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皇帝不能再荒廢國政,擺駕回了太平宮,雖然不過三日消遣,也叫人興味十足。
金陵軍也要隨李珌退回金陵府,不過臨走之前,張姮讓他轉(zhuǎn)達(dá)對廖曾的感謝。兩人也是惜惜相別。待回到太平宮,又回歸了不太平。
三月中旬夜,張思戚忽然提議設(shè)流水宴,但是嘉賓只有張昱和張姮坐陪,宮人對此解釋;陛下年紀(jì)大了,就多想和子孫聚在一起,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所以這宴會也自然沒有歌舞喧嘩,安安靜靜以流水為曲,倒也別具風(fēng)雅。而一安靜下來,難免人就多愁善感起來。
張思戚顧自飲了一杯酒道:“轉(zhuǎn)眼流逝,昱兒你已經(jīng)這般的年紀(jì)了,長河也這么大了,朕真是不服老都不行了?!?p> 張昱道:“父皇酒量還是那般,兒臣怎么也追不上的?!?p> 張思戚苦笑,帶著些許醉意道:“御酒和一般的酒無甚區(qū)別,口中飲得多,滋味就一樣。只是看著你們兩個,確實(shí)恍如另一個境界。朕也好久沒享受安寧了,就像今晚的月......你們可知,今夜為何朕要設(shè)宴嗎?”
張昱和張姮自然不知,可張思戚并不說原因,只能讓人遐想。
忽然流水間傳來很多杜鵑花瓣制成的小水燈,閃爍著柔和的燭光,緩緩飄過。張思戚猛然驚醒,緊盯著那些杜鵑花浮燈出神,遠(yuǎn)處更傳來幽幽的歌聲,那般凄涼滄桑,好似無盡的訴說衷腸。
梁懿?張姮幾乎快忽略了這個人,如果是她的話,那不用想這般歌抒柔情必是她的心思。
——看來這位娘娘從未放棄過。
但張思戚眼下竟被雷擊中般不動,眼神愈發(fā)凝固在一個位置,張姮只覺得梁懿的做法雖然特別,可帝王這般失態(tài)卻從未見過,就好像是重新遇到了朝思暮想的愛人,可張思戚對梁懿有這般重的情誼嗎?
“婌兒!婌兒!是你嗎?!你回來了?你在哪兒?!”他失控般竟連鞋子也顧不得穿跑了出去,萬順急忙追去,張姮當(dāng)然也不能放任他出意外。張昱雖然也想,可久坐之下腿有些發(fā)麻,郭通還未來得及攙扶,槿綿竟直接搭了把手柔聲道:“宬王殿下,您小心?!?p> 槿綿今夜穿得頗為俊俏,水綠色的裙子竹青的小襖,肉粉色花團(tuán)與頭上的桃花相得益彰,水粉胭脂朱唇俏,說不出的吸引人,可偏偏她最想吸引的人很是厭棄的將她推開,更被郭通驅(qū)趕,毫不掩飾對她的厭惡,槿綿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羞辱,掩不住心傷憤然離去。
再說追尋那那歌聲而去的張思戚,果不其然越發(fā)靠近及曄宮,等他發(fā)覺的時候,已經(jīng)不過幾步之遙。此刻他不準(zhǔn)任何人親近,月色下竟顯得孤僻失落。張姮看著那堵墻,明白這是梁懿不知從何處得知的陳年往事,想利用它再度抓住帝王久違而薄弱的心,然后一舉擊潰。
——還真是個誓不休的人。
不過,梁國使臣來朝在即,于公張思戚也不能在禁錮她,不過就叫這個人如此輕易恢復(fù)自由,張姮怎可干休。從萬順手上接過披風(fēng),然后盡量輕柔地披在皇帝身上。
張思戚本在幻想破滅的瞬間,見有人撫慰他,當(dāng)然要抓住這一支救命稻草。又聽張姮幽幽說道:“皇祖父,娘娘她或許真的很思念您,若您不忍......長河愿意替您接娘娘出來?!?p> “不,朕不是那個意思?!睆埶计菹胙陲棧m然他確實(shí)不是為了梁懿,他以為張姮誤會了,哪知又聽她講:“娘娘是您身邊的人,而且關(guān)乎即將到來的梁國使臣,縱然她犯下錯誤,可總算陪伴了您多年。長河明白,皇祖父和娘娘的心結(jié)在于長河,所以長河主動去示好,斷不會叫皇祖父為難,日后再見面也不會尷尬?!?p> “唉,終究不是她......”
“皇祖父?”
“不,沒什么,和你沒有關(guān)系,朕不是在說你們......罷了,既然你主動退讓,但愿梁氏能體會到你的心意,明日你就去宣旨吧?!?p> “是,皇祖父累了,讓萬公公扶您回寢殿休息吧?!睆垔粗f順扶張思戚離去,又看向?qū)m墻,歌聲依舊在繼續(xù),可是注定今夜再無人傾聽。只不得不說梁懿“提醒”皇上的時間抓得很準(zhǔn),在梁國使臣來之前,也變相提醒皇帝自己的位置,可秋風(fēng)洗劫后的花草還能艷麗多久呢?
