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阿玉待在一塊的日子,無疑是這段時間以來我難得的慰藉。
有時候她走在我前面,走起路來一蹦一蹦,我會羨慕她的人生,羨慕她能夠邁起來的、輕快的腳。我無數次拿她與初初作比,即使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我無法控制地,把她當做初初長大后的模樣。她與我幻想里初初該長成的樣子如出一轍,落落大方,有禮貌,看起來活潑又快樂,又令我想到我美好的青春,覺得自己也變得年輕起來。
有一次我照例和她一塊去郵局,她到了郵局門口把信拿出來,檢查了好幾遍封口有沒有封嚴,鄭重其事地走進去,挑了三張漂亮的郵票,用膠水一點一點粘在信封的右上角,然后用手戳戳我的后背,示意我說話。
“給我侄女好好寄啊,別再弄丟了?!?p> 裝成小姑娘的叔叔還真不是什么容易事。不過這樣一想,她好像從來都遮住寄信地址不給我看,心說你一邊講我不是壞人,一邊又遮遮掩掩連個地址都蓋住。后來我倒是知道緣由了,但那也是后話了。當時就心里暗戳戳地想,想你原來還不信任我。
她也會跟我一塊去報社寄稿,在報社老板面前夸他是多么年少有為,實際上那老板頭頂都是禿的。不過看樣子報社老板也是喜歡小姑娘,看見阿玉就笑嘻嘻的,說你身邊這小姑娘真討人喜歡。
每次我的新章出來了,阿玉就嚷著讓我送她一本雜志,用她的話來說,就是“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心懷敬畏”地拜讀我的大作。我一開始以為寫小說這行只要有點文筆就行了,對自己還蠻自信,后來發(fā)現我也就能混成個雜志投稿的。但還好,在家里就能把錢賺了,每周去交稿這種累事,帶著個蹦蹦跳跳的阿玉,倒也舒服很多。
思前想后,我確定好了小說的題材,覺得寫犯罪破案類型的會很有意思,就像福爾摩斯探案集一樣。阿玉看過前三章之后就一直追著我,問我兇手到底是誰,我不跟她說,她就作勢要大喊“我旁邊這個人要拐賣小孩了,快來救救我”,每次都被我把她嘴捂住,一遍遍跟她說要是知道兇手是誰了再看就沒意思了。
閑著沒事的時候,我會和她去一幢還沒完工的建筑里面,在砌好的水泥地上坐著聊天。在市中心里面多的是這樣的毛坯房,一棟兩棟的樓,有的連窗戶都沒有,她喜歡透過高樓里的空氣看風景。
第一次她帶我去的時候,我遲遲不肯爬上高一點的地方,她說我這應該是恐高,就從來沒帶我去過天臺之類的高處。其實我哪里是恐高,只是一到了高處往下俯瞰,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初初,想到她像一只斷了翅膀的小鳥一樣跌落。
想起之前和臨安一塊逗初初玩,我搖著撥浪鼓看她咯咯笑,臨安捏著她的小腳丫打趣:
“小孩子就是可愛,胖胖的也可愛??次覀兗页醭酰∧_肉肉的,腰上也都是肉,是不是個小肉球呀?!彼押竺婺莻€“呀”字拖得很長很長,我心想你也可愛,你最可愛。
“這不能亂說,小孩子哪有腰?”但我還是抓著她的話咬文嚼字,這么多年,這已經變成了我們的相處模式。
“好吧好吧?!彼财沧欤安贿^為什么都說小孩子沒有腰?。课倚r候我媽也不讓我這么說。”
“諧音不好?!?p> 她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說了句“記住啦”。
那時候隨口一說的話,沒想到真的一語成讖。那天初初落下去,讓我想到“呱呱墜地”這個詞語,她的腰的確被折斷了,我從此不敢登高處。
我和阿玉就坐在二樓的房子框架里,隔壁房間的地上還有個席子和被褥,旁邊有兩個泡面盒子,也不知道哪個沒有家的人住在這,也可能是工人暫住的地方。
“有時候我也感覺,我跟這些人一樣,都居無定所,像個蓬草一樣連根都沒有?!蔽視r常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也總因為這樣的話被人說是咬文嚼字,說你們這些教書的人就喜歡這樣。但我這樣說話已經成習慣了,從學生時代開始,慣用讓人悲傷的譬喻,又在譬喻里面領悟到自己不擅長譬喻的事實。
“我也一樣,哪有什么家不家的。不是說什么‘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么,居無定所也好,自由?!蔽疫@才意識到,阿玉一直沒有提過她媽媽的事,如果說她爸在外面打工的話,那她總該和她媽媽住在一塊。但她每次到了周末都拉著我在外面待到很晚,我問她這么晚回去家長會不會擔心,她也擺擺手說沒事。
“你平時住宿舍,到了周末在哪???”
