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姮面前已經(jīng)沒有前階,說明她已經(jīng)來到了祭臺。這里白茫茫一片,無聲無息,好像連祝孟極也不在了。
但她卻釋然了,因為她終于知道,迷住雙眼的從不是霧障,而是世間。
而她,僅僅只是其中萬千的看客之一。對方從來無所謂人的駐足,也不在意誰的去與留。
日垂西去,迷霧似乎被驅(qū)散,而真正的無丈天峰逐漸隱現(xiàn)。前方,是萬丈懸崖。
原來祭臺,是為生靈獻(xiàn)祭而準(zhǔn)備的。
張姮被眼前的無丈天峰吸引,只覺得振奮人心,美得挪不開視線。
“南母神娘,南疆至高無上的萬物之母。您的后人向您稟告,南疆的新主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p> 祝孟極的聲音再度響起,張姮轉(zhuǎn)頭,竟見他跪在地上,對著無丈天峰禱告著。
張姮不明所以,可祝孟極已經(jīng)來到她面前重新跪下,并懇誠地說:“公主,您經(jīng)過了無丈天的考驗,日后南疆的一切,都將歸您主宰?!?p> “什么?”張姮大惑不解,祝孟極托起她的手道:“從來到韶音,你不曾懷疑這里的人心,更沒有遷怒。而無丈天,也不會允許心中存有惡念的人近身??赡銇砹耍竭_(dá)了圣臺,且每一步都走得堅定。但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韶音,以及南疆的萬千生靈。你熱愛這片土地勝過任何一個南疆人,所以當(dāng)你自愿奉獻(xiàn)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南疆的新主人?!?p> “我不明白,為什么是我?我并非南疆人?!睆垔琅f不解,但祝孟極看著她道:“血統(tǒng)對神而言,從來都是微不足道且狹隘的東西,唯有人心是永恒不變的。而南疆人,從不會允許不愛他們的人成為他們的主宰。我也相信你也一定能為南疆帶來生機,因為你希望這片土地永遠(yuǎn)存在,你愛這里的一切。”
最后一道光芒,撒在矗立之人的背脊,金色的盛輝,讓祝孟極相信,張姮就是天的孩子。
“呵,神娘,真是可笑?!?p> 一聲諷刺,穿梭在最后的霧障中,打破了難得的祥和。
林蝶獨身踏入此地,一身與祝孟極相同的服侍,形成了正邪最大的反差。而他那雙如蛇般的眼睛,死死盯著眼前可笑的戲碼道:“如果你信奉的神娘真的存在,那我為什么會到無丈天?她若真是庇佑南疆的主神,那在我踏平韶音的那一刻,又在哪里?還有她,今日也會死在我手里,你們的神,不就是個笑話!”
祝孟極擋在張姮身前道:“林蝶,神娘是在看著的,你的所作所為她都知道,而今日你站在這里,便是你的終結(jié)。”
“哈哈哈哈!”林蝶狂妄大笑,似乎聽到了最滑稽的笑話:“你錯了!神明從來都沒有看著,因為我在盯著她!我不許她看!她就要閉上眼睛!她若敢忤逆我!那便要和你們一樣,全都消失——!”
張崇從石臺階猛地竄上,然后那天龍王的頭也出現(xiàn)在身后。這兩件最為恐怖,也是林蝶最引以為傲的作品,已經(jīng)達(dá)到了他力量的巔峰。而這里,也注定將是最后的決戰(zhàn)臺。
祝孟極將手中的血珀靈笛放于地面,并非束手就擒,而是在一陣呢喃中,靈笛化成一攤血水,然后蔓延到整座圣臺行成了一個赤紅法陣。
“天血陣?”林蝶不禁說道:“呵,沒想到你還有力氣反抗。那看來,讓我的蜈蠱都能陷入幻境中毒的人,就是你了,我現(xiàn)在該感嘆一句后生可畏嗎?”
天血陣,是韶音不傳的禁術(shù),以施陣者的血為媒介,開啟人與蠱不可相觸,并隔絕的領(lǐng)域。
但僅僅只是對兩者,尸傭不在其內(nèi)。正當(dāng)張崇奔向祝孟極時,一只大蝎鉗忽然破土出現(xiàn)阻礙了他的攻勢,緊接著,一條黑粗蝎尾,也揮舞著將張崇的手蟄住,動彈不得。
這是只與天龍王相差數(shù)倍體型的黑蝎,它能出現(xiàn)在陣?yán)?,說明它并非蠱物,而渾身的倒刺也說明它不懼這場懸殊的戰(zhàn)斗。
林蝶看著它來勢洶洶,不禁笑起:“朱雀丹沒了,蠱母你也舍了?,F(xiàn)在靠一個血陣和這樣一只變異的玩意,你認(rèn)為能保住她?還是說,本命蠱你也不打算要了?”