張姮對著一墻之隔的梁懿輕聲道:“想重新獲得榮寵,也得看本宮答不答應(yīng)了?!?p> 翌日,張姮在皇帝上朝的時辰來到了久違的及曄宮,宮人卸下禁宮鎖,數(shù)十人的隊(duì)伍整齊進(jìn)入,執(zhí)扇,提爐,手持各種七彩帷帳,甚為隆重,整齊劃一排開列立宮內(nèi)的道路上,直到及曄宮主殿的殿門。似乎那久違的女子預(yù)感到今日會有人來,竟裝得一身樸質(zhì)白素,可容顏并未消磨,楚楚可憐地跪在主殿,這幅場景當(dāng)真是我見猶憐。
只不過......梁懿沒想到昨夜一番傾訴,拋開芥蒂重新對她敞開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張姮。
難道皇帝還不肯原諒她?梁懿的心頭被這疑問填滿。反觀張姮則在她詫異中走過,自顧自坐在主殿主位上云淡風(fēng)輕宣布:“皇上有旨,今日起解及曄宮禁令,恭喜娘娘重獲新生了?!?p> 梁懿和紅素只得謝恩,再抬頭淚滿嬌容,帶著哽咽好似懺悔對張姮道:“嬪妾叩謝皇上天恩,也感念翁主的仁善,嬪妾銘記教訓(xùn),再不敢任意胡為傷害天家貴胄。”
“娘娘稱呼錯了,殿下如今已貴為公主。”阜平特意提醒,梁懿又是一頓。張姮卻不在意:“娘娘久居深宮內(nèi),何況這心思又不在旁人身上,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梁懿急忙低下頭道:“嬪妾不敢?!?p> “好了,娘娘不用虛情假意了。既然娘娘早已經(jīng)是婕妤,解了禁,這妃位寢宮就不合適您住了。皇上對此倒也格外口諭,讓您以后挪去福倚宮安居,希望那里能讓娘娘以后受到福倚。不過在那之前,想必娘娘多少不舍這住了半輩子的宮苑,正好長河也想跟您敘敘舊。阜平,你們就先去將娘娘的一應(yīng)之物搬到福倚宮去吧,讓娘娘多在這里看一看?!备菲降热祟I(lǐng)旨,陸續(xù)去往后殿堂屋搬家,主殿內(nèi)只剩下張姮和另一名老宮婢陪伴,正是東君。
等旁人清退干凈,張姮輕笑著對坐立不安的梁懿道:“娘娘多少有些失望吧,這么大陣仗,來的卻是你最不想看到的人。”
梁懿面色一僵:“不敢......”
“不敢?娘娘若真不敢,就早安分守己,不會有傳曲寄情的事了。可誰叫娘娘趕得時候好呢,皇上不得不看在梁國使臣的份上將您放出來。你知道皇上最嫌應(yīng)付你們這些梁人,覺得與其再來一個,倒不如舊人好擺布些,也順便給梁國一個面子。要我說娘娘您也得趕緊保養(yǎng)一下,以免讓人看了好像魏國慢待您似的。”
“......”
“或許娘娘是覺得自己被慢待了,榮寵前半輩子,忽然被一個來路不明的村姑攪了美事。不僅被禁足黨羽株連,就連后輩子的指望也沒了??勺岄L河更感慨的事,娘娘被打擊的一無是處后,仍能再振作重回皇上視野,這份忍辱負(fù)重,恐怕少不得身邊人的費(fèi)心籌謀吧?!?p> 梁懿能抓穩(wěn)機(jī)會,當(dāng)然不會是巧合。她被鎖在深宮內(nèi),若沒人通風(fēng)她怎么會在這個梁國使臣即將抵達(dá)的時候做出昨夜的一場浪漫。她是怎么知道皇上會借著流水設(shè)宴?那些杜鵑花又是怎么來的?她的歌聲明顯勾起皇上內(nèi)心深處的悸動,雖然皇上昨夜喊的名字不是梁懿,可明顯在張思戚心中是個極為重要的人,或許還是皇上還是漢王時的風(fēng)流往事,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張姮既點(diǎn)名了紅素,那對方自是不能再裝傻充愣,只見紅素跪著急道:“殿下恕罪!這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張,可是娘娘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每夜獨(dú)對空窗,淚水幾乎填滿了她,奴婢從小跟著娘娘,實(shí)在不愿見她在如此下去,所以行了非常手段,可奴婢并沒有害人之心,只求殿下網(wǎng)開一面給娘娘一個存身之處,求您放過她?!?p> “宮里的日子就是這樣,你熬得住就熬,熬不住也得熬,怎么偏偏就你們受不得呢?”
