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途覺得他生活的世界不太對勁。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他就隱隱約約感到怪異。

　　不是世界錯亂，災難多發(fā)，也不是經(jīng)常有大人物在一夜之間死亡。

　　正相反，他所處的世界祥和又寧靜，沒有病痛，天災，他們甚至已經(jīng)不需要進食，所以世界上沒有人類對別的物種的肆意傷害，不同于有記載的任何一個時代。

　　但這正是于途感覺奇怪的地方。

　　宇宙由規(guī)律主宰。就像之前的自然界，充滿殺戮與血腥，但那也是物種進化必須的過程，那樣的物競天擇才是正常的。

　　而現(xiàn)在，由于人類已經(jīng)不需要進食，也可以用他們極高的技術水平為其他生物提供食物，所以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動物繼續(xù)捕食，為了自己的生存去奮斗。

　　獵豹失去了鋒利的爪子，狼被精細的食物磨平了獠牙，再也聽不到獅子震懾山林的怒吼。

　　整個世界和平卻死寂。

　　就像時間的進程被按下了暫停。

　　最令他感到奇怪的就是人類的不用進食。宇宙間的能量是守恒的，不會無緣無故產(chǎn)生，也不會無緣無故消失。如果不進食，人類說話、行走、思考所需的能量，從何而來？

　　于途的頭又開始疼了。

　　每次想到類似的問題，他的頭就會開始發(fā)了瘋似的疼。

　　就像里面有一個東西在阻止他思考這些問題。如果他堅持，它就會炸裂，連帶著他的腦子一起。

　　不過這次，于途抱著隱隱作痛的頭緩緩起身，心想，時間又縮短了一點。

　　他總有種預感，當他的頭停止疼痛之時，也就是他知道答案之日。

　　不遠了。

　　他看著城市邊緣霧蒙蒙的天空，雕塑般靜默而立，臉上沒有一絲情緒。

　　*

　　那天是個平常的星期天，早上七點半，于途踩著點打卡，頂著一張送葬臉進了辦公間，就像所有被迫007的社畜一樣。

　　于途是電子計算機系畢業(yè)的，畢業(yè)以后直接被聘到了這家“智人”公司，一起被聘用的還有他的幾個同學，他們只負責參與一個項目，名字叫作：

　　啟智。

　　顧名思義，開啟智慧。

　　他們的任務，就是研究如何賦予計算機智慧。

　　這其實是一個古老的命題。人類歷史上，早在一戰(zhàn)的時候，艾倫·圖靈就發(fā)明了著名的圖靈測試。測試目的只有一個：分辨你是人還是機器。

　　人和機器的區(qū)別在哪里？于途不止一次的思考過這個問題。

　　人有情感，有創(chuàng)造，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但是，人的情感如何定義？人的創(chuàng)造力是否由一種無意識的思維過程控制？獨立思考的能力，是否可以通過對神經(jīng)元活動的模擬獲得？

　　或者說，人難道不就是一臺制造精密的機器？

　　一臺自然界用了幾十萬年，以無數(shù)其它物種的滅亡為代價造出的機器。

　　那么人和機器，究竟有什么不同？

　　于途不知道答案。

　　所以畢業(yè)以后，他來到了這家公司，和幾位和他一樣抱著這樣疑惑的人一起開始這個項目。他們確定的第一個議題是：

　　智能。

　　此時他們正圍坐在會議室里，空氣有些凝滯。

　　這確實是一個太古老的議題。

　　正因為古老卻至今未解，才證明了它的難度。

　　古代人類曾給過不少方案，其中的一些已經(jīng)被證實無法實行，但還有一些，因為技術水平達不到而留給了后人。

　　比如，模擬人類大腦神經(jīng)元，構建類似于人類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

　　這個方案在它被提出時就因為難度太高，耗資巨大而被否了。

　　不過現(xiàn)在，這已經(jīng)屬于力所能及的范疇。

　　會議室里已經(jīng)有三個人投票贊成，只要再有一個人就超過2/3，他們就可以開始這個方案了。

　　這時，從會議開始就未發(fā)一言的于途輕輕扣了扣桌面。

　　“諸位，我有幾個問題。”

　　提出重啟這個方案的申行停下了手中轉動的筆。

　　于途什么都沒有注意到一樣，站起來接著說：

　　“第一個問題：模擬誰的大腦？或者先不考慮那么長遠，模擬哪一時期的人類大腦？”

　　“當然是古代人類大腦。”

　　于途望向會議室正前方坐著的人。

　　“如果讓機器模擬現(xiàn)代人類，一旦這個方案真的成功，它們就會擁有現(xiàn)代人類的智力，再加上機器算速快，記憶容量大的特性，我們只有死路一條?！?p>　　“小弟弟，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p>　　會議室傳來輕微的笑聲。

