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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時間,眨眼而過。
小和尚已成長為清秀的少年,而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也長成了明眸皓齒的少女。
這五年里,小和尚依舊沒有踏出過山門,雖然多了燈的相伴,他再也沒有感覺過苦悶無趣,但是他心里一直想著有朝一日可以下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過小和尚如今也成熟了許多,明白了師父的艱辛與不易,雖說心中有著下山的念頭,但是再也沒有在師父面前開口提過下山兩字,免得師父為難,而老和尚那一邊對于下山一事同樣只字未提。
過去的五年里,饑荒依舊斷斷續(xù)續(xù)地持續(xù)著,情況嚴(yán)重時,百姓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老和尚自然不愿意讓小和尚下山。
夕陽西下,小和尚將空的水桶放在一旁,滿足地看著眼前的菜地。
眼前這塊半畝農(nóng)田,正是小和尚和燈兩人共同努力的成果。
說是兩人共同努力,但實(shí)際上每一次都是小和尚在做事,而燈只是倚靠在一旁的籬笆上打著哈欠觀看小和尚勞作而已。
“哈~,小沙彌,好無聊喔,要不我們溜下山玩吧,我聽說城里新開了一家泥人店鋪,里面的泥人可逼真了?!睙舸蛄藗€大大的哈欠后,瞇著眼看著小和尚說道。
燈誘惑小和尚下山也不是第一次了,基本上她三天兩頭就會提起這回事,小和尚的耳朵都快聽出繭來。
小和尚無奈的看了燈一眼,挑起地上水桶往房屋那邊走去。
“小沙彌,竟然這樣臭屁!你忘記是誰教你耕作的知識么?”燈漂浮在小和尚的上空,手指戳著他的頭頂說道。
“阿彌陀佛,施主的大恩大德,小僧必將銘記于心永生難忘?!毙『蜕型A讼聛黼p手合掌,朝半空中的燈虔誠地說道。
“小沙彌,你倒是越來越有臭和尚的模樣了?!睙羝擦似沧?,不領(lǐng)情的說道。
小和尚笑了笑沒有說什么。
事實(shí)上老和尚已經(jīng)好一陣子化緣不到食物了,如果不是燈傳授他有關(guān)耕作的知識,他與師父兩人說不定早已餓死在古寺里。
在將水桶擺放好后,小和尚像是往常一樣在臺階處坐著,燈同樣從半空中落下,坐在了小和尚身旁。
“燈,今天說些什么?”
“唔,玄學(xué)風(fēng)水、百家哲學(xué)、睡前故事你今天想聽什么?”燈歪著想了想,片刻后她反問道。
自從相識以來,每當(dāng)閑下來的時候,燈都會給小和尚講故事。
天下世事,燈無所不知,只要是小和尚感興趣的,燈都能夠立即回答上來并侃侃而言。
這五年的時間里,小和尚通過燈知曉了不少外面的事情,小到百家睡前故事、大到各國之間的興衰走勢。
只要是小和尚感興趣的,燈都會如實(shí)告知。
這樣的燈,更添幾分神秘感。
雖然五年來,兩人朝夕相處、關(guān)系親如手足,但是有關(guān)燈的身份與來歷,似乎成為了兩個人的默契,燈不提、小和尚也不過問。
雖然小和尚沒有問過燈的身份與來歷,但是他也逐漸察覺到……燈也許真的是世人所說的妖怪。
猜測到燈的身份后,使得小和尚對于燈的感情更為復(fù)雜了。
雖然燈的形象與世人所說的妖怪大不相同,但是作為佛門中人,小和尚自知自己不該跟妖怪如此要好,只是要小和尚與燈斷絕關(guān)系,他又無法做到。
見小和尚沒有回應(yīng),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燈戳了戳小和尚的腦袋笑著問道,“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入神。”
小和尚微微一愣,沉默了片刻后才說道,“小僧在想,這場饑荒到底還會持續(xù)多久?!?p>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小和尚心里虔誠的默念了數(shù)遍阿彌陀佛。
出家人不打誑言,小和尚如此是犯了戒的,如若被老和尚知道肯定免不了會受責(zé)罰。
小和尚原本并沒有想到饑荒,不過隨口提起后,他倒是有些好奇這場饑荒到底還會持續(xù)多久。
據(jù)師父所說,這場饑荒似乎在他出生之前便開始,至今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十來年,每年因饑餓而死亡的人多不勝數(shù)。
燈曾經(jīng)教導(dǎo)過小和尚,饑荒是由于食物的短缺造成的,造成饑荒的主要原因有兩個,分別是天災(zāi)與人禍。
天災(zāi)即因蝗蟲災(zāi)害、地震、洪水、干旱等自然因素所造成的糧食減產(chǎn),甚至顆粒無收。
不過自小和尚懂事以來,從未遇到過任何天災(zāi),真正造成這斷斷續(xù)續(xù)十年饑荒的原因是戰(zhàn)亂。
國家的邊界近年來并不太平,鄰國頻繁入侵,邊界沖突頻起。
為了保證兵糧充足,國家無節(jié)制地加大了地區(qū)糧食征收、囤積兵糧,這才導(dǎo)致了各地的饑荒頻發(fā)、持續(xù)不斷。
小和尚曾經(jīng)想過,如果沒有戰(zhàn)亂、沒有饑荒,師父也許就不會禁止他下山,也許之前那些師叔、師伯就不會離開,這座廟也會熱鬧許多。
只是,這場饑荒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到頭。
小和尚看著燈,見她沉默,小和尚倒也沒有催促。
雖說燈知曉萬事,但是恐怕她也無法預(yù)知未來的事情。
“小沙彌,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不過這場饑荒可沒有那么快結(jié)束,短則數(shù)月、長則數(shù)年吧。”燈眼睛一轉(zhuǎn),看著小和尚嚴(yán)肅地說道。
然而燈的表情越是嚴(yán)肅,小和尚便越是覺得她在胡言亂語。
相處已久,小和尚倒也學(xué)會了糊弄,點(diǎn)了點(diǎn)頭順著她的話雙手合掌微笑著說道。
“原來如此,燈施主所言甚是?!?p> 看到小和尚這副裝模作樣的模樣,燈嚴(yán)肅的表情頓時便繃不住了,一陣嬉笑好一會停不下來。
“別鬧!”
