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望向不二，目光沒有閃躲，臉上亦無喜嗔。然其心里，竟自種下了一株柳樹的種子，它毫無聲響地扎進泥土深處，悄無聲息地漫自生根發(fā)芽。而眼前，那個蓬頭垢面一身腌臜的男人，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
水月收回目光，望向水晶球，忽而想起儒師孟露露之言：
“陰陽家掌門算出天狗吃月，驗證之日，驚見金星下凡，仙降東南隅。儒圣閉關(guān)修行，亦有感知。竟中途出關(guān)，指引弟子，其云：天地之數(shù)，至此而變；天下之道，至此有宗。民聚而國立，道定則心同，方久亦?！?p> 剎那間，水月茅塞頓開，猛然醒悟，那金燦燦疾馳的火球，不正是下凡之金星！
水月悟破火球即金星下凡，不禁內(nèi)心洶涌，顧盼左右，不吐不快！
然，須臾之間，水月冷靜下來，如孟露露所說，金星下凡已是數(shù)月前之事——如此說來，巫女那水晶球，放在木桌上之時，所窺者為過去事；巫女抱于懷中之時，所視者為現(xiàn)在事。
“我問你？”
“是！”
水月打破烈日下的沉寂，指著巫女發(fā)問。巫女于走神中猛然回醒，不禁原地一跳，恭敬應(yīng)和。
“你叫什么名字？”
“尼，尼，我叫，尼克拉島·啵，啵?！?p> “啊，丟丟啊?！?p> 水月邊說，邊捂嘴偷笑，心想這是什么可愛到見鬼的名字。倒是一旁孔甲聽得真切，遮手輕聲道：“好像是啵啵?！彼乱宦?，欲笑不能，不笑又憋，漲得滿臉通紅。
“原來是啵啵呀。我叫水月，是魚目縣儒家之儒師，奉儒尊之命，到此布學(xué)傳儒。這位是孔甲，這位是孔乙，他們都是我的徒弟?！?p> “見，見過！”
巫女深深鞠躬，頗盡禮道，令水月幾人十分滿意。
然在此時，從那藥鋪門前緩緩走來一人，掠過人群，一眼未瞧，徑自走回家中，不一時，裁縫店宅院里便冒起炊煙，飯香接著緩緩飄來。
正午十分，烈日當頭，人人已是饑暑難耐。
水月聞到飯香，不禁咽下口水，強忍收回目光，繼續(xù)問巫女，以求證其心中所得：“敢問，你這水晶球所測之火球，可是數(shù)月前之事？”
“什么！”
人群驚愕，一同驚呼，紛紛看向巫女，等待其作答。
然，巫女不過于昨夜偶然得夢，咒語之靈驗也是絕無僅有，頭呀嘛頭一回。
巫女望向水月，黑發(fā)后的圓眼里滿是淚珠。她心里并沒有答案，她為不能回答水月的問題而感到難過，而那難過瞬間又轉(zhuǎn)變成對人群的恐懼，身體一哆嗦，竟又悵然失禁。
水月望著巫女，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然又從余光之中，瞥見阿花端著飯菜碗碟，腳步輕盈地再次掠過人群，走向不立山下藥鋪那邊。
飯香遠去，村民們收回目光。
就在這時，匆匆翻閱史簿的小史官忽然停下，手指其書，振臂高呼：“找到了，果不其然，確有此事！”
孔甲心急如焚，奪來給水月看。三人湊在一簿前，發(fā)現(xiàn)“丁”字不識，與魚目縣竟然兩種文字，遂歸還小史官，令其讀之。
小史官抓回史簿，一臉憤然，目瞪孔甲片刻，轉(zhuǎn)而閱簿讀之：
“仲春之夜，天降陰雨；雷聲陣陣，始發(fā)東隅。秋千輾轉(zhuǎn)，周門難覓；出門觀雨，哀哀凄凄。但見金火，西南之隅；馳而無聲，落于鹿西。天忽大亮，地又暗寂；人間而立，忽然而已。萬物自哀，傷感零涕；偶有所懷，不知所記?！?p> 好押韻?。】滓野地Q拇指如是想，心中忽生收徒念。
還挺深沉的！水月俯視之，心生憐惜。
這都是些什么讓人聽不懂的破玩意！不二立在人群后面，暗自破罵。
小史官念完其所記，心懷往昔之傷感，不再發(fā)聲；而人群亦各有所思，紛紛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然此之時，忽而聽到不立山旁老郎中家傳來摔盤打碗之聲。片刻，便見阿花從藥鋪里跑出，一手執(zhí)裙擺，一手背抹淚，泣涕嗚咽，盡是委屈，直至跑回家中，轟然合門。
村民們似乎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又似乎什么都知道，望向裁縫鋪緊扣的木門，陷入到了另一種寂靜。
水月最先回過神來，暗想：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不對！如周筆暢所記，正中我之所推，那火球果然是金星下凡，而且是三個月前便仙降西隅；而啵啵的水晶球，果然是桌上懷中，所測不同——縱觀在場之人，果然還是我水月最聰明！
“師父，你在笑什么？”
“沒，沒什么?！?p> 孔乙看見水月望門發(fā)笑，不禁發(fā)問。見水月搪塞，亦無可奈何。水月察覺，便將火球即金星下凡之事說予眾人，村民們半信半疑，孔甲和孔乙也略存疑色。
“看來，我得向西走一趟了。”
“是去找柳木清嗎？”小史官仰頭問。
柳木清？
水月如雷貫耳，心臟砰砰，不禁偷想：柳大哥搖船西上去尋覓那素昧平生的小妹妹，如今我為去尋那無邪之人，也要西上；大家都為尋人，而且都是西上；只要我趕得快些，就一定能與柳大哥相逢！
“師父，你又在笑什么？”
孔乙有些生氣了。先前，水月望裁縫店木門笑，就已經(jīng)有隔岸觀火、看人笑話之嫌，如今又莫名發(fā)笑，顯然違背所學(xué)，絕非禮也！
水月醒來，顧盼二人，慌張搖手：“才沒有，人家才沒有啦！”
好巧妙，一句話竟然同時回答了兩人的問題。孔甲捋胡須，暗自叫絕。
好做作?。】滓也唤蟪芬徊?，想其師平常絕非這種人。
這才是女人本該有的樣子。不二望之，聞之，思之，哀之。
水月望向木桌上水晶球里的火球，再次冷靜下來，她告訴村民們說，火球即金星下凡，而且已經(jīng)是三個月前之事，鹿伊縣不會有危險，國之將立，道將有宗，希望鹿伊縣之村民能夠?qū)W儒崇禮，一同步入新時代。
村民們越聽越餓，捱到水月說完便三五成群，結(jié)伴而歸。巫女懷抱水晶球，亦悄聲離去。水月念念不舍，臨走之前，又餓看了一眼。
于小史官家吃完午飯，略作休憩，水月便偕孔甲溯河而上出西關(guān)；獨留孔乙于鹿伊縣傳儒授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