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疤

　　“阿季?！编嶄翡衾@過門廊，終于廢舊的枯井旁發(fā)現(xiàn)了獨坐良久的季旺。

　　“漪漪，你怎么來了？”季旺回神，見鄭漪漪一臉擔(dān)憂，一時想不出安慰她的話。鄭漪漪垂首，倏忽撩起裙子，一屁股坐在了季旺身旁。

　　“地上太涼……”季旺欲攔，鄭漪漪卻像是生了根，堅決坐在地上不挪窩。

　　“阿季，還是原本的阿季么？”

　　季旺見她紋絲未動，脫下袍子，小心翼翼地搭在鄭漪漪腿上。沉吟良久，季旺嘆息道：“……是，也不是?！?p>　　“漪漪，我記得很清楚，就是這樣的一口枯井。那年我得以幸免于難，不過就是重兵圍攻王府之時，和奶娘一起躲在了井里。起了火，滅了族，全家上下，只留下我這么一個禍根。”手掌輕撫井沿，季旺垂眸，語氣中滿是苦澀。

　　“肝腸寸斷，無力回天。新仇舊恨，卻只能茍且偷生。漪漪，和這樣的阿季在一起，不僅無法護(hù)你周全，還會連累你，后患無窮?！痹诿\的蹇途竭力逃跑了十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縱然有姚伯父暗中幫襯，送他入宮做了普通人，老天卻依舊不肯放過他。

　　今日在長樂坊經(jīng)歷的一切，終于讓他認(rèn)識到，十年對過去的閉目塞聽，即使他無數(shù)次地裝作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永遠(yuǎn)否認(rèn)不了齊王世子汪稷的身份，逃避不開王府謀逆十惡不赦的罪名。

　　他有什么資格，去擁有他心中最美好的姑娘？

　　“阿季?！编嶄翡袅瞄_袖子，驀然出聲：

　　“除了祖父和母親，旁人時而分不清姐姐和我，就連父親，也時常喚我‘漣漣’。姐姐與我，完全不同，除卻幼時的這道丑陋的疤，不熟悉我們姐妹的人，恐怕難以辨認(rèn)鄭漪漪是誰?！?p>　　季旺抬眼，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她。

　　“我沒有姐姐聰明，沒有青絲宮那位長姐漂亮，鄭家的三個姑娘，估計我是其中最沒出息的那一個?！编嶄翡舨缓靡馑嫉孛嗣l(fā)鬢，繼續(xù)道：

　　“可我并不為我自己的處境而羞恥，命定無數(shù)，一刻峰回路轉(zhuǎn)，即如柳暗花明。我知道我的身上有許多不完美的地方——比如這條難看的傷疤。可正因為有這道疤，才能混淆視聽，讓我逃離肅王府那個鬼地方。阿季，你討厭這道疤嗎？”

　　季旺下意識地?fù)u搖頭。

　　鄭漪漪見他聽得入神，趁熱打鐵：“我的傷疤，在身上；阿季的傷疤，在心里。或許阿季現(xiàn)在認(rèn)為傷疤很丑，自己很丑。但或許再過那么一些年，你也會因禍得福，豁然開朗，而心中的疤，會成為無堅不摧的利器，會成為克敵制勝的法寶，會成為反敗為勝的關(guān)鍵?！?p>　　“是么？”

　　“襄兒說過，每個人呢都是獨一無二的，我是獨一無二的鄭漪漪。至于你呢，阿季——不管你先前是阿稷也好，現(xiàn)在是阿季也罷，就算他人多少次用“汪稷”來稱呼你，你永遠(yuǎn)都是獨一無二的阿季。現(xiàn)在——”鄭漪漪摸出腰間拴得死死的那塊季旺的家傳玉墜，七手八腳解著帶子上的束縛。

　　誒？怎么回事？玉墜為啥解不開了？！

　　鄭漪漪手忙腳亂地松著帶子上的系扣，許是早上換男裝玉墜束得太過心急，加上被綁到長樂院時羅旭生拉硬拽地扯了一下……鄭漪漪氣得想跺腳，為什么自己到關(guān)鍵時刻就掉鏈子？