燈朝小和尚肩膀打了一拳,笑著說道。
“好了,小沙彌,不跟你開玩笑了?!?p> “如果你想下山,不用等到饑荒停止,哪怕外面戰(zhàn)火紛飛,我也可以保護(hù)你帶你下山?!?p> 燈看著小和尚認(rèn)真的說道。
明明外表是一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但是說出這句話時,小和尚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一絲懷疑。
如果他愿意,也許燈真的能夠帶他下山,并在亂世中保他平安。
小和尚看著燈,沉默了許久后才說道,“燈謝謝你的好意,師父的年齡已經(jīng)很大了,小僧不可能扔下師父一個人不顧。”
“可是……”燈咬了咬牙有些不甘,但是見到小和尚沒有再繼續(xù)此話題的意思,她也只好作罷。
小和尚重恩情,燈一直以來都知道。
老和尚收留了他并養(yǎng)育了這么多年,對于小和尚來說,這是不得不報(bào)的重恩。
雖說小和尚內(nèi)心渴望著下山,但是他不可能將自己的師父棄之不顧。
“算了,反正我以前就知道了?!?p> “小沙彌就是個笨蛋?!睙粲檬种еX袋,多少有些悶悶不樂地說道。
小和尚看著一旁神情不悅的燈,微笑著說:“沒關(guān)系的,來日方長。”
“等到天下太平,若是施主不嫌棄,可以跟小僧一起下山。”小和尚笑容很是燦爛的說道。
“真的?”燈半瞇著眼、嘴巴微微嘟起,將信將疑的問道。
“出家人不打誑言,小僧說的自然當(dāng)真。”
“那好,來拉鉤。”
燈朝小和尚舉起了小拇指,小和尚嘴角上揚(yáng),伸出小指與其勾在一起。
“哼哼,你說話不算數(shù)也沒關(guān)系,再過幾年我便能化為實(shí)體,到時候你要是騙我,我就直接將你扛下山?!?p> 在跟小和尚勾過小指后,燈得意洋洋的說道并向小和尚展示著并不存在的肱二頭肌。
化為實(shí)體……
小和尚眼睫毛輕顫,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
見小和尚忽然愣住,燈關(guān)切的問道,“小沙彌,你怎么了?”
“稍微恍了一下神。”
罪過罪過……
小和尚在心里再次念叨。
“奇奇怪怪的你?!睙粜÷曕止玖艘痪?。
啪嘰,就在這時,他們的身后響起了老和尚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響。
“明天見?!睙艨粗『蜕休笭栆恍?,剛說完她的身體便直接化作白霧消失不見。
“緣。”老和尚站在大殿門前,輕聲呼喚小和尚的名字。
小和尚站了起來,轉(zhuǎn)身朝師父施禮道,“師父?!?p> “時候不早了,吃過藥石后便開始晚課吧?!崩虾蜕行θ莺吞@、慈祥地說道。
藥石,晚食也。比丘過午不食。故晚食名藥石,為療餓渴病也。
佛門有日中一食、過午不食的傳統(tǒng),所以佛教僧人將晚飯稱之為藥石,也有僧人將其稱之為晚粥。
自廟里開始耕作以來,小和尚每日的勞作量增加,體力耗損遠(yuǎn)超從前,若是再繼續(xù)一日一餐,老和尚擔(dān)心小和尚會餓壞身子,便增添了晚食。
雖然只是平淡的菜葉粥,但是在小和尚看來,已經(jīng)足夠。
“是的,師父。”
小和尚雙手合掌,尊敬地說道。
吃過晚粥、念過晚課,小和尚并沒有像是往常一樣,一結(jié)束晚課便離開大殿,反而若有所思的盤坐在原處。
“緣……”
老和尚輕呼了小和尚一聲,見小和尚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任何回應(yīng),老和尚沉思了片刻后,輕手輕腳的起身離開了大殿,留下小和尚一個人在殿中。
小和尚心中所想并非是晚課所念誦的經(jīng)文,也并不是眼前的佛祖大人,而是燈所說的那一句話。
再過幾年,燈便能擁有實(shí)體……
小和尚深深的嘆息了一聲,莫名的感覺到一股壓力,回過神來時他才發(fā)現(xiàn)師父已不在殿內(nèi)。
心中躊躇了許久后,小和尚終究還是下定決心,離開大殿前往藏書閣。
說是藏書閣,實(shí)際上不過是個用來堆放經(jīng)書的雜物房。
據(jù)師父所說,那些師叔、師伯在離開之前曾留下了不少雜物,其中就有不少書籍,小和尚印象中在那堆書里似乎有一本關(guān)于妖怪的奇聞異錄,那些書同樣被老和尚堆放在這雜物房中。
鉆進(jìn)雜物房后,小和尚便開始一頓翻找。
“找到了,咳咳……”
因?yàn)闊艄饣璋?,小和尚找了半天才找到那本書,剛將此書拿起,撲面而來的灰塵便讓小和尚咳個不停,一會兒才緩過來。
小和尚捏著鼻子站在藏書閣門口處大力的甩書,直到書里不再有灰塵揚(yáng)出,他才心滿意足的收了回來。
不過此刻天色昏暗,油燈、蠟燭對于他們來說又價格昂貴,像是殿前的青石燈就沒見老和尚點(diǎn)過,小和尚自然不舍得為了看書而浪費(fèi)油燈或是蠟燭。
雖說心里著急,但是小和尚此時也只能抱著書返回寮房,等到天亮再另找時間躲著師父和燈翻閱此書。
在第三日,小和尚總算找到了有關(guān)妖怪修煉有成的記載,然而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喜色,書上僅僅記載著一句話。
妖精大成,得滅之軀;世上無敵,天下大亂。
按照小和尚的理解,這幾句話的意思大概為妖怪修煉大成有了成果后,便會得到不滅的軀體,到時候世上將沒有人是這妖怪的對手,天下將會因此而大亂。
小和尚并不清楚,燈所說的過幾年便會有實(shí)體,跟這個不滅之軀有沒有關(guān)系,但是他很清楚,如果這本書記載的這一句話是真的,那么他不能再放任燈不管。
只是……如果師父知曉燈的存在,他會怎么做,師父如此心系天下,說不定會直接將燈斬之以避禍亂。
雖然佛門有眾生平等的說法,但是妖怪屬不屬于這眾生之一,小和尚不清楚也不敢問。
“燈……”
小和尚輕念著她的名字,腦海中浮現(xiàn)她那古靈精怪的模樣。
小和尚盤坐在床上緊抿著嘴唇,雙手不斷相互揉捏著,表情看起來很是糾結(jié)。
“小沙彌,你在想什么呢?”
