲,可惜不曾有這天大的福分唱這樣一處絕世好戲!”這一次倒是那髯口老生先回過神,老長一聲嘆息,似是為霸王虞姬,更多的卻似是為自己。
群角也是黯然點頭,心痛得一時無法言語
老生擦了擦眼角,這才定了定神,遙遙問道。
“后生,這是哪一出戲?”
幕后不見人影,卻聽一聲輕笑。
“洛京新開影戲場,堂明燈燭照興亡。
十面埋伏烏江渡,猶把英雄說霸王。
此戲名為‘霸王別姬’!”
“好名字!”
“好一個霸王別姬!”
“戲好,人更好!”
……
此話一出,群角不禁贊嘆,久久無法停歇,已然被這出好戲給深深折服了。
直到那髯口老生雙手微微一壓,戲院里才又平靜下來。
“如此好戲,為什么要唱給我們聽?”老生又問,意味而深長。
那笑聲在幕后又答。
“無他,只因戲比天大而已!”
話音一落,全場無聲。
“哈哈哈……”老生破天荒仰頭大笑,長髯為之甩動,極盡暢快。
“好后生,說得好!說得妙!”此時他目光亮得嚇人,如同兩道明火,直刺影幕,似是看到了幕后人的真面目,更是放聲大笑。
“八方聽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
開嗓不能停,唱于鬼神聽,這都是梨園千百年的老規(guī)矩了。
老朽唱了一輩子的戲,也守了一輩子的老規(guī)矩。
沒想到臨了,老朽也能親自聽這么一出真真正正的鬼神戲。
老祖宗們果然沒有誆我!
后生,你很好,非常好,特別好!”
老生連道三聲好,平生夙愿得償,盡是快慰。
“是極!是極!”大青衣等其他角兒們也是齊齊點頭。
“梨園后繼有人,這樣我們就安心了!”
笑聲釋懷,漸漸無聲。
下一刻,這荒棄已久的戲院哪還有半點人影,只剩下一塊塊豆腐狀被疊得整整齊齊的戲袍擺放在原處,老舊不堪,卻又一塵不染。
院中無人,臺上有聲,
影幕上有生旦凈末丑等小人紛紛登場,身形騰挪,婉婉而唱。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群角對著臺下,深深鞠了一躬。
隨后曲終謝幕,這才各自退場。
紅燭燈滅,影幕轉(zhuǎn)暗。
一個修長身影無聲走了出來,直朝院外而去,沒入夜色中又沒了蹤跡。
遠方的天幕浮現(xiàn)一抹淡淡的魚肚白。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