“是,殿下說得對,可是奴婢實(shí)在不忍心,是奴婢借著送飯的時候打探到皇上的喜怒哀樂,牽動以前的往事,這才逼著娘娘孤注一擲,求您可憐娘娘啊。”
“可憐她?你這話說得怎么那么好笑,該讓娘娘可憐的人是本宮才對吧?若本宮回宮之初,娘娘就對本宮施以憐憫,在她那個世子對本宮拳打腳踢打下水的時候給予關(guān)心,在春蒐的時候不派人對本宮下毒手,不縱容她那豬狗不如的東西對本宮的奶母和宮人凌辱,那么或許娘娘就不會這么倒霉落得今天的下場。說到底,還真是本宮的祖母皇后庇佑,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你們迫害還能活著?!?p> “殿下!殿下!”紅素跪爬到張姮腳下,不斷地磕頭祈求,卻被張姮厭惡地避開:“本宮本有心就此讓娘娘消聲滅跡,可如今你們非要自取滅亡,長河當(dāng)然樂意之至。反正本宮的運(yùn)氣向來不錯,不管以后如何,至少下場一定比世子,啊不,平民公子暉的結(jié)局要好。而娘娘再不濟(jì),也一定能比扔進(jìn)亂墳崗的元容待遇高些,至少能有一片薄棺吶?!?p> 梁懿軟在地上張口結(jié)舌,她雖然在禁宮當(dāng)日,絞殺她宮婢的人口中知道張暉做了什么孽,可萬沒想到元容也會有如此凄慘的下場。雖然她二人向來敵視,可她怎么說也是三個皇嗣的母親,自己之下的昭儀,更在她失意后掌管后宮的人,為什么一年來下場也淪落至此。
紅素也傻了,張姮道出的這個消息也讓她雷轟頂,滿滿的不可置信;元容再蠢再傻,怎么會身為宮妃扔去了亂葬崗那種陰晦污濁至極的地方。
梁懿對于重新立于后宮的選擇多少有了膽怯。
此刻她忽然有些后悔昨夜吟唱了她的苦楚。
她不該出現(xiàn),更不該明目張膽的再讓張思戚回想起她,更不該嫁來魏國!
她瞪著坐在主殿位上的張姮,似乎她已變成一座高山,渾身插滿尖刀利器的刀山火海。
猛然驚醒;她不該斗!不該去爭!更不該貪心不足!
外戚之子而已,張暉不過是一個外戚之子而已??!她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認(rèn)識到這一點(diǎn),為什么現(xiàn)在才想明白。只嘆一切為時已晚,在萬般凄苦下她只能無力地去懇求:“殿下,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是我不該癡心妄想,是我不該縱子行兇。是我,是我叫人去殺你的,也是我私下叫人將狂躁的藥粉涂在包藥的藥紙上害你的,讓你性情大變想要你在皇上面前冒犯,從而借他的手將你打入萬劫不復(fù)之地。是我做的,這一切是我的主意,可我真的知道錯了,求你原諒我,請您原諒我!”
張姮冷冷地看著梁懿不發(fā)一言,東君卻早已說不出話,沒想到張姮身上遭遇了這么多事經(jīng)受了那么多折磨,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為什么阿蒻會傾盡所有的保護(hù)她,不讓她牽涉這亂局之中,當(dāng)真是悔恨不已。
張姮也很悔恨,悔恨事情到現(xiàn)在才知道結(jié)果,可那有什么用?奶娘已死,病根也已落下,一切都為時已晚。
梁懿依舊梨花帶雨,就好像滿園的梨花,清靈孤寂,若張思戚站在此處,或許就此打動從而與她破鏡重圓。
但可惜,她面前的不是皇帝,而是張姮。她輕拍自己的手掌,竟笑起來道:“娘娘這番懺悔,這般哭訴實(shí)在太感人肺腑了,若不是之前的不愉快,本宮聽了都要流淚,情到深處或許就要和娘娘相擁而涕,從此化干戈為玉帛了?!?p> 梁懿迫切道:“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也不能再爭了,只求殿下你放過我!我愿意就此沉寂再不生事,我求殿下給我一個相安共處的機(jī)會,給我一個茍活之地?。 ?p> 張姮依舊喜怒不形于色:“相安共處?娘娘若真是這樣癡心妄想,也不是不行......那你,就讓你身邊的紅素給我奶娘賠命,以此給本宮看看娘娘的這份誠意吧。”
梁懿瞪著通紅的雙眼,一句話說不出,反觀紅素,她爬起來沖張姮哭道:“如果奴婢死了,殿下就能原諒娘娘嗎?”
“看本宮的心情嘍?!睆垔幕氐酪盟齻儫o話可說,隨后就見張姮從袖子里扔出一柄匕首到紅素面前,淺笑道:“東西在這兒,若你想盡忠,那就自便吧。”
紅素慢慢拿起匕首,咽了口水,她此刻腦中一片空白。
倒是梁懿忽然撲倒她身邊搶奪匕首,聲嘶力竭:“害人的是我,殿下恨的是我,要賠罪也該是我!”
紅素立即與之爭奪:“不要啊娘娘,奴婢賤命一條,跟隨娘娘已是受了大恩,奴婢愿替您恕罪!”
張姮看著主仆二人的戲碼卻是冷笑,然后好似變戲法般又扔了一把匕首到二人面前:“娘娘不用如此,自裁的東西有的是,你們不用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