就在這時,燈的小腦袋忽然從窗外探出,賊眉鼠眼地東瞥瞥西瞟瞟后嬉笑著問道。
小和尚看著燈,直到燈被他看到不好意思了,他眼中的復(fù)雜之色才逐漸消失。
小和尚看著燈坦誠地說道,“小僧在想燈施主的事情?!?p> 聽到小和尚所說的話,燈那白皙的臉頰瞬間變得通紅,眼神慌張不知看何處。
“你……你胡說什么!”燈故作兇狠以此掩蓋自己的害羞,然而說起話來可是結(jié)結(jié)巴巴,一點(diǎn)底氣都沒有。
對于燈的窘迫,小和尚倒沒有在意。
只見他下了床,整理著衣衫、背對著燈聲音低沉的說道。
“小僧,要去晚課了?!?p> 燈撇了撇嘴,她察覺到小和尚這幾天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對,但是晚課將近她也沒有時間繼續(xù)追問,只好等到小和尚晚課歸來再說。
“去吧、去吧?!睙舾纱嗟卣f道,話語落下后她‘砰’的一聲化作白霧消失不見。
在燈消失后,小和尚轉(zhuǎn)過身來望著窗外,沉思了片刻后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
晚課結(jié)束后,小和尚并沒有離開大殿,而是表情復(fù)雜地盤坐在原處。
見老和尚準(zhǔn)備起身離開,小和尚用力地咬了咬牙后喊住了他。
“師父,徒兒有一件事要跟你匯報(bào)。”
小和尚雙手合掌,垂低著頭說道,語氣堅(jiān)定卻又摻雜著淡淡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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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看著小和尚,沉默了許久后說道,“緣,有些事你不告訴為師也沒關(guān)系?!?p> 小和尚微微一愣,聽到師父所說的話,猛然抬頭詫異的看著師父。
老和尚一手撫養(yǎng)小和尚長大,自然能夠察覺到小和尚這五年來的變化。
不僅是有關(guān)耕作的知識,有許多事情就連老和尚自個都不清楚,然而小和尚卻能夠熟知了解,這自然不尋常。
然而對于這不尋常的事,小和尚不提,老和尚也不問。
“師父……”小和尚看著師父,緊咬下唇、情緒越發(fā)復(fù)雜。
老和尚盤坐在原處,平靜的看著小和尚,沒有催促小和尚也沒有干涉小和尚做決定。
五年時間,與燈嬉笑玩鬧的場景如走馬觀花般在小和尚腦海中一幕幕浮現(xiàn)。
如若可以,小和尚自然不愿意放棄自己唯一的摯友,但是……
師父心系蒼生,終日在佛祖前為天下蒼生安危祈禱,我又怎么能為一己私心而導(dǎo)致天下大亂!
“師父,徒兒考慮好了?!?p> 小和尚從懷中抽出那本記載妖怪的書放在了老和尚的面前后,雙手合掌神情嚴(yán)肅地說道。
燈在小和尚的寮房等了一個晚上,都不見小和尚回來。
本以為今晚是輪到小和尚在殿中看管香火,然而直到六更天,天空灰蒙蒙地亮起,仍然不見小和尚從殿中走出。
“這個笨蛋又跑到哪里去了?”燈小聲嘀咕道,并探頭探腦的往大殿內(nèi)偷看。
雖說是妖怪,但是燈的存在較為特殊,原本就是在這廟中誕生身染佛性,自然不會畏懼佛像,頂多是有些不自在而已。
燈探頭探腦的偷看了好一會,卻沒有在殿中發(fā)現(xiàn)小和尚的蹤影,殿內(nèi)只有老和尚背對著門口朝著佛像誦經(jīng)。
“小沙彌、小沙彌!”燈皺著眉頭,壓低聲音接連呼喊了幾聲,見遲遲沒有人回應(yīng),她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然而就在此時,老和尚誦經(jīng)的聲音乍然停止。
只見老和尚緩緩起身轉(zhuǎn)身目光緊盯著門口,有如能夠看到站在門口處的燈一樣。
“阿彌陀佛,原來如此?!?p> “沒想到,小徒所言非虛?!崩虾蜕须p手合掌朝著門口的燈施禮道。
燈瞳孔微顫,沒有想到老和尚竟然能夠察覺到她的存在,這十年來可未曾發(fā)生過。
“你竟然能夠看到我?”燈看著老和尚詫異的問道。
“貧僧雖說天資愚笨,但也曾從家?guī)熌橇?xí)得一些不入門的小伎倆?!崩虾蜕腥鐚?shí)相告,對此并未隱瞞,老和尚本以為師門傳下來的這些小伎倆并沒有什么實(shí)際用途,沒想到以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嘗試一番,竟然真的能夠看到這位身著青衣的小姑娘。
燈眉頭輕皺,老和尚如此態(tài)度倒讓她有些摸不清對方心里是在打著什么算盤。
燈臉色微變,想到小和尚此刻并不在這里,老和尚卻知曉了她的存在,她不禁情緒有些激動的問道,“你把小和尚藏哪里去了!”
“燈施主,稍安勿躁,我對你并無惡意。”
“小徒因愧疚而選擇在靜心閣內(nèi)面壁思過、誦經(jīng)反省,待到他自身明悟時便會出來?!崩虾蜕胁患辈痪彽恼f道。
“你胡說!”燈眼睛一瞪,當(dāng)即也不跟老和尚廢話,身體飄起便打算越過大殿前往后方的靜心閣。
“施主,你現(xiàn)在趕去小徒那,只會讓他更加痛苦?!?p> 燈漂浮至半空中,看著老和尚沉默了許久后問道,“老師父,你這話是什么意思?!?p> 老和尚看著燈,步伐緩慢的從殿中走出,從燈身旁越過并無停留,站在殿前的臺階處彎腰用衣袖掃了掃后示意燈一同坐下。
“燈施主,請坐?!?p> “哼!”燈冷哼了一聲,并未領(lǐng)受老和尚的好意,漂浮臺階旁的石燈頂處落下。
老和尚笑著搖了搖頭,對于燈的態(tài)度倒也沒有生氣,擺好衣衫后便直接在臺階處坐下。
“燈施主,你與小徒相識了五年,不求回報(bào)的教他各種知識,所求為何?”
