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散臥:司空大鳥的第一次走鏢
司空大鳥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身華服,腰間掛著紫葫蘆,精神抖擻地向著巍峨的新曹門走。
紫葫蘆里是他在大相國寺買來的秘藥----輕身丹,據說日服一粒輕身一兩。
這也是司空大鳥無法練出家傳絕學鬧的。
這是他第一次走鏢,楚老鏢頭當家時不讓他入鏢行,說會對不起他爹,現在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由著司空大鳥自己定奪了。
這次跟著萬二壽跑出來,司空大鳥特意挑了匹“雪粒黃驃透骨龍”,這是鏢行的一個好處,可以民間養(yǎng)馬,戰(zhàn)事發(fā)生充公軍用,只要沒戰(zhàn)事就可以自用。
“大腦袋瓜”柴千兒舒服的靠在司空大鳥的懷里一動不動像是在發(fā)呆。他穿著一套鐵娘子打扮的簇新錦袍,頭上戴著黑紗帷空頂斗笠,這是小家伙把萬二壽的房間翻了個底朝天的戰(zhàn)果。
司空大鳥覺得這小孩挺可愛的,和他說話經常會出現蠢笨的模樣,迷惘的眨了眨眼睛,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樣子,即使不懂也會旋即咧開嘴開心的笑起來。
唯一有點古怪的是,一到鐵娘子或萬二壽面前就像變了個人,他就機靈鬼一樣討好,嘴甜如蜜人精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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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二壽騎著他的“刀耳兒刀肋黃”墜在后邊,捏著紙琢磨柴千兒寫的字。
字的法度森嚴,是經過名師指點的,筆力雖然稚嫩,但就柴千兒的年齡來說,是很難得的了。
內容是商家入世的經驗之談,只能說明柴千兒確是在商人世家長大的,其他的萬二壽委實研究不出什么。
正在不得其解間,突聽一陣喧鬧,原來曹城門根堵住幾輛鏢車,往來人多擁在門口一時塞住了。
大宋的天下,穿州過縣是自由通行的,但東京城的城門和重要關隘是需要關照路引的。
萬二壽往前一打量是兩家兒,一個虎頭赤旗,一個玄黑義字旗,不用說德威鏢局和大通鏢局兩家又杠上了,遠遠聽見兩邊鏢師在前頭爭吵都說自己先投的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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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威鏢局是“下山虎”宮溯陽創(chuàng)下的招牌,是東京城第一家開門的鏢局。
大通鏢局的總鏢頭“閉門云掌”張一航原是宮溯陽的把兄弟,曾是德威鏢局的大掌柜。
不知什么原因,宮溯陽使人頂了張一航的位置。
張一航一怒之下自立了門戶,創(chuàng)下大通鏢局,專門搶宮溯陽的生意。
正是這段宿怨,兩家鏢局碰到了就掐架斗氣。
德威鏢局押在后邊的鏢車上,坐著兩男一女沒去湊熱鬧,萬二壽都熟識。
女的體態(tài)妖嬈,黑襯領內衣上罩著綴有金絲花紋的紅綢窄袖,杏仁臉光彩動人,她是宮溯陽前年娶的嬌妻“紅娘子”,年齡和鐵娘子長三歲,一身好功夫,善用十三根透骨鋼針。
旁邊紫臉盤,總是像沒睡醒的漢子,叫舒至陽,是紅娘子的哥哥,武功高強,為人寬厚,江湖人稱“仁風劍”。
斜依在鏢車上嗑甜瓜子,一身褐衫短打扮的瘦臉漢子,是德威鏢局的趟子手“快腿”杜乘風,他是宮溯陽的徒弟,腳力出了名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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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鏢局的鐵娘子,德威鏢局的紅娘子,天下鏢局的諸葛娘子,江湖人稱“鏢行三娘子”,是江湖好漢傾慕的對象。還有好事兒的綠林草莽嚷著要專攔這三家的鏢,就是為了一睹她們的芳容。
可惜鐵娘子、諸葛娘子坐鎮(zhèn)鏢局從不走鏢,紅娘子雖然走些近程的鏢,但她手中透骨飛針毒辣,草莽漢子只是過過嘴癮了事。
由此還流出一曲兒----
京師有女初長成,細眉纖指調錦瑟,丹唇含雪曹門外,最恨莽虎霸細腰。
細眉纖指說的是諸葛娘子,丹唇含雪是鐵娘子,莽虎是指宮溯陽,細腰自然是紅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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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娘子和萬二壽、周衣是從小玩到大的,愛當大姐頭。
萬二壽她欺負不住,就役使周衣,周衣也是好脾氣,跟著紅娘子到處找萬二壽麻煩,所以萬二壽一見到紅娘子就頭疼。
“萬惡三郎!起這么早干嘛去!”紅娘子在車上一邊說還一邊用瓜子皮扔他。
萬二壽苦笑一下,陡然想明白了往日被他調戲的踏春小娘子們的心情。
遙想當年輕狂,陌上春風熏熏,少年猛如龍??伛R追香車,展扇平掠眾云鬟,以為佳人竊喜,卻是人家惱恨自己無禮!不由有感而發(fā):“今日天道輪回,我的報應耶!”