她揪著褲子上的線頭,一圈一圈在手指上纏起來:
“白天就在外面晃悠,找個飲料店寫作業(yè)或者去書店。晚上的話,以前會去打工,有那種晚上在燒烤攤洗盤子的活。后來那家店被查出來招童工就去不了了,只能白天去做兼職,晚上就去小網吧包宿。暑寒假就好說了,打工賺的錢我都攢著,可以租便宜房子住。”
她沒說她為什么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也不說她家里人都去哪了,我也就沒問。就像她從來不問我關于初初的事一樣,我也明白每個人都有一些不愿意開口的事。
“你要是信得過我的話,以后你周末沒地方去就去我那兒吧。我租的房子,有空房間,臥室門也可以上鎖?!蔽腋f可以來我這,心想她一個小姑娘總待在外面也不安全。后來想想主要還是出于私心,總自己一個人住著確實寂寞了些,有個人陪著也好,管他十七歲還是七十歲,小姑娘還是老大爺,只要是個人就好。
“我肯定信你,你看著就不像壞人?!?p> “不像嗎?”我一愣,摸摸自己又是好幾天沒刮的胡子。這好像是她第二次說我不像壞人了。
“不像啊。每個人都做過壞事,但做了壞事又不一定是壞人,我一直這么覺得。更別說大叔你了,你看著充其量像個壞掉的機器,才不像壞人?!?p> 我沒忍住笑了出來,還有些想哭。這些年一直跟人說自己是個壞人,有人倒會安慰我說“壞人也沒關系”,但難得有人直截了當地跟我說,我不像壞人。
“我確實壞掉了,像個機器?!蔽疫€是忍不住自嘲。
“機器壞了也能修好啊。”她像往常一樣朝遠處眺望,表情稀松平常,眼神發(fā)著光,不知道的以為她看見了什么好東西,但對面只是另外一些高樓而已。
“那你要去我那住嗎?”我鼓足了勁又問了一遍,那樣的心情讓我想起來,當年問張臨安要跟我結婚嗎的時候。
“去啊,有人給我地方睡覺我肯定去,只要你家有個空地我都能躺著睡?!彼豢诖饝?,還說謝謝我,說等她有錢了以后一定請我好好吃一頓。
“倒也不算是家......”我在心里大聲朗讀這句話,差點就要憋出聲來。
“其實我只是覺得孤單?!?p> 阿玉說這句話的時候,就那樣托著下巴,在我的余光里面和我并肩,看水泥墻外的高樓,和高樓后面的變了色的云。我從來沒有像這時一樣對一種景色共鳴。以往總是覺得,在這樣密密麻麻的樓層里找不見什么漂亮風景,如今坐在這種未完工的毛坯房里看天空,云在鏡片后面游動,鏡片變成窗口,像是莫奈筆下的畫。
初初不在了以后,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善意,喧囂像囚籠一樣被隔絕在外。我因為感受到了安寧而心跳得厲害,滿心滿懷都是害怕這種生活會逝去的擔憂,又恨自己沒有一臺相機,可以在人生中永遠拓印下這一刻的感受。原來啊,活著也不是那么寂寞的事。
“我也是。”我看著云打開,又關上,心里的想法與她不謀而合,“但這樣看著天上的云起起落落,就覺得,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