“老師父收留小沙彌的時候,可有求過回報(bào)?既然你是如此,為何我非得有什么目的。”燈柳眉一挑,牙齒伶俐的將話語頂了回去。
“這不一樣,貧僧是人、你是妖?!崩虾蜕袚u了搖頭說道。
燈坐在石燈頂處翹著二郎腿,嘴角勾起淡淡笑容,看著老和尚問道,“佛曰眾生平等,我誕生以來未曾做過惡事、也未曾離開過這寺廟一步,我跟你有什么不同?!?p> 老和尚眉頭微皺,燈所說的話他確實(shí)無法反駁,眼前這名女子與書中所記載的窮兇惡極的妖怪大不相同。
饑荒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十來年,外面多有強(qiáng)盜入室搶劫的事情發(fā)生,然而他們這不僅從未發(fā)生,甚至罕見有人拜訪,可以稱得上是亂世中的桃園,現(xiàn)在看來是這姑娘使用了什么妖術(shù)所致。
在老和尚沉思的時候,燈看著老和尚接著往下說道。
“在十年前,老和尚你在佛祖像后發(fā)現(xiàn)小沙彌,認(rèn)為這是你們的緣所以收養(yǎng)了小沙彌。而我在小沙彌被遺棄在古廟的那一天誕生靈智,這在我看來也是我跟小沙彌的緣。”
“因?yàn)榫?,你不求回?bào)的撫養(yǎng)小沙彌長大;因?yàn)榫?,我愿意陪小沙彌一生,我跟你……有什么不同?!?p> 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小和尚一聲啼哭使得她誕生了靈智,自從誕生靈智后,她便一直在注視著小和尚的成長。
漸漸地,燈明悟到自己的出現(xiàn)與小和尚的到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而這奇妙的關(guān)聯(lián)在燈看來,也許正是佛門所說的緣。
雖說生來知曉世事萬物,但對于這道不明說不清的緣,燈難以理解。
為了弄明白這緣到底為何物,五年前的那一天,燈才會腦子一熱出現(xiàn)在小和尚面前。
老和尚看著燈,燈毫不退縮的與其對視,老和尚明白她并沒有說謊。
但是此事關(guān)系到自家徒兒的安危,老和尚自然是萬分謹(jǐn)慎。
“既然施主對小徒并無惡意,那為何又要三番四次誘引他下山?”老和尚沉默了片刻后問道。
聽到老和尚所說的話,燈微微一愣隨后從石燈上飄起,氣得在半空中直跺腳。
“那個笨蛋,怎么什么都跟別人講!”
燈瞪了老和尚一眼,將所有的過錯都推給老和尚的‘嚴(yán)刑逼供’。
“既然我有能力保他萬全,那為什么不滿足他的心愿,帶他走遍天下、領(lǐng)略各地風(fēng)俗人情增長見識。”
“難道說你想讓自己的徒弟一生都窩在這個小寺廟之中么?”
燈看著老和尚理直氣壯的說道,并沒有覺得自己誘惑小和尚下山有什么錯。
“阿彌陀佛……”
老和尚雙手合掌閉目念了一聲,并沒有回答燈的問話,無人知曉他此刻心中所想。
“老和尚,既然你問了我那么多事情,那現(xiàn)在輪到我問你了?!?p> “小沙彌……為什么要將我的事情告訴你?!睙糗P躇了片刻神情復(fù)雜的問道,她實(shí)在想不明白,兩人關(guān)系如此親密,為何小和尚忽然便將她的事情告密給老和尚。
老和尚沒有正面回答燈所說的話,而是從懷里拿出小和尚之前給他的那本書,將其放在一旁的臺階上。
燈眉頭微皺,朝著那本泛黃的書籍輕輕吹出一口氣。
一陣微風(fēng)突起,封面隨風(fēng)而起,飛快的翻頁。
燈一目十行,不過幾息之間,便將整本書全部看完,也明白了小和尚這幾天為什么忽然變得那么奇怪。
這本破書記載的是某個不知名的窮酸書生關(guān)于各類妖怪的遐想,書中記載的妖怪大多兇狠殘暴、嗜血如命,小和尚看到這些內(nèi)容,自然會感到害怕。
“這……這!這完全是胡說八道!”
燈氣急敗壞地說道,在她生氣的那一刻,臺階一旁的青石燈燈芯無火自燃。
殿前掀起一陣凌冽的妖風(fēng),將那本泛黃的書撕成一張張碎頁。
老和尚看著臺階旁的石燈,心中明悟,原來眼前這青衣姑娘竟是佛殿前的青石燈成妖。
如果是這樣,那這姑娘還真得跟他們這古廟有著莫名的緣。
這小姑娘有這等本事,如果有她陪伴著緣,倒是不用他再擔(dān)心自己逝去后無人照顧緣。
只可惜,是只妖。
“哼!”
就在老和尚心里感到惋惜的時候,忽然聽到燈施主的一聲冷哼,隨后便看見四處亂飄的紙張重新合為一本書籍回到臺階處。
“貧僧還以為施主會將此書撕得粉碎?!崩虾蜕须p手合掌笑容和藹地說道。
“哼!如若是這樣,豈不是如了你這臭和尚的愿,變成了書中所說的生性兇殘的妖怪!”燈面若冰霜的說道。
老和尚笑而不語。
“撕碎這本破書又有什么用,我與小沙彌相識五年,兩人形影不離,然而如今僅僅是一本夸夸其談、毫無根據(jù)的破書便能夠使他懷疑我……”
燈的聲音越說越小,說到眼睛微微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卻強(qiáng)忍不讓眼淚流出來。
老和尚看遍世間百態(tài)、嘗盡人間冷暖,如今怎會看不出燈對小和尚的感情。
眾生平等,貧僧卻執(zhí)著于人、妖之分,是否錯了……
“哎……”老和尚望著眼前的山門,發(fā)出悠長的嘆息聲。
“燈施主,事實(shí)上昨夜小徒在與貧僧說了你的事情后,曾懇求貧僧……”
老和尚一句話還未說完,燈便直接插嘴打斷了老和尚的話。
“求你做什么!斬妖除魔么!你們這群臭禿驢也就只會做這些自以為正義的事情!”