他最后的話,是用張姮聽得懂的語言。她看向祝孟極,其腳下已經(jīng)流淌出大灘血跡。此時,跟在天龍王后面的百足怪也逐漸爬上,整座高臺已盡數(shù)被它們占據(jù),獨留下中間的范圍,四面楚歌。
林蝶安逸坐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欣賞這一觸即發(fā)的場面。
但祝孟極卻并不慌亂,對張姮道:“和林蝶對峙,從來都是你死我活,你早就知道的,對嗎?”
張姮看著對方虛弱的笑顏,當(dāng)即恩了聲,然后主動握住他的手,似乎是給予支持。
林蝶看著不禁贊許道:“不錯嘛,她來韶音短短幾天,居然就對你俯首帖耳,連那生死相許的小情人都不顧了。”
祝孟極道:“可拆散他們的,不也是你嗎?”
林蝶嘴角露出微笑道:“好!那就讓我看看你接下來,怎么救她!”
他一聲令下,張崇開始努力掙脫蝎鉗,而另一只手抵抗著攻擊而來的蝎尾。黑蝎爆喝一聲,蝎鉗緊手,猶如利剪,欲將將張崇的軀干一分為二??闪值麑λ钠つw毒化,刀槍不入,非但沒叫對方得逞,反而將蝎鉗撐開,然后大力拖拽,竟將強他兩倍的毒物整體甩開。黑蝎立即豎起中體的關(guān)節(jié)穩(wěn)住自身,并朝著張崇再去,將他順勢卷入身下,足手尾刺此時也蜷縮堵塞,蝎身頓時成了一座牢籠。張崇困在其中左右掙扎,可不管如何發(fā)狠,黑蝎的牢籠就像是竹簍般松軟輕盈,就是逃不開。
林蝶本對此嗤之以鼻,可看到那黑蝎滾出不少粘液,便猜到祝孟極意欲何為;毒無用,便想慢慢腐蝕嗎?呵,林蝶嘴中一動,忽然黑蝎的關(guān)節(jié)點斷裂開來。
祝孟極沒想到林蝶在他喚來黑蝎的同時,也將蜘蛛混入其中,而且瞬間覆蓋了黑蝎的表皮,反而被腐化即將消失的換成了我方。
“咳咳??!”一口鮮血噴涌出,祝孟極已經(jīng)和燈市那夜的張姮一樣,失血過多了。而天血陣也逐漸失去了支撐,再無法克制那些百足怪物靠近。反觀張崇已經(jīng)從黑蝎被啃食的身軀脫離,奔著兩人便來,局面千鈞一發(fā)。
張姮劃開了自己的手臂,將瘦弱的血管撐開,待與天血陣相連,瞬間好像有了生命。張崇正欲近身的雙足,竟被黑蝎勾住。而蜘蛛,竟躲避開奄奄一息的黑蝎不敢再動。
林蝶不可置信,忽然脖頸一痛,瞬間前胸像被石化,雙手也失去了知覺。頭頂上方,無數(shù)蜘網(wǎng)鋪天蓋地,周遭的百足大軍瞬間暴動??梢驗樘煅囋倨穑拷坏?。
林蝶努力才將脖頸后的東西拽出,那是一只拇指大小,卻通體像水晶的小蝎。想必是在天血陣啟動前,隱蔽身型,躲過了百足大軍,后徑直朝著坐山觀虎斗的林蝶而去。而蛛網(wǎng),也隱蔽在白茫茫的障物中織就。這番縝密,讓他又開始佩服:“你竟能制住我?!?p> 祝孟極虛弱道:“托您千里桃蝶的福?!?p> 蠱,是廝殺后的產(chǎn)物,是物種的蛻變,但本身絕不會存在改變,更不會與另外的蠱并存共生,可林蝶做到了。他的千里桃蝶,以蝶為主,蠶虱蜂為輔,隱匿于障氣中滲入皮膚,寄宿生存,比之一般的蠱物還要不可捉摸,叫人兩個時辰內(nèi)必定暴亡。
但張姮給拜毒教提供了活蠱,也就等于提升了抗衡的幾率。
林蝶盯著她,沒想到蠱不中用就罷了,偏偏還能在她體內(nèi)安然存活,以至于給拜毒教尋到契機。
祝孟極朝著林蝶冷笑:“說來,能壓制你,更多的還是令堂的功勞。”
林蝶的眼神變得威脅,祝孟極接著說:“令堂為拜毒教主時,可將很多失傳的蠱術(shù),毫不保留地流傳下來。其中,便有這變異蠱物的培育,我不過是,反其道為之罷了。”
林蝶忽然狂笑起來:“哈哈哈哈!我就說,你怎么可能沒有私心!原來那神壇的秘密你早就知道,并據(jù)為己有做了人上人,裝什么大義凌然!其實你!也不過就是只可憐蟲!和那些人一樣!妒忌,膽小,還怕死!”