紅娘子白了萬二壽一眼:“嘟囔什么呢!我問你,很久沒見到周衣了,他在東京城沒?”
萬二壽道:“走鏢還沒回呢?!?p> “年底洞庭商幫的千金在許州比武招親,記得讓他去,那女孩叫殷瑤,萬里挑一臉蛋,我看了都愛!”
“我的姐!萬里挑一你讓二哥去,我呢?!”萬二壽佯怒道。
“你著哪門子急!南橋的小姐,北樓的愛卿,你隨便選!”紅娘子說得高興,“咯咯”笑得花枝亂顫。
萬二壽沖舒至陽道:“舒老大!你管管你妹子!二壽的清譽要毀在紅娘子嘴上呢!”
舒至陽不置可否,“呵呵”一笑也不答話。
這時“快腿”杜乘風幫攔住話頭:“三郎,你這匹馬金貴!牙口不大,夜眼卻出得這么好!”
紅娘子好奇問道:“什么夜眼?有什么用?”
杜乘風極愛和紅娘子說話,用手指出萬二壽坐騎前腿的一個位置,轉頭對她說道:“這里便是夜眼,你看這眼是生長旋的,這叫‘生風旋’,三郎這匹馬定可夜行八百?!?p> 紅娘子看那地方丑,皺著眉頭道:“真難開,我看驢子、騾子也有這玩意,亂扯淡!”突然一笑對萬二壽道:“萬三郎!聽說楚老爺子的胭脂馬懷駒子了,是真的嗎?”
“已經產下了,毛色特別漂亮,像桃花一樣,但是已經許給陶公公了?!?p> “屁嘞!我又沒想要!”紅娘子叉著腰停了一會說:“準是給諸葛丫頭的!”
杜乘風說道:“諸葛娘子又不愛紅,胭脂馬佩紅娘子才好看?!?p> 紅娘子聽了更是氣憤,對著前邊喊道:“宮溯陽!宮溯陽!你給我回來!”
正斗嘴起勁的宮溯陽聽到小嬌妻一喊也不吵了,對大通鏢局的人擺了擺手,示意讓他們先走,大步流星走了過來道:“怎么了?娘子?!?p> 紅娘子跺著腳道:“我們去朔州買馬去!”