燈帶著哭腔說道,一句話剛說出來,眼淚便如同斷弦玉珠一般止不住的落下。
從老師父到臭和尚,如今更是變成臭禿驢,老和尚心中感慨這稱呼可變得真是頻繁。
雖說是知曉萬事的妖怪,但是看來心智跟外表看起來無差,還是一個小姑娘。
跟她相處的時候,緣應(yīng)該很是開心吧。
想到徒兒往日的笑容,老和尚不禁會心一笑。
“真是個怪人,看到別人的哭顏竟然還笑得那么惡心。”燈轉(zhuǎn)過身去背著老和尚,手背用力的擦拭著眼淚氣憤地說道。
“燈施主,有所誤會,小徒昨夜懇求貧僧誦經(jīng)感化施主?!?p> 老和尚看著燈的背影,如實(shí)告知她昨晚小和尚所求之事。
“感……感化我?”燈轉(zhuǎn)過身來,一臉詫異看著老和尚,指著自己問道。
“經(jīng)文具有凈化人心的效用,恐怕小徒是擔(dān)心施主妖體大成后迷失自我,所以希望貧僧能夠?yàn)槭┲骼收b經(jīng)文,凈化你的內(nèi)心、使你保持自我,不至于變成書中的妖物?!?p> “很可惜,貧僧天資愚笨,并不會斬妖除魔之術(shù),恐怕不能如施主所愿?!崩虾蜕须p手合掌故作遺憾的表情說道。
小和尚心善,雖說知曉了妖怪修煉有成會導(dǎo)致天下大亂,但是也不愿自己唯一的摯友會被人當(dāng)作邪物伐之。
思考再三,小和尚也只能尋求師父的幫助,希望能夠在經(jīng)文的作用下,避免燈走上歧路。
燈瞪大了眼睛,看著老和尚。
雖然小和尚的念頭在她看來很是荒誕,但是這樣看來,小和尚這樣做似乎也是為了她好。
“果然是個笨蛋……”燈輕聲嘀咕了一句。
雖說燈心里有些感動,但是想到小和尚終究還是不信任她后,她的氣還是沒有消。
“阿彌陀佛,既然施主心中的困惑已經(jīng)解開,那么輪到貧僧了?!?p> “燈施主既然你知曉萬物世事,那貧僧想要請教,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老和尚雙手合掌念了一句后,誠懇的請教。
雖然老和尚沒有將話說完,但是燈已經(jīng)知曉他所指何事。
老和尚所問,無非就是邊界的沖突是否會加劇、天下是否會發(fā)生大亂的事。
燈看著老和尚,見老和尚神色肅然的等待著答復(fù),她沉思了片刻后說道。
“老師父如此聰慧,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么?”
“天下大亂,與妖怪根本就無關(guān),不過是人心所致。”
燈并沒有正面回復(fù),但是老和尚心里似乎真的早有答案,只見他神色并無變化,緊閉雙眼連續(xù)念了數(shù)聲阿彌陀佛。
“貧僧懂了?!?p> 老和尚緩緩睜開眼睛,眼神中多了幾分明悟。
“燈施主,在貧僧下山之前能夠拜托您一件事么?”
“你要下山?!”燈眉頭微皺,并未答應(yīng)下來反而詫異地看著老和尚。
自從不用化緣以來,老和尚就已經(jīng)沒有下過山了,沒想到在知曉她的存在后反而會重提下山一事。
“既然天下即將大亂,貧僧雖說不是高僧但也應(yīng)履行自身的使命,下山濟(jì)世救人。”
燈挑了挑柳葉眉,對老和尚高看幾分。
本以為老和尚是個只會死守這破寺廟的愚笨之徒,沒有想到竟然會有這等念頭。
“曾聽聞佛門之人講究因果輪回,相信善有善報(bào)、惡有惡報(bào)的說法,認(rèn)為引發(fā)戰(zhàn)亂之人,必有一天會自食其果,因而無需他們的幫助,所以在亂世佛門中人大多選擇關(guān)門避禍,沒想到老師父竟會做出截然相反的選擇?!?p> “別怪我多言,以老師父你這等年歲,亂世之中別說救人連自身安危都難保,請老師父再慎重考慮?!?p> 燈不禁感嘆道,不過她立即又接著勸說老師父放棄這個念頭。
雖說燈對于老和尚生死并不在意,甚至可以說巴不得老和尚趕緊離開小和尚,不要再束縛小和尚的自由,但是倘若老和尚下山后出了什么事情,小和尚定然會很難過,想到這點(diǎn),燈才改口出言勸阻。
然而老和尚心意已決,沒有因?yàn)闊舻脑挾鴦訐u。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貧僧在眾師兄弟離開后仍守著這座古廟,除了一心向佛之外,還因?yàn)樨毶恢迸瓮K有一日能夠等來歸人,但很可惜……”
老和尚垂著眼簾,掩蓋著眼中的悲傷。
燈饒有興趣的抬了抬柳葉眉,用手指卷了卷秀發(fā),心想如若老和尚選擇下山濟(jì)世,那小和尚便能夠跟著一并離開,這對她來說反倒是一件好事。
然而燈剛這樣想,老和尚便說出了讓她意想不到的話。
“燈施主,貧僧近日便會離開,到時候小徒便托付給您了?!崩虾蜕须p手合掌誠懇的說道。
“你不帶他離開???”燈瞪大了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老和尚。
“燈施主不是說過哪怕天下大亂也可以保小徒安全么?如果托付給施主,那想必貧僧也能夠心無旁騖地離開了?!?p> 說罷,老和尚不再多言,起身向燈施禮告退后便轉(zhuǎn)身離開了,留下燈一臉錯愕地待在原處。
“真是古怪的老和尚?!?p> 燈撇了撇嘴小聲低估了一句后,轉(zhuǎn)頭看向靜心閣方向喃喃自語。
“就稍微等你一下,我可還沒有那么容易消氣?!?p> 十天后。
小和尚停止了誦經(jīng),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段時間里,小和尚未曾離開過靜心閣一步,他沒有一刻不牽掛外面的情況,整個人也消瘦了許多。
不管外面如何,他也該出去看看了,一直躲避在這也不是辦法。
小和尚起身轉(zhuǎn)身往門口走去,在他打開靜心閣的大門,發(fā)現(xiàn)師父竟然就在靜心閣前的空地處盤坐冥想。
“阿彌陀佛?!?p> 見靜心閣的大門被打開,老和尚輕聲念道并站了起來。
“徒兒,為師有事要跟你說。”
見老和尚神情嚴(yán)肅,小和尚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師父,燈施主她……”
老和尚摸了摸小和尚的頭,沒有多說什么。
“緣,為師要離開了。”
?。?)