　　眼看鄭漪漪急得小臉羞紅，季旺好脾氣地等待著她，一臉諱莫如深。陰霾沉沉的眸中，也終于有了一絲暖意。

　　終于解開了最后一重束縛，鄭漪漪提著手中的玉墜舉到季旺面前，底氣已經(jīng)有些勉強(qiáng)：“那個，阿季，我本來是想說，現(xiàn)在這個玉墜，你，你還要收回去嗎？……”

　　季旺輕輕握住她顫抖的手，隨后捧起她的手掌，將玉墜重新系回原處，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

　　做完這一切，季旺將鄭漪漪雙手合起，如視珍寶地放在胸口。鄭漪漪羞得不敢看他，只感到季旺的心跳似乎快了些，自胸腔內(nèi)發(fā)出堅定的聲音：

　　“士為知己者死，晝海阿季，愿隨時為鄭家漪漪奉上一切?！?p>　　“我心——亦然?！?p>　　———————————————————————————————————————

　　夕陽西下，宮門也將關(guān)閉了。湛飛白與杜襄兒一行人自宮門外分道揚鑣，想到今日是臘月初九，大概率不得不回府一趟。

　　問就是，今天是他老爹湛晟五十九歲生辰，他要是敢不回去，下次進(jìn)家門前，會被他娘拎著竹鞭來一頓竹筍炒肉。

　　體罰是損害兒童身心健康正常發(fā)展的錯誤教育行為，尤其是對他這種崇尚現(xiàn)代教育理念的……更何況他今年都二十二歲了，他娘老搞書院那一套懲罰方式，實在是太幼稚了。

　　玩歸玩，鬧歸鬧，別拿親娘開玩笑。盡管百般不愿，湛飛白還是拖著乖慫的步伐，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了湛府。

　　大姐湛牽絲五年前就出嫁了，大哥湛偃波四處云游行醫(yī)，作為湛府唯一一根獨苗苗，偽·獨生子女湛飛白表示壓力很大。

　　“晟哥，你最近太累了，喝點參雞湯補(bǔ)一補(bǔ)吧？這可是我親手熬的。”湛飛白的親娘韓小婉端著碗深褐色的雞湯，笑盈盈地撇了下上面的浮油。

　　“夫人，你操持家務(wù)辛苦了，你才應(yīng)該多喝一點，補(bǔ)補(bǔ)身體。”湛晟溫柔地將湯碗推回去，言笑晏晏。

　　對面的湛飛白雙手托腮全程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娘表面上是讓他回來給他爹賀壽，實際上還不是給他塞狗糧的？

　　喂狗糧也就算了，還是1080P高碼率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婦唱夫隨，如膠似漆……還給不給他這條單身狗留活路了？

　　湛晟瞧對面的電燈泡有些礙眼，便將湯碗推了過去：“飛白，你也喝一點，這可是你娘親手熬的雞湯?！?p>　　“爹，你要是想讓我走不如直接說，我娘熬的雞湯，是人能喝的東西嗎……”湛飛白從牙縫里擠出艱難的反駁，只見他親娘韓小婉美目一瞪，湛飛白苦著臉，捏住鼻子灌了一大口。

　　這味道，這成色，這口感……閉著眼睛他都知道，沒有個二十多年炸廚房的資深經(jīng)驗，都做不出來這樣一碗濃縮各種精華卻反其道而行之的雞湯。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媽媽的味道？

　　湛晟在旁觀賞，拈須一笑。

　　湛飛白痛苦面具，真是無毒不丈夫，他不過就是打擾了一下下他們的二人世界，他爹不止虐狗，還企圖殺狗！

　　親娘嘞，您當(dāng)年生娃出來，難道就是用來玩的嗎？

　　聽，狗哭的聲音。

　　正當(dāng)湛飛白默默給自己一遍遍洗腦“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時，門口忽然傳來一聲馬的嘶鳴，一個高大的身影匆匆進(jìn)來，朗聲道：

　　“爹，娘，兒子回來了。歸來得有些遲，請娘恕罪！”來人正是湛飛白的大哥，云游四海的仁醫(yī)湛偃波。

　　湛飛白亦是又驚又喜，他這大哥素日漂泊在外，幾年未曾回家了。如今一朝歸來，終于有人替他分擔(dān)這狗糧不能承受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