宮溯陽捻著大胡子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萬二壽同情的向他拱了拱手,催著馬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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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見司空大鳥騎著馬已經三里遠了,萬二壽便不緊不慢的在后邊墜著,一邊琢磨著心事一邊逐個盯著司空大鳥身后的行人,這是走鏢的慣例。
路上商販往來,不便馳騁,向西過了萬勝鎮(zhèn),商販多改道去了南邊的汴河碼頭,道路才順暢起來,此時已經日斜西山,萬二壽拍馬追上司空二人,又向前趕了一程,才找了個村店歇下。
第二日依舊向西,離大河已近,雖隔二里路已能看見浩浩蕩蕩的水面。
司空大鳥依舊騎行在前,走過一個岔路口,見兩匹騾馬拴在道邊的樹上卻不見人,四周樹木參差,十分的荒僻。
他剛過去不久,從林子里竄出兩個青衫大漢,跳上馬尾隨了上去,這一切盡落在后邊萬二壽的眼里。
客鏢的保法叫陰陽趟,說的是兩鏢師一個在前護客人,另有一名鏢師暗中殿后策應,這種一明一暗的方式,即可以提防被跟蹤,也能冷不防突襲劫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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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司空大鳥聽到動靜向后張了張,騎騾子的二人經驗老道,早就提前在拐彎處勒住了馬。
司空大鳥沒看到萬二壽上來,慢下腳程,見到前邊有個茅草搭的茶寮,便抱著柴千兒下馬去喝茶。茶寮很冷清,除了燒水的老漢,只有門口蹲著一個赤須青衫漢子托著一碗白水喝,司空大鳥兩人在門口落座,那漢子擰著眉頭看了幾眼便轉過身去。
萬二壽看見前邊兩個騎騾子在林道拐彎處跳下馬,一個人坐在路邊盯著,另外一個牽著兩個騾子進了道邊的樹叢。
萬二壽的眼神極其是好,一打眼那兩人下馬的身形,便看出是身手了得的練家子,當下夾著馬小跑過去。
那兩人顯然不知陰陽趟的門路,只是拿眼睛盯著茶寮里的司空大鳥二人,并未留意從旁經過的萬二壽。
馬跑出一箭之地,快要近了茶寮,萬二壽嘬嘴一聲鳥哨,這是他和司空大鳥常玩的把戲,和“風緊!扯呼!”是一個意思。
司空大鳥聞聲知變,反應也是神速,把柴千兒夾在腋下,平掠出來。
萬二壽初時也拿不準,那兩個騾子乘客是否有問題,當司空大鳥掠出茶寮時,登見那路邊的那人焦急的向林子里招手呼喊,然后施展“八步趕蟬”的功夫撲將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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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二壽大喝一聲:“好得很!”從褡褳里拽出一把雪亮的飛刀。
手一揚,“哚”地釘斷了司空大鳥坐騎的韁繩。
司空大鳥此時已近坐騎,正要翻身上馬,那知蹲在門口的身著青衫子的漢子突然發(fā)難,那人兩手抓著茶寮里的破舊桌子呼嘯橫掃過來,司空大鳥躲閃不及只能護住柴千兒用背硬扛,“嘭”地一聲木桌拍個粉碎。
突發(fā)變故,萬二壽一勒韁繩,他的“刀耳兒刀肋黃”長嘶一聲,揚鬃躍起,碧蹄如印,向那青衫漢子猛踏!
霹靂一聲,塵土飛揚,那青衫漢子被馬蹄當胸踏中,身軀撞破茶寮的草墻一個大洞倒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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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大鳥已上了坐騎,一邊唿哨一邊策馬狂奔。
萬二壽回手給“八步趕蟬”沖來的那人一蓬銀針,距離近那漢子根本無法躲閃,一聲慘嚎捂著臉滾倒在地!
掉轉馬頭,還沒起步,就聽腦后一聲風響!
萬二壽抓住馬鞍大頭栽下,堪堪躲過后邊騎騾子那人射來的紅纓斤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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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耳兒刀肋黃”咴咴長嘯,萬二壽猛地坐回馬鞍,向后一揮,不知從那里拽出一個扁長袋子順風抖開,一股紅煙般的粉末罩向追過來的騾子。
扁袋子里裝的是“蛺蝶社”有名的“天馬煙羅”!
這“天馬煙羅”是種馬引,含有使馬發(fā)春的藥粉,無論多么健壯的駿馬,只要吸入鼻中,就會狂野亂竄!是東京城惡少年賽馬時用的陰招!
果然,那騾子怪叫著起跳刨地,騎它的漢子猝不及防地被甩得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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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草葉兒黃”此時已經撒開步子如猛龍般沖出,萬二壽一聲暢笑,身影沒入翻滾黃塵之中。
司空大鳥并未跑急,等到萬二壽沖到,才抖著韁繩狂奔。
“怎……么回事?”