老和尚離開了,在離開之前與小和尚約法三章,定下了三個約定。
一,亂世結(jié)束后老和尚便會回來,在此之前老和尚希望小和尚能夠代替他看守著這座寺廟,不得擅自離開寺廟;二,不得傷害‘燈’,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可以請教她;三,迷茫不定時,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
與小和尚作了約定之后,老和尚便不顧小和尚的勸阻,毅然帶著行李下了山。
老和尚離開后,小和尚與燈兩人的關(guān)系并沒有因此而變好,反而在一次爭吵后,兩人的關(guān)系幾乎決裂。
在小和尚看來,老和尚守著古廟已有數(shù)十年不可能突然便提出要下山,老和尚下山的決定必然與燈脫不了關(guān)系。
小和尚誤以為燈對老和尚施展了什么妖法,這才導(dǎo)致了老和尚突然提出下山濟(jì)世救人的念頭,為此他特地找燈理論。
然而燈原本就因?yàn)樾『蜕袑⑺氖赂嬖V老和尚而生氣,此刻小和尚不僅沒有道歉反而還污蔑她對老和尚施展了妖術(shù),兩人自然是一言不合便爭吵起來。
爭吵一發(fā)不可收拾,到最后燈甚至在小和尚面前哭了出來,在消失之前更是毅然決然的表示自己再也不會在小和尚面前出現(xiàn)后。
自那以后,春去秋來、夏歸冬至已過去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里,邊界的沖突忽然加劇,鄰國入侵戰(zhàn)火四起,天下蒼生民不聊生,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
而另一邊雖然已過去了一年的時間,但是燈與小和尚兩人之間的誤會并沒有解開,燈沒有現(xiàn)身,而老和尚也沒有歸來。
颯颯颯。
小和尚拿著掃帚緩慢的掃著地上的落葉,落葉群在楓樹下被小和尚堆成了小山包。
在將掃帚放在一旁后,小和尚望著不遠(yuǎn)處的山門。
自老和尚離開后,這座山門已經(jīng)有一年未打開,早已堆積了不少灰塵。
“阿彌陀佛……”小和尚嘆息了一聲,不再望著山門而是轉(zhuǎn)身看著大殿前的青石燈。
在那一次爭吵過后,小和尚便確定了燈是大殿前的青石燈成妖。
小和尚走到青石燈面前,沉默了片刻后拿在一旁的軟布輕輕擦拭石燈壁,在將青石燈擦拭干凈后,小和尚輕聲說道,“對不起。”
然而青石燈沒有任何變化,那個古靈精怪的姑娘也沒有出現(xiàn)。
小和尚每日空閑的時候便會在這里擦拭青石燈,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然而即使如此,燈也沒有現(xiàn)身。
也許正如燈一年前所說的那樣,她已對小和尚失望透頂,再也不愿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見青石燈沒有變化,小和尚心中暗嘆,不再多想走入了殿中。
片刻后,殿內(nèi)響起了熟悉的誦經(jīng)聲,只是在老和尚離開后,佛像前誠心誦經(jīng)的那一位變成了小和尚。
……
戰(zhàn)亂持續(xù)了十年之久,終于停息。
然而即使戰(zhàn)爭停止,亂世卻沒有就此結(jié)束,天下蒼生想要恢復(fù)生氣仍然需不少時間。
老和尚離開前曾經(jīng)和小和尚做過三個約定,第一個約定便是‘在亂世結(jié)束后,老和尚便會回來。’
但是自從老和尚下山已過去十一年,至今不僅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
十一年過去了,小和尚早已不是那個懵懂少年,有許多十年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也已經(jīng)悟透了。
小和尚明白再繼續(xù)等下去,師父也不可能回來了。
然而雖說知道老和尚不可能再回來,但是小和尚卻仍然未踏出山門一步,其中的緣由,恐怕就連小和尚自己也說不清楚。
十年來,小和尚的生活沒有絲毫改變,依舊是每日誦經(jīng)、打掃寺廟,空閑時間則是像是小時候一樣坐在臺階處跟青石燈聊天,偶爾他還會在臺階處一言不發(fā)的坐著,手中握著當(dāng)初那本記載妖怪的書籍,望著天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年過去了,燈沒有現(xiàn)身過一次。
小和尚不止一次猜測,也許在那一次爭吵后,燈就已經(jīng)被他氣走了也說不定。
冬月初,下起了丙午年的初雪,二十二歲的緣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重病。
剛開始小和尚還能勉強(qiáng)行動做些簡單的事情,但隨著病情嚴(yán)重,他連起身更衣都做不到,更不要說生火自炊。
手腳發(fā)麻、全身無力發(fā)冷,小和尚心想自己的人生也許就此結(jié)束。
看著不遠(yuǎn)處放在柜上的那本記載妖怪的書籍,小和尚心中充滿了遺憾。
如果可以重來……
小和尚眼前一黑,竟直接便昏迷過去不省人事。
涼涼的……
不知過了多久,小和尚剛恢復(fù)意識便感覺到自己的額頭上似乎放著什么東西,傳來了陣陣冰涼。
眼皮似乎也沒有之前那般沉重,小和尚勉強(qiáng)撐開眼睛后便看到一個青色的人影在他面前晃動。
“燈……燈?”小和尚半睡半醒,聲音虛弱無力的說道。
聽到小和尚的聲音,青色人影不再晃動并逐漸向小和尚靠近,動作粗魯?shù)哪米咝『蜕蓄~頭處的毛巾并重新?lián)Q上一塊新的。
“小沙彌,我告訴你,我可還沒有消氣。”
熟悉的聲音在小和尚耳邊響起,不知怎的原本緊繃的身軀在一瞬間放松,疲憊感頓時涌了上來。
沒能跟十二年未見的燈說上一句話,小和尚便再度昏睡過去,然而這一次他的臉上卻掛起淡淡的笑容。
“果然是個笨蛋,怎么會有人生病了還傻笑。”燈看著小和尚的睡顏嘀咕道,她那纖纖玉手輕輕拂過小和尚的臉頰,臉上浮現(xiàn)出濃郁的憂愁之色。
冬月的初雪停了,小和尚的病好了,寺廟內(nèi)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小和尚身體剛好便拿起了掃帚開始掃雪,和之前不同,這一次他身旁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青衣女子,兩人在雪上留下兩排清晰的腳印。
與那清雅的相貌不同,那青衣女子一直在小和尚身旁喋喋不休的嘮叨。
“哎,小沙彌,你難道真的是笨蛋不成?哪有人會身體剛好就跑出來掃雪的?!?p> “這點(diǎn)雪,本姑娘一口氣就可以吹跑了。”
說罷,女子的嘴巴便微微鼓起,仿佛真的打算一口氣吹走地上的雪,看起來煞是可愛。
