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遇見過一次你,在雪山下,同樣的藍色,同樣的藍天,同樣是一座寺院。
區(qū)別只是海拔高度的變化。
這里有圍墻需要我加高加固嗎?
這里有早餐的炊煙需要我點燃嗎?
這里有向陽花給我唱著馱鹽人的歌曲嗎?這里有達娃給我留著遠方的來信嗎?
我站在觀音寺門前,敲響了緊閉的山門。
好一會兒,門打開了,一位年青的尼姑探出頭驚訝地看著我,然后又看著我的身后,確認了只有我一個人上島。
“阿彌陀佛,您是來做什么的?”
“游客宋明,聽説當?shù)赜幸蛔聧u,島長滿了白石榴樹,特來島上供奉點心意。”我指了指背上的包。
她仍然疑惑我如何上了島。
“朋友開船送我來的?!蔽亿s緊解釋自己不會飛渡。
我把帶來的食物一一放到廚房,一間很小的房間里,她才相信我的確是來送供養(yǎng)的。
然后把我?guī)У街鞯?,給我遞過三根香。
她認為我是有求于菩薩而來,無事不登三寶殿。
“無礙島上的觀音很靈的?!彼嘈抛约盒欧畹闹魃?。
是啊,我一路順利來到島上,當然是神靈的護佑。
我同意她説的説法,然后提出了請求:
“我夫人過世,未做過超渡儀式,不知能否在這海角天涯之地,為她進行補做?”
“主持出門在外,只能等她回島?!?p> “是天禪師傅嗎?”
“是的?!?p> “好不容易到達貴島,我等等吧?!?p> 我拿出手機,想給賓館和阿森、小林打電話,通知我可能要晚幾天回去,但島上還沒信號。
這是一座真正的孤島,一切人間的信息,都被屏蔽。
“天禪師傅大約何時能回來?”我問。
“也許一天,也許一個月?!彼幕卮鹱屛覂裳垡缓诹恕?p> 海音法師,是她的稱號。
海音法師給我安排了一個小房間,暫時讓我住下,從她這兒了解到,島上只有5位尼姑,其中有兩位陪著主持外出了,現(xiàn)在只剩下她和另外一位老尼,就是我在大殿燒香時,坐在門口敲木魚的明燈師太。
海音給了我一個木桶,邀請我和她一起去為白石榴樹澆水。
島上的淡水依靠著一口深井。
清澈的井水提上來,她的臂力驚人,提著兩木桶的水走向林子深處。
“這里一共有58顆樹,再多也種不下了,都是主持和父母早些年種下的,他們在這里開荒種樹,又化緣八方,信眾舉力,才蓋起了這座寺院。”
“想必兩位老人還在島上吧?”
她搖頭:
“主持已尊命將骨灰撒到了海中,只在菩薩面前立了牌位?!?p> 我腦中出現(xiàn)觀音殿四周的木龕。
土地非常稀少的這個小島,最尊貴的土地,留給了石榴樹。
我的后脖子被烈日曬得生疼,手一摸,表皮像面膜一樣揭下來了。
海音趕緊端來一碗香油,調(diào)上香爐里的灰,給我涂上。
我奇怪她怎么不怕曬,她閃著明凈的眼説:
“住得久了,習慣了?!?p> 我告訴她今天我如果不回賓館,朋友們會擔心。
她問誰送我上的島?
我説是小林。
她寫了一個小紙條,來到鴿子籠,捉住一只鴿子,把紙條綁好,鴿子的腳帶著一個環(huán),上面有編碼,飛鴿傳書??磥磉@是她們的信息工具,雖然原始,但好用。
三天過去了,我天天站在礁石上等待著遠方的船。
如果我再住下去,和出家也沒有區(qū)別。
在這里度過一日如一年。
海音不僅要澆水還要做素齋,也就是熬一碗粥,為了表示對我上島的優(yōu)待,她把存起來的生花生米,用石頭碾碎,放到粥里熬,濃香濃香,就著曬干的咸黃瓜條下飯,就是她們最好的主食。
我看著大海咽下吐沫。
盡管這里海水透徹,我也不能去抓魚蝦。
五天后,我終于見到了天禪。
她穿著一襲退了色的柿黃色袍子,圓潤的臉龐非常有佛相,平和的目光溫暖而自信。
她正舉著毛筆,在鋪著一張白紙上書寫。我把要超度的三個人名字遞給她,
她抬頭問我:
“你確定這三個人是你的親人嗎?”
我點點頭:
“李明明是我的亡妻,我和她是冥婚的夫妻,韋凌云是她的大哥,龐紅梅是她的大嫂?!蔽夷贸鲎约赫驹谌龎K碑前面的合影。
她放下了筆。那一刻,她承認了自己就是李曉玲。
她不相信這是偶遇。
“你為什么要到島上來?”