“這孩子有鬼!你挨的一下如何?”
“沒事!”
司空大鳥身上穿有鐵錢金絲背甲,是萬二壽和諸葛娘子打賭贏來的,因司空大鳥是第一次闖蕩江湖,所以特地讓他穿上。
諸葛娘子是“三娘子”中最足智多謀,雖不善武功,但精于巧思,即使大內將作監(jiān)的能工巧匠都是對她另眼相看。
這鐵錢金絲背甲,是用108枚西蜀鐵錢和滇南烏金絲,再雜合出水寒龍蠶絲編就,內外各一層削薄糅軟的豬皮,再以山蜘蛛絲液粘合一層小牛皮,內襯上等軟綢。
漠北的契丹人視三件東西最為寶貴——烈馬、弓箭、絲綢內衣,絲綢這東西看似軟滑卻最是抗箭,即使中箭,也是連綢子一起射進身體,輕輕拉出創(chuàng)面比沒有絲綢的傷口要小很多。
鐵錢金絲背甲輕便堅韌,兩石強弓都莫之奈何,普通的刀劍更是不在話下。
兩人一邊疾馳一邊呼喊,滿身木屑的司空大鳥吃驚的看了看懷中的柴千兒。
突聽一聲銳響,回頭看出,一支響箭拉著長音兒沖天而起,升到高處“啪”的爆裂,炸出青、赤、黑、白、褐五道彩煙!
“是……洛陽五花幫的信號!那……幾個人原來是洛陽來的!”
“大鳥,等會前邊下官道,順著河堤往東跑!去野渡口!”
“知道!”
兩匹駿馬流星般一前一后沿著官道向西北飛馳,轉過幾趟林子,才收住腳力,小跑著下了大道,鉆進柳樹叢沿著黃河邊轉向東進。
一路上馬不停蹄,走的都是小路,馬跑的并不快。
司空大鳥見萬二壽陰著臉,心中的疑問也不敢問。
到了野渡,船家還沒返回,萬二壽讓司空大鳥先把馬匹匿起,揪著柴千兒走到河邊道:“你什么人?!五花幫和你是什么關系?!”
那柴千兒垂著大腦袋默然不語。
“你不說,我便無法保你了!但毀了諾,會砸我長風鏢局‘重諾始終’的招牌?!比f二壽用手指推起柴千兒的額頭,讓他看著自己道:“你跟我抖機靈是不是,你這個鏢沒有托主,你知道我怎么做會兩全其美嗎?”
那柴千兒先是呆呆的裝傻,可看著萬二壽的眸子一會兒,他眼珠活泛起來,突然尖著嗓子喊:“大鳥哥哥!大鳥哥哥!”
萬二壽目露兇光,緩緩箕張大五指,作勢要抓他起來。
柴千兒驚駭得眼淚和鼻涕泡一起出來,嘴如連珠的說道:“我爹是五花幫的賬房,庫房失了大火,他們殺了我全家,我爺爺在陽曲鎮(zhèn),我想找爺爺,可是那些壞人到處搜我,前日我在單王廟聽見你和大鳥哥哥打抱不平,想你們會幫我,所以……”
“庫房在哪里?”
“在洛陽城北,叫如意坊?!?p> “如意坊還是如意倉?”
“對,是如意倉!”
“你們東家姓什么?!”
“姓賈。”
“你爺爺在陽曲做什么的?”
“賣蠟燭,販牛馬驢,什么都干的?!?p> “你是怎么從洛陽流落到開封的?”
“跟著丐兒哥哥,他說東京城能天天吃肉?!?p> “陽曲在洛陽西北,你為何往東南來?”
“五花幫的壞人非常多,渡口都是他們的人,我不敢?!?p> “為何向鐵娘子說謊!”
“我怕人多嘴雜,讓五花幫的人知道?!?p> 萬二壽又問了幾個問題,柴千兒回答都很流利,便不在問他,對著脈脈江水望著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