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將街市照得透亮,李白指尖挑著兩壇不知又是煩擾哪家已歇息的酒家才討過來的酒。酒壇隨著一步三晃的身形碰撞,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街道回響,巡查宵禁的龍虎衛(wèi)聽到聲響只瞥了一眼李白,便又匆匆趕去巡查他處,他們對這情形司空見慣。起初圣上聽了對李白夜間觸犯宵禁,游蕩街上的彈劾也只是大笑著說:“果然是李翰林!”還特地為他開了恩寵,詔令允他夜間出行。
李白知他被彈劾,也清楚知道這背后的蠅營狗茍,但懶得去管那些腌臜之事,不過是那幾個人看不慣自己不慣。自己這么個沒實權的小官不知怎地就入了他們的“青眼”呢?李白嗤笑一聲,嘴里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慢慢悠在回去的路上。
怕是今晚喝的多了,不知拐錯哪個街口,走到了一處未到過的長街。兩邊的民房錯落有致,靜默的矗立著,磚瓦泛著清幽的光。李白打著醉眼挑了一處無人居住的府邸,腳下略微借個力便飄然到了瓦上。這府邸不大倒是很精致,不像是朝中大臣的,倒也不是小門小戶,只是不知為何荒廢了。外面朱紅漆的大門在夜色的調和下顯出深深的暗紅,庭院對面也是厚厚積了幾層落葉。李白隨意地仰坐在瓦上,被天雨反復沖刷了的瓦片透著溫潤,只是這夜的冷浸透了瓦,隔著衣料仍能感受到它的涼寒。李白撕開酒封,還未待醇厚的酒香混著夜風散開,他舉壇遙遙敬了敬明月,仰頭灌下這漾著月光的清冽之水,眼眸在酒水澆-下越發(fā)清亮,熠熠的比這夜幕的星空更亮上幾分。
一壇罷了,李白忽想起剛出蜀那段時光,年少意氣不知又去往何方。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曉得這路途艱難,有預料,但……他索性不再去想。仰面倒在瓦上,腰間的佩劍與瓦片碰撞出清越之聲,震醒了微醉的他,震醒了當年揮劍的他。游歷多年,他仍對那段與老劍師學劍的經歷記憶猶新。他為何習劍?少時結客而行,笑鬧街市的肆意是其一,其二又是什么?
興致涌起,李白解下劍來,“噔”一聲拔出。冷冷的劍鋒反射著清冷的月光微微顫動,手腕隨意一抖便是一道寒芒劃出。這劍端的是好劍,當年剛接到這把劍時,他欣喜萬分,但如今劍主在他的記憶中面容已經越發(fā)模糊,他眸光暗了暗,旋即徒然立身,借力將劍鋒一挑,將另一壇酒挑至半空,手腕一個抖勁,壇便被拋擲而出,劍尖輕輕一點壇轟然碎裂,瓷的碎片與瓦相撞,酒水卻被劍引著流轉于空中。他先前引的是水,學了不足一年便嫻熟,那人驚嘆他是練武奇才,天生極好的劍胚。想來一身武藝,行走江湖定是瀟灑快活,可奈何……
手中劍翁鳴一聲,勾起他少時拔劍復又合。隨著金鎖之聲吟詩的回憶,他先前不習章法,詩句往往是靈光一閃便脫口而出,待有了紙筆再將能記得的隨意寫下,亦不題題,這直至趙蘼硬逼他扳正過來。劍尖斬斷了酒水劍過水又合,李白眼眸頓一亮,心中便順而涌出一句詩來,“抽刀斷水水更流”下一句也順勢而出“舉杯澆愁愁更愁”,他微微笑了笑,仰頭接下了酒水,未及入喉便浸了衣衫。
李白隨意挽了幾個劍式,嘴角的笑漸漸演作了低笑,笑著笑著酒意悉數涌上,方才清亮亮的眸子瞬時氤氳上了些許迷頓,手中劍仍是未停,李白癲癲地狂笑,手舞長劍,衣袖獵獵地鼓著勁風。這劍氣引來狂風帶著凌厲的煞氣,衣袖飄轉似起舞,舞得狂亂,舞得冷厲,隨風舞兮衣飄揚,劍氣蕩兮我之狂!
他不經覺地與當年崖上的身影重合。那日,老劍師將他帶到山上,山間在寅時初冷冷寂寂,清脆可人的草木染重成模糊的黑影,霧氣縈繞,連山上的小路都無法辨別。老劍師負這手在前面走著,李白攥緊劍柄,也一言不發(fā)。落入耳中的只有衣袍摩擦路旁草的婆娑聲和因走動驚起的烏鵲撲扇翅膀的聲響,山腳下皎潔的月光隱在樹脂—的黑幕中,只有些許努力鉆出的月光疲憊的落在李白的發(fā)梢,兩人漸漸走進霧氣深處。他記得老劍師轉身時那雙被月光滌的清涼的眸子,也記得那眸中—的情緒,山頂的山風呼嘯著,吹不散山霧,卻輕而吹散了李白額前的碎發(fā)。他知道老劍師讓他斬斷那些霧氣,不會只想讓他融會貫通先前所學的劍式,他裝著糊涂不理會藏與霧氣中的告誡,他只如今日這般舞著劍,用劍氣輕輕將那青霧逼退三尺。日出時分,山霧漸融于紅潤稍帶金色的陽光,他停了劍,渾身騰著熱氣。老劍師隱在霧中的身影露了出來,李白雖逆著光看他,但仍看出他目光中毫不掩飾的贊賞和隱隱的悲憫。當日,他便辭了老劍師,又踏入人世間。
劍興奮的翁鳴,將李白拉回現實。自入了長安,它便沒有出過鞘,李白有些怔然,若是此時被某些人看到,不知他們是驚駭,還是興奮于又尋到一條讓他下地獄的罪狀。他們只知李白學過劍,卻從未見過李白的劍出鞘。知曉了他精湛的劍技,怕是會忌憚,輾轉反側。李白輕蔑的笑了笑。
最后一式落下,比原先寒上幾分的劍重歸鞘中,環(huán)繞李白周身獵獵的勁風也漸息了。他抬頭看了看那輪明月,遙遙一揖,轉身下了瓦,腳尖處地是方才凌厲的氣勢便斂了個干凈,搖搖晃晃的向前走去,他仍是那個酒仙。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