小和尚轉(zhuǎn)過身看著燈,雙手合掌的輕聲念道,“阿彌陀佛?!?p> “燈施主,打掃如誦經(jīng)需要虔誠,不可借助外力?!?p> 燈故作兇狠地瞪了小和尚一眼,那微微鼓起的嘴巴便如同泄了氣的氣球般迅速癟掉。
十二年過去了,她對于小和尚的稱呼依舊是那個小沙彌,小和尚對此也沒有不喜,只要燈喊他,不管什么時候、不管在哪他都會有回應(yīng)。
雖說十二年間兩人未曾說過一句話,但是再次見面時,兩人之間卻沒有任何生疏隔閡,相處起來也很是自然,有如之前的爭吵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大殿前的青石燈自從燈出現(xiàn)后便不見了蹤影,小和尚心中明悟卻什么也沒有說。
正是因?yàn)樾『蜕惺裁炊紱]說,燈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幾分幽怨。
花費(fèi)好大功夫才掃干凈地面,結(jié)果沒有多久天空又下起了零星小雪。
小和尚抬頭望著白茫茫的天空,燈在一旁看著他。
“走吧?!睙艉鋈徽f道。
小和尚眉毛輕顫,不再看著天空而是低頭與燈對視,他明白燈這句話的含義是什么。
小和尚差點(diǎn)脫口而出便同意了,但是話到嘴巴卻又說不出口,只是嘴巴微張表情呆呆的看著燈。
二十二歲人長得人高馬大的,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癡呆,燈心中忍不住想到。
“你是豬嗎,小沙彌?!睙羯焓帜罅四笮『蜕械谋羌鈫柕馈?p> 在被燈捏了捏鼻尖后,小和尚總算緩過神來。
“對不起,燈施主,小僧……”
“夠了。”燈的指尖放在小和尚的嘴唇上,不讓其說下去。
見小和尚白皙的臉頰因她的舉動而微微泛紅,她莞爾一笑收回了手,不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往殿內(nèi)走去。
燈沒有問小和尚為什么至今還不愿意下山,事已至此,答案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她已浪費(fèi)了十年時間去化形,如今在向天奪取的不多時間里,不管小和尚選擇在哪,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燈站在大殿前用手背擦拭著眼角的淚水,轉(zhuǎn)過身看著仍然愣在原處的小和尚。
下不下山已經(jīng)不重要,只要能夠在小和尚最后的時光里能夠陪伴著他就夠了。
“小沙彌!還愣在那干嘛,快過來呀!”見小和尚仍然沒有反應(yīng),燈朝著小和尚揮了揮手笑著喊道。
那笑顏有如春風(fēng)拂過,在冬日里讓小和尚莫名心頭一暖。
小和尚看著燈的笑顏,緩緩抬起右手本想觸摸自己的嘴唇,但想到燈還在殿前等著,他趕緊壓下心里異樣的感覺快步走過去。
之后的日子里,兩人形影不離的生活在這巴掌大的古廟之中。
兩人早已不是十幾年前那個懵懂少年,隨著時間推移,小和尚心中那莫名的感覺越發(fā)強(qiáng)烈,他在殿內(nèi)誦經(jīng)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五年時間,眨眼過去,小和尚已二十七歲,正值壯年。
然而初春剛至,忽如其來的一場重病使得小和尚臥床不起,這一次即使有著燈的照顧,他的病情也沒有絲毫好轉(zhuǎn),然而小和尚對此并不感到意外,似乎對此早有預(yù)料。
事實(shí)上自五年前那一次重病以來,期間小和尚未曾有過一次身體不舒服,甚至有次修繕屋檐途中不慎從上面摔下來身體也沒有任何疼痛感,早在那個時候,小和尚便自己知道的身體跟從前已有不同。
也許早在五年前自己的陽壽便已盡,恐怕是燈使用了什么手段才使得他多存活了五年之久,小和尚心中明悟。
雖說小和尚對于死亡心中坦然,但是燈并沒有就此放棄的意思,除此平日里守在床頭無微不至的照顧小和尚外,每當(dāng)入夜她都會離開古寺,從外面帶回來一碗奇怪的黑水。
雖說小和尚不知曉這黑水是何物,但是每次喝完后,他的身體都會輕松許多,只可惜治標(biāo)不治本,這神奇的藥水只能緩解小和尚的病情。
病情持續(xù)了半個月,小和尚開始昏睡不醒,經(jīng)?;杷瘋€兩三天才會醒來一次,他的身軀在短短幾天內(nèi)迅速消瘦,四肢猶如枯柴。
燈心急如焚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小和尚日漸消瘦。
某一個夜晚,小和尚半睡半醒的聽到有人交談的聲音,想要睜開眼睛卻又發(fā)現(xiàn)眼皮沉重如山難以抬起,最終也只能閉眼聽著他們交談。
“我們是妖不是神,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我們不能違背天意,你已經(jīng)插手過一次,不能一錯再錯?!?p> 與燈對話的那一位,聲音聽起來很是蒼老,估計(jì)已經(jīng)年歲半百。
在聽到那人所說的話后,小和尚明白自己的猜想得到了印證,心中對于燈的感激之情更濃。
“唉……”
一聲無奈的嘆息下,小和尚再次失去了意識,昏睡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和尚才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眼皮不再如山一般沉重,睜眼時也沒有看到那個聲音蒼老的陌生人,只看到燈在用濕毛巾幫他擦拭著手臂。
看到這一幕,小和尚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yáng)。
將小和尚的手臂擦拭干凈放回至被子里的時候,燈才發(fā)現(xiàn)小和尚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過來了,而且正一臉傻笑的看著她。
“干嘛,小沙彌你病傻了不成,干嘛一直看著我傻笑?!睙籼袅颂袅~眉,嫣然一笑地問道。
“沒有,小僧想起五年前那一場重病,施主也是這樣照顧小僧的。”小和尚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燈,仿佛想要將燈的相貌深深雕刻在腦海里一樣。
聽到小和尚所說的話,燈并沒有像是往常一樣跟他打趣,反而眼睛一剎那便紅了。
小和尚看著燈泛紅的眼睛,沉默了許久后忽然說道,“燈,小僧壽命不多了吧。”
小和尚的表情淡然,反而在說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無關(guān)緊要的瑣碎小事。
“瞎說什么,小沙彌你是笨蛋么?”燈背過身去,用手背輕輕擦拭眼角的淚水。