祝孟極不言,林蝶在蛛網(wǎng)中又對張姮道:“你省省吧!他救不了你!你也救不了你自己!這個韶音,這個世間都是虛偽的!虛偽到毫不掩飾骯臟不堪!你們的存在!就該被抹平,消失——!”
張姮不知為什么,看著林蝶咆哮的面容,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她扶著祝孟極,脫口說了聲別怕。
這不是安撫,也不是勸慰,更不是對身邊人,而是對著敵人??烧f出的時候,張姮自己都覺得突兀,不明白怎么就在這樣的險境說出這樣的話。
可林蝶已是不做聲了,他真切聽到了那不合時宜的詞。
怕?他怕嗎?他確實怕......但他的生命里,只有人告訴他怕會有什么后果。后來他遇到了他的神,得知唯一能解決的辦法,就是讓自己不怕,哪怕是佯裝。
可從沒有人安慰他說......別怕。
無丈天似乎靜止了。
“哈哈哈哈——!”林蝶再度笑起,可聲音透著悲涼,還有不解。他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于是指著張姮一字一頓問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張姮的眼睛清明,透徹得毫無雜質(zhì),那是林蝶避之唯恐不及的干凈??墒篱g是渾濁的,從來不會干凈,所以林蝶才活得如魚得水。
“大千世界,其實,你也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爬蟲?!睆垔值溃骸翱上N蟻之身,也能掀起驚濤駭浪,至少帶著毒,可以污染所有人的血液。林蝶,你的母親,是這樣教育你的嗎?”
林蝶不知道張姮為什么會說出他記憶中,母親唯一一次的和顏悅色??蓵r光流逝,卻被淹沒在無盡的折磨中。
他母親恨守護(hù)的南疆將她驅(qū)離,也恨她深愛的丈夫?qū)⑺P(guān)在不見天日的地獄,對于女人而言,那是她的一切,可卻統(tǒng)統(tǒng)背叛了她,傷害了她。所以喪心病狂下,她留下了林蝶的命,可僅僅是將他當(dāng)做復(fù)仇的工具!
她讓他記住了她的恨,她的仇,她的悲苦和哀傷。所以他理所當(dāng)然地殺了那該被稱為父親的人,毀了南疆。本以為這一切完成后,他會覺得解脫。可是沒有,他什么情緒也沒有,心中連一絲漣漪也無。連那個人也都沒有答案,讓他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么?
漫長的歲月,他其實活得還不如樹上的枝葉,至少明白,季節(jié)更替,它要枯萎。
而人之可悲,或許就是你活著,卻感覺不到自己有生命。
林蝶哭了,他從未流淚過,甚至有記憶以來,從不知道眼睛會流出咸味的水。可這是哀傷引起的嗎?也不全是。他沒有喜怒哀樂,或者準(zhǔn)確說,那些早被人混淆,以至于后來不知什么時候該用什么情緒。而現(xiàn)在,他懂了,更因為那些話,他快要窒息了。
他忽然邁開步,不顧蛛網(wǎng)的阻撓,朝著張姮而去。地上無數(shù)的血液沾滿了他的雙足,似乎證明他的今時今日,是踏著血河過來的。后像索要著什么,對她道:“答案?!?p> 可沒有詢問,誰又知道他要的答案是什么?但他好像就篤定張姮會給他,帶有妥協(xié)意味又問道:“給我一個答案,我可以放了你?!?p> 張姮忽地笑起,用林蝶熟悉又陌生的,相同的笑道:“答案,我知道??晌?,不會告訴你!”
林蝶被拒絕得徹徹底底,張姮又道:“你知道與否,永遠(yuǎn)都沒有意義!因為你就是沒有意義的產(chǎn)物!答案,對你而言不過是浪費!”
林蝶再度笑了起來,并一手生生撕開困住他的蛛網(wǎng),語氣透著說不出的恐怖:“那你們,也都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張崇猛地?fù)淞诉^來!就像一顆千斤重的鐵球,雜碎了林蝶和張姮之間全部,將腳下化成粉末。
張姮掉入萬丈懸崖,祝孟極被她推到一邊的同時,又折返跟著跳下。
天血陣被毀,百足大軍得以自由,可祝妃妃率領(lǐng)的蜥蜴大軍,卻緊隨而至。她看到圣臺塌陷,奔赴而至,蠱物之間的廝殺再度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