　　于途看著那個頎長的身影，幾不可查地磨了磨后槽牙。

　　滾你媽的小弟弟。

　　他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一下：“我自然知道，申哥?！?p>　　“如果模擬古代人的大腦，第一個要解決的就是選人問題?！?p>　　“雖然我們這個時代由于殺戮和侵害事件少有發(fā)生，大家都清心寡欲，沒有多少惡念。”

　　“但是，古代人處在人類的競爭時代，各種條件都非常殘酷，他們需要以競爭來取得生存，所以大多數(shù)想法并不像我們想象一樣美好。我們無法計算古代人類的惡念值，一旦復刻，如果惡念值超出預期，就會有不可逆轉的后果。”

　　會議室里傳來低低的討論聲。

　　申行瞇了瞇眼睛：“小弟弟，你對古代史很了解啊。”

　　“申哥，我父親是人類古代史研究學者。”于途在桌底下掐了自己一把，努力保持溫良無害的表情，轉向會議室眾人：“希望諸位再仔細考慮一下這個方案的可行性?！?p>　　申行淡淡地地掃了一眼于途被桌子遮擋住的手，抬眼掃視會議室眾人，將他們的表情收在眼底。

　　對他來說，這沒什么影響，畢竟和他要做的事殊途同歸。

　　只是，他垂眸：難以瞞過這群“人”。

　　或者說，機器。

　　偽裝成人的機器。

　　雖然他也在其列。

　　申行低頭想了一會，決定還是暫時不要打草驚蛇。

　　“那大家先回去想想，這個方案暫列備選，有更好的方案隨時和我聯(lián)系?！?p>　　“散會?！?p>　　人陸陸續(xù)續(xù)的出了會議室。申行注視著于途和另一個人搭著肩膀走出會議室，臉上掛著笑，仔細看卻能發(fā)現(xiàn)笑意未達眼底。

　　不過，他的意識也快恢復了吧。申行啜了一口面前的茶水。

　　能力會是什么呢？超憶，速算，智力，體能？

　　申行想起了于途剛剛走出去時的笑容，和每天晚上，于途在大樓里留到深夜時的背影。沉默而堅硬，幾近冷峻。

　　原來，是控制情感啊。

　　*

　　“于途，你又怎么惹到申哥了，我怎么感覺他對你怪怪的?！毙煅箧移ばδ樀膯?，一只手搭在于途的肩膀上。

　　于途狀似寬容的笑了笑：“我也不太清楚原因，不過也快習慣了，畢竟剛到公司的時候他就對我有些意見?！?p>　　和同事?lián)]手道別，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角落，于途臉上的笑意漸漸落了下去。

　　確實有些奇怪。他想。

　　他敢肯定他從未見過申行，但是甫一到公司，申行就和他仿佛結過什么梁子一樣處處針對。不是找茬說方案可行度太低，就是連夜把他叫過去加班，讓他在過去沒有情感的二十幾年的人生里，頭一回體會到了憤怒是種什么樣的感情。

　　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算是難得了。雖然對自己小時候沒什么記憶，但是在身邊的同學嬉笑怒罵，而他卻毫無波瀾時，他就隱約明白，自己大約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樣的。

　　他沒有情感。

　　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冷淡，是沒有情感，不知道這是種什么東西，也不知道它為什么會存在。

　　于途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據(jù)他觀察，人類經(jīng)常會因為各種感情做各種愚蠢的事，情感的存在除了添亂似乎并沒有什么價值，至少現(xiàn)在的他是這么以為的。

　　至少目前看來，自己穩(wěn)賺不賠。

　　于途刷臉打開門，進了屋子。

　　他的房間不像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的房間，有各種各樣的機器人，可以提供一切服務，包括交流、傾訴，甚至戀愛。

　　可能是因為父親是人類古代史研究學者吧，他們的家也近似于記載中古代人類的家，兩室兩廳，外加一間書房和一間電腦房。于途并沒有對父親的印象，據(jù)那個一直供他上學的先生說，他的父親因身患一種奇怪的疾病而死。

　　于途不知道在這個時代，還能有怎樣的疾病可以威脅到人類的生命。但是他對父親并沒有什么感情，所以也沒有過多追問。不過，從幾乎占整間房子一半面積的書房來看，他大約可以知道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書房也是他最常去的地方。從他有記憶以來，這間屋子就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只要有空閑，他就會按照書架順序看他父親留下來的關于古代人類的書籍，里面的資料有很多都是孤本，即使在網(wǎng)絡如此發(fā)達的今天也查找不到里面的內容。

　　申行感到奇怪不是沒有理由。他有時候也想知道，父親是什么身份，才能弄來這么多人類古代史孤本。

　　不過今天，于途莫名有些困。

　　可能是加班加太多了。

　　很好，于途面無表情的想，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憤怒的感情。

　　不過，為什么這么困。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幾乎睜不開眼睛。

　　但他的大腦已經(jīng)開始拒絕思考。于途只能順從本能，倒在了床上。

　　床上很快就毫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