“親人一直沒有超度,正好到這島上來出差,聽説此地觀音寺非常有靈性,因此找朋友送到島上,希望能了此心愿。”
我遞上一只信封,里面包著做道場的酬資。
她推開了信封,直視我的目光:
“你知道他們的故事嗎?”
“我只認得亡妻,原來我的一位同事,去她家時,大哥大嫂已亡故,亡妻悲傷過度,也隨著他們走了,我只等到了一具亡尸?!?p> 我潸然淚下。
海音哭出聲來。
我的感情當然不是偽裝出來的。
我把刻在墓碑反面我寫的詩照片遞給了天禪法師。
她終于忍不住,悲泣起來。
“我知道您的俗家名字叫李曉玲,從W市離開后,您可能就不知道了其它人的消息?!?p> 火候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必要再裝什么游客了,我就是上島來尋找真相的。
天禪揮了揮手,讓其它人出去。
殿里只剩下泥塑的觀音在聆聽。
“是的,我就是當年的8名罪犯中的李曉玲,沒想到您一直追著我到了天崖海角。”她垂下了眼。
“到底誰出賣了其它人?”
“我的鄰居王師傅。”
“就是你把白石榴樹托付給的那位王大爺嗎?”
“是的。當年我和紅梅一起學(xué)習小提琴,跟著韋老師,明明是我們的小師妹,那個時候,我們是多么的快樂。直到有一天,紅梅説韋老師需要幾個幫手去做一件事,離你家很近,能不能再找兩個男生,一定要知根知底的好朋友,那種打死了也不説的好朋友?”
我答應(yīng)了她,找來了大院里的兩個發(fā)小,一位叫高紅旗,一位叫馬鳴。馬鳴他是王師傅的小兒子,跟著母親姓。當時我們已在外地的一所中專里讀書。我看了紅梅給我的詩稿,交給了馬鳴去刻鋼板,在油印時,動了王師傅用的油黑,被他發(fā)現(xiàn)后,讓我們交出詩稿。
我只有一部分原件,埋在院外的石榴樹下,被他挖出來。
后來我們?nèi)齻€就被帶走了,因為堅決不承認,都被判了罪,他并沒能救出自己的兒子。我們沒有出賣韋老師和紅梅,真的沒有。”
她乞求地看著我。
因為怕別人不相信,所以她們一家才遠走它鄉(xiāng)的吧。
我點點頭:
“韋老師是被明明的父母揭發(fā)的,而紅梅是主動投案的,她希望生死都要與愛人在一起?!?p> 天禪,不,李曉玲震驚了,原來她千方百計掩飾的愛人的父親王師傅,以為是他的揭發(fā)造成眾人被捕,卻沒想到最要好的師妹的父母,同樣出賣了自己的朋友。
“馬鳴覺得對不起我,離開家就音訊全無,高紅旗出來后去了京城經(jīng)商,也音訊全無,我回去等了他們幾個月,也聯(lián)系不上,就來到島上和父母一起生活,想永遠脫離人間,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有人記得這件往事?!?p> 我默默地點頭。
“因為還沒查清吳寂寞和鄧衛(wèi)東又是誰出賣的,但可以肯定不是你,因為你并不認識他們倆。”
她補充:
“我和馬鳴、高紅旗都不認識他們,我只認識紅梅和韋老師,而馬鳴和紅旗只有我認識,所以他們的事,真的與我們無關(guān)?!?p> 我點點頭:
“是啊,我也認為與你們無關(guān),但是除了你,張之瘋了,沒有了線索,現(xiàn)在唯一能幫我的人,就是你?!?p> “你為什么要做這件事?”
“為了明明。她一直認為:你們出事,是她父母出賣的,為些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p> 她抹掉了眼淚:
“我已在這個孤島上居住了十多年,送走了父母,也養(yǎng)大了石榴樹,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把白石榴的種植技術(shù),托付給縣里的有關(guān)技術(shù)人員,除此之外,我再無心留戀凡塵,如果想找到馬鳴和高紅旗,只能靠您自己了?!?p> 她對我深深一拜。
波濤拍打著黑色的礁石。
我跟在天禪師傅的身后,圍著寺院轉(zhuǎn)圈。
她向空中撒出一把米,海風將它們吹落到大海里,淹沒在寶藍色的波濤中。
而她不惜獨居一隅,悉心培育白石榴品種,四處送到各地的寺院中,不正是想讓馬鳴和高紅旗看到后與她聯(lián)系嗎?
只有他倆,才認得這是青梅竹馬的那個小妹妹家鄉(xiāng),獨有的特產(chǎn)。因此可以認定,白石榴是一個符號,只有他們?nèi)硕姆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