小和尚嘗試著抬手,然后手臂卻沒有反應(yīng),甚至連任何知覺也沒有。
他回想起當(dāng)初半睡半醒時聽到的對話,現(xiàn)在看來那時候所聽到的并不是夢境,如果不是燈,也許在五年前他就已經(jīng)死于那場傷寒了。
燈轉(zhuǎn)過身見小和尚似乎想要起來的樣子,趕緊將他上身扶起,用枕頭墊在后面使其可以坐在床上。
“燈,你記不記得十六年前那一次吵架?!毙『蜕袆傋饋肀阃蝗徽f道,在知道自己即將死亡后,他不知怎的想起很久以前那一次爭吵。
這是他們兩人唯一的一次爭吵,也是因?yàn)檫@一次爭吵,他們兩人長達(dá)十一年未見面、未說過一句話。
“說起這件事我就來氣,當(dāng)初也不知道是誰想要用經(jīng)文凈化我,之后還一口咬定我用妖術(shù)蠱惑他師父?!睙粑⑽⒁汇稕]有想到小和尚這時候會提起這件事情,故作兇狠的瞪了小和尚一眼,然而因?yàn)檠劬σ琅f泛紅,她的舉動反而使其看起來楚楚可憐。
“對不起?!毙『蜕姓\懇地說道。
“太狡猾了,哪有人在重病的時候道歉的,這樣我不就不能怪你了么,你快點(diǎn)好起來,這樣我才好跟你生氣?!睙羝擦似沧觳粯芬獾恼f道,小和尚此刻舊事重提就像是臨終遺言一樣,讓她心里很是不舒服。
小和尚笑而不語,小和尚越是如此燈越是難以壓抑內(nèi)心的悲傷,淚水再一次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在眼淚流出來之前她趕緊起身說道。
“不跟你說了,我去把菜粥端過來?!?p> 燈離開后過了好一會才回來,回來之時眼睛有些紅腫,顯然剛出去沒多久便哭過一場。
“呼……來?!睙舸禌隽松鬃觾?nèi)的粥后,送到小和尚的嘴邊。
“小僧不餓?!毙『蜕袚u了搖頭說道,雖說已經(jīng)昏睡了幾天,但是奇怪的是他一點(diǎn)饑餓感都沒有。
燈微微皺眉,不理會小和尚拒絕,直接將粥強(qiáng)行送到他嘴里。
“不吃怎么行,小沙彌你都越來越瘦了,再這樣下去豈不是要比本姑娘還要輕,傳出去了我還怎么見人。”燈一邊喂小和尚一邊說道。
“嗚唔……”小和尚想要反駁卻心有余力不足,菜粥一口接一口的被燈塞進(jìn)他嘴里,他也只能干瞪眼。
“好了,吃完了,要給你拍背么?”燈將空碗放到一旁,看著小和尚一臉壞笑的問道。
小和尚沒好氣的朝燈翻了翻白眼,心想燈還真是把他當(dāng)作小孩子來照顧了。
“燈,你記得十六年前那本記載妖怪奇聞異錄的書么?”
燈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當(dāng)初兩人的爭吵源頭正是因?yàn)槟潜緯?,如果那個撰寫此書的人還在世,燈非得將那人找出來揍一頓。
見燈沒有接話,小和尚接著往下說道。
“因?yàn)槟潜緯∩畬ρ之a(chǎn)生了誤解,誤以為妖怪都是窮兇極惡之徒。”
“你……”燈抬頭剛想要抱怨幾句,然而在看向小和尚那一刻,她的話語乍然止住。
小和尚臉上容光煥發(fā),完全不像是將死之人的臉色。
“藥……我去拿藥給你?!睙裟樕钒?,沒想到小和尚竟出現(xiàn)了回光返照的現(xiàn)象,慌張地站了起來。
“不用了?!?p> “燈,我能感覺到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你能聽我說完么?”
燈剛想離開,小和尚便立即喊住了她。
雖說那黑水有奇效,但也只能起緩解作用而已,治標(biāo)不治本。與其在昏迷之中沒有知覺地死去,還不如趁此刻清醒將之前未能說出口的事情都說出來。
“如果當(dāng)初沒有那本書也許我們就不會有后來的爭吵,小僧當(dāng)然不是將自己的過錯推卸于那本書,只是……”
“小僧在想,在這世上也許有許多像小僧一樣因這些書而對妖怪產(chǎn)生誤解,很多妖怪并非世上所想的那般兇殘成性,如果是知曉萬物世事的你應(yīng)該可以將妖怪真正的模樣記錄下來,解開世人對妖怪的誤解?!?p> 如果說小和尚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是什么,不是未曾踏出過山門一步、不是師父未能歸來,而是當(dāng)初因?yàn)橐槐緯`解自己的摯友,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未能釋懷。
燈緊抿嘴唇?jīng)]有說話,強(qiáng)忍著淚水不讓其流出來。
然而事實(shí)上燈對其他妖怪的事情也一無所知,她之所以能夠知曉萬物世事,不過是通過妖怪之間的交流而已。
只是此刻小和尚身上散發(fā)的死氣越發(fā)濃郁,她又怎好將實(shí)情說出。
“小沙彌,我……”
燈本想說些什么,然而小和尚卻直接打斷了她的話,自顧自地接著說道,“燈,你相信前世今生、生死輪回么?”
“這一生,雖說沒有離開過在古寺一步、沒有親眼見過外面的事情是什么模樣,但是小僧一點(diǎn)都不孤獨(dú)……”
“如若有來生,希望小僧能夠再遇見施主?!毙『蜕械难劬Σ恢螘r已經(jīng)看不見了,眼神空洞沒有任何光澤,恐怕不知道在何時,他就已經(jīng)感覺不到周圍的情況,在說完這一句話后,他便再也支撐不住,雙眼也緩緩地合上。
“小沙彌?!?p> 燈輕聲呼喚著小和尚,然而小和尚的雙目緊閉沒有任何回應(yīng)……
三日后,燈離開了古寺,而小和尚則被她親手埋在了那棵楓樹下,永遠(yuǎn)的留在了古寺之中。
小和尚法號緣,享年二十七,自被遺棄寺院以來,未曾踏出過山門一步,在埋葬著他遺體的那棵楓樹上刻著一行禪語。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萬法緣生,皆系緣分。
許多年后,天下太平。城南小山坡上新起了一寺廟,這里燈壁輝煌、香火鼎盛、信者絡(luò)繹不絕。據(jù)說在數(shù)十年前城北的一座小山坡上也曾經(jīng)有過一古廟,雖說不大但曾經(jīng)也旺盛過。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雖說不少書籍明確記載了這個古寺所在的位置,卻沒有人能夠找到這座古寺。
久而久之,這座古寺變成了奇聞異事在城中廣為流轉(zhuǎn)。
與此同時,城中也興起了另一個古怪傳聞,據(jù)說在人即將死亡的那一刻,會見到一個美貌天仙的青衣女人,她會點(diǎn)燃屋中的燭燈,燭燈的焰火是如同鬼火一般的青色,當(dāng)青色的火焰點(diǎn)燃,將死之人便會不受控制的述說自己生前的事跡,故事說完那名青衣女子便會開啟通往冥界之門,將此人的靈魂帶走。
這名奇妙的女人被說書人稱之為,青行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