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將至，這一路上經(jīng)過了一兩座寺廟，大約那位沙彌上山也是為此。
奇怪，為何總是想起他呢？可能和仇大海少年時的那段經(jīng)歷有關。
彼時仇大海初出茅廬，禁武令尚未出現(xiàn)，中原武林盛事不斷，排行榜上的名字每日換來換去，去各大門派“踢館”的年輕后生絡繹不絕。
仇大海被幾個同門的師兄拉著四處跑，看他們打贏了志得意滿，打輸了垂頭喪氣，他在一旁看著也覺得有趣，但他卻沒有踢過館。一來是因為有自知之明，二來是因為性子老實。
性子老實的人容易受欺負，但是也會遇到自己的福緣。
有一次他跟著師兄們?nèi)メ陨脚煽次淞执髸臒狒[，卻在人群中走散了，不知怎么的，腳下一滑，滾到了坡下，渾身疼得要命，又驚擾了一條無辜路過的小蛇，還未看清蛇的模樣，小腿就被蛇狠狠咬了一口，他疼的嗷嗷大叫，引來了兩位經(jīng)過的僧侶。
其中一位年輕小師傅二話不說，把蛇趕開，蹲下來撩開他褲腿，低頭便用嘴為他去毒。
一旁的老僧拍拍仇大海肩膀，道：“施主莫慌，玄忍幫你吸出毒血，便不會有大礙。來，這枚清毒丸你先服下?！彼麖膽牙锩鲆粋€白玉瓶，從瓶子里倒出一枚小小藥丸給他。
等服了藥，玄忍已經(jīng)吸出十多口毒血，幫他包扎了傷口，又問他是否獨自前來。
“我叫仇大海，是跟著師兄來看武林大會的，方才跟他們走散了……去嵩山派應該遇得到他們?！?p> “好，你不要走動，讓玄忍背你?！崩仙值馈?p> 玄忍背他上山的路上，幾人聊了幾句，這才知道老僧是少林寺主持，法號空見。仇大海當時見識淺，不知空見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輩，只覺得出家之人果然慈悲心腸。
后來的事他都記不得了，也再也沒有見過兩位師父，心里有時會想著去少林寺謝恩，可年紀漸漸大了，只顧著惦記生計，去少林寺的事兒便擱置下來。
憶罷往事，仇大海已經(jīng)到了半山腰，是該歇息了。他盤腿坐在一塊青色大石頭上，就著一袋水吃饅頭，這才瞥見不遠處有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正望著自己，舔了一下嘴唇，想必是忘了帶水。
“喝水嗎？”仇大海拿起水袋問道。
“多謝。”書生過來接過水袋，喝了兩小口就還給他，許是看見他背著刀，道，“原來是位大俠?！?p> 仇大海已經(jīng)很久沒聽過這種稱呼了，道：“算不得大俠，會點武藝而已。你呢？讀書人？”
“哦，您看出來了?！睍嬗欣⑸?，說話聲音也低了，“屢試不第，連個秀才也考不到。配不上‘讀書人’三字。”
仇大海心道：我難道就配得上“大俠”二字么？
都是失意之人，便分了他一個饅頭，邊吃邊聊了起來。
原來這個讀書人家中種地為生，家人卻從來不讓他做農(nóng)事，只教他用心讀書，考取功名?？商觳凰烊嗽?，他倒是讀了，讀的比誰都用心，可是每次都只差一點，直到去年老母病逝，也沒盼到他的好消息。上個月，父親也去世了，他再也沒有讀書的心思，一把火將這些年來的書燒了個干干凈凈。
這就叫心如死灰，萬念俱滅吧。
二人沉默半晌，仇大海問道：“那……你上山是為何？”
讀書人的神色更暗沉了，道：“了無牽掛，唯有舍身崖是我歸途?！?p> 仇大海不知道這峨眉山上還有個舍身崖，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但看這讀書人萬念俱灰的模樣，他頓時明白了。
他道：“男子漢大丈夫，難不成只有讀書才是出路？你有手有腳，又識得許多字，就算去給人抄書、寫信，也足以謀生了吧？”
讀書人黯然道：“我的志向在廟堂之上，抄書、寫信，實在是……”
仇大海眉頭一皺，聲音更大了，道：“令尊令堂都是農(nóng)戶出身，舍不得你吃半點苦，卻給你慣出一副少爺脾氣！自力更生有何高低之分？難道考了功名、中了進士才叫體面？當個宰相、駙馬爺才能光宗耀祖？好端端的圣賢書，怎么給你讀出一個榆木腦袋？你簡直是……簡直朽木不可雕也！”
他本不是多話之人，沒想到一著急還蹦出一句《論語》中的典故來。
“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是也……是也……”讀書人愧疚難當，仔細琢磨著仇大海適才的話，再不做聲。
“是是是，是你個頭！你現(xiàn)在說說看，除了讀書寫字你還會做什么，會不會算賬？我在開封齊員外家做事多年，興許能幫你謀一份差事?！?p> 仇大海說完這話，心里也有點打鼓，畢竟自己都被辭退了，有沒有那么大面子卻也難說。
“算賬倒也不難，但是……開封太遠了?！弊x書人說道。
仇大?？粗@人一副瘦弱身板，覺得這話有理，畢竟不是誰都像他壯如牛，有精力跋山涉水。他的目光落在讀書人背上那把紙傘上，道：“你這把傘倒挺好看。”
說到這，讀書人臉上頓時有了幾分笑意，拿出傘打開，上面是一副青山碧水的山水畫。他道：“這是我自己做的，以前鄰家有位大伯教過，我覺得傘面空空如也不甚美觀，就提筆畫上去了?！?p> 仇大海奇道：“淋雨也不會臟了么？”
讀書人道：“涂了好幾層防水油，不會臟?！彼謱汩_合了幾次，道，“傘的骨架我也調(diào)整了一番，很是耐用……啊，對了，這把傘贈予大俠吧，我用不到了?！?p> “我說了這許多，你難道還未轉(zhuǎn)過念頭？”仇大海要氣炸了，也不去接傘。
讀書人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大俠不必擔心，我是想下山去謀份差事，聽聞山頂霧重，有時還會下雨，這把傘大俠應該用得到?！?p> 仇大海這才接過，略略琢磨了一番，讀書人作揖后欲走，卻忽然被叫住。
“有了！”仇大海大聲道，“你不如去賣傘吧？你做的傘與別處不同，不妨多點兒花樣，或是題點詩上去，不只女子可以用，文縐縐的讀書人想必也是喜歡的。”
讀書人恍然大悟，又作揖道：“多謝大俠指點！我這就去做！”
正要走，卻又被仇大海叫?。骸澳惆∧?，做生意難道不要本錢么？”他從包袱里取出五兩銀子，道，“這錢你先拿著，等你賺了錢再還我！”看讀書人還在猶豫，他干脆塞在他懷里。
讀書人捧著銀子，再次謝過，道：“在下姓杜名誠，字子騰，以后就去蓉城賣傘。恩公若來蓉城，可來武侯祠外尋我。還未請教恩公尊姓大名？”
“我叫仇大海，你往后可要好好做生意，等路過蓉城，我定來尋你！”
等讀書人走遠，仇大海便帶著笑臉繼續(xù)上路了。
安肆伍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