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不知什么時候又下起了細雨。
聚山村內(nèi)早已熄了燈火,隱沒在一片黑暗之中,唯獨此前已經(jīng)弄清楚的那間房子此時還亮著燈光,像是幽冷的眼睛,在三面環(huán)山的映襯下,如一只張開了嘴的獨眼巨獸。
那是一個三進的院子,與其他屋舍之間隔了很遠的距離,此時獨獨座落在黑暗中,散著微冷的光。
摸到關押地點后院,一股惡臭自院中鋪面而來,方牧皺了皺鼻翼,示意慈曾儀白安等人稍稍離遠了些。繞到前門拐口,味道終于減弱了很多。
或許是因為陰雨天氣,抑或是覺得此地偏僻,少有人能夠摸過來,所以此地的守衛(wèi)力量并沒想象中的那么多。
除了前門口屋檐下坐著聊天的兩人,方牧憑借著里屋傳出來的聲音判斷應該還有三人。
待確定了人數(shù)之后,方牧再不遲疑,身形一閃,在兩人還未察覺的時候便已經(jīng)閃身到了他們身后,并指如刀,敲在兩人腦后。這兩人連一絲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來便軟軟倒了下去,方牧用手拎著兩人的衣領,以免兩人倒下去會發(fā)出聲響。
將兩人扶靠在門口,方牧思忖一番,最后還是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雙手推上門,稍一用力,門板發(fā)出吱呀的聲響,應聲打開。
“誰?”那三人發(fā)出一聲爆喝,只是看來門前那道只有十二三歲的身形的時候,臉上皆是布滿了驚訝。
方牧不給他們?nèi)魏螜C會,在他們不敢置信的神色中,身形如蝶舞。轉(zhuǎn)瞬之間,地上便倒了三人。方牧來到門前,朝著黑暗中招了招手。
看到地上趴著,門口靠著的賊人,慈曾儀等人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
“別愣著了,隨我去后院?!狈侥链驍嗔怂麄兊乃紤],提起桌上的油燈,起身朝著后院走去。
身后等人看著方牧的身影,不自覺咽了咽口水,只覺得這位少爺越發(fā)讓他們看不透了。當下再不遲疑,留下兩人將昏迷的五人用牛筋繩捆牢,其余的各自從懷中摸出防水的火折子,吹亮后用手護著跟在方牧身后。
后院院門打開,方牧隨意掃過一眼,倒抽一口涼氣,雙手不自覺緊握。
慈曾儀之前說得沒錯,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只見院中放著四只大鐵籠子,籠子上方隨意用著茅草覆蓋著用以擋雨,只是功效微乎其微。每只籠子里皆是塞滿了孩童,單薄的衣衫早已經(jīng)被雨水浸透,相互依偎著,試圖留存住微末的熱氣。
籠子四周掛著石槽,想必是平時喂食物用的,里面現(xiàn)在除了下雨的積水,看不到一丁點的食物殘留,干干凈凈,像是專門清洗過了一般,只是怎么可能會有人清洗,方牧不敢繼續(xù)想下去了。
籠子離地約十寸,下面是孩子們的排泄物。此時雖然下著雨,但是那股味道仍然像是跗骨入髓般朝著方牧的鼻子里鉆去。
方牧背過頭,不忍心再看下去,心中怒火再難壓抑,招呼著慈曾儀與白安過來。
“慈曾儀,你負責安排人將這些孩子安置到前屋里去,動作輕柔一點,不要嚇著他們,然后找些干凈的柴火燃著,給他們?nèi)トズ?,要是找不到柴火,就將屋里的桌椅板凳拆了。記得多備些姜湯。對了,前屋那五人,弄醒了,等會兒我要問話?!狈侥链丝堂嫒萜届o,語氣聽不到絲毫喜怒。但是慈曾儀卻感受到了一股從沒有在方牧身上出現(xiàn)的壓迫感。
方牧安排好慈曾儀,轉(zhuǎn)過頭來看向白安:“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現(xiàn)在你就進城,我要方炘在一個時辰內(nèi)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若是府內(nèi)有人阻攔你去見方炘,你就說我說的。”
白安不敢忤逆,身形隱沒到黑暗中去,眨眼消失不見。
方牧正要抬步朝前屋走去,忽然被人喊住。
“少爺,在后院偏房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那人有些不知道如何措辭:“您還是跟著來看看吧?!?p> 方牧跟過去看了一眼,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腦門。
房間里面擺了數(shù)十個壇子,壇子不大,只有方牧半人高,壇子與壇子之間擺放地很緊密,只留了一小條由人行走的小道。
壇子里面放的是一個又一個剜去雙眼,割去鼻子,抻掉舌頭,砍掉四肢的孩童!
方牧忍者胃里的翻涌,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方牧知道這是什么。
這是“人彘”,前世讀史記,在呂后本紀之中見到過,是呂雉對付戚太后的手段,只是沒想到,在這一世竟然又看到了這樣的刑罰,而且還是用在一群孩童身上。當時讀時不覺得什么,此刻這種刑罰就在眼前,那種沖擊是難以想象的。
方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前屋的,有些渾渾噩噩。
長嘆一口氣,壇子里的那群孩童肯定是救不回來了。方牧喊過來一人,吩咐一聲:“送那些孩子走吧,下手準一點,別讓他們再感受到任何痛苦了。對于他們的尸身,就先不要處置,等方炘到了再說。”
那人領命離去。
那昏迷的五人此刻已經(jīng)醒了,看到方牧進來,聲色俱厲道:“小娃娃,你知道你惹到誰了嗎?趕緊給咱們放了,我給你留個全尸。想必你也看到那間房間里的東西了,若不趕緊給爺爺松綁,爺爺?shù)葧鹤屇阋矅L嘗那種滋味。”
方牧沒有搭理他們,看著被慈曾儀安置在一旁烤火的孩童,喚過來慈曾儀道:“將這五個人拎出來,等會兒我怕會嚇著孩子們?!?p> 姜湯已經(jīng)熬制好了,慈曾儀吩咐人去給孩子們分發(fā)下去,然后自己一手一個,走了三趟,將那五人拎到了前屋的屋檐下跪成一排,隨后點上兩枚燈籠,細心地關上房門,搬過來一把椅子讓方牧坐下,自己則站在方牧的身后。
方牧望向最左邊的那人,緩聲道:“說吧。”
最左邊那人見方牧望過來,發(fā)出一聲嗤笑:“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
方牧沒有廢話,手腕擰轉(zhuǎn),手中匕首劃過,那人脖頸見先是出現(xiàn)一抹血線,然后鮮血猛地噴了出來,方牧不躲不閃,被濺了一身。
方牧并不在意,平靜地看著那人倒地,嘴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不就便沒了聲息。
沒人能想到方牧會一言不合就殺人。
那跪著五人沒想到,慈曾儀也沒想到。
看著此刻方牧那平靜地面容,不管慈曾儀也好,還是那跪著的四人也罷,皆是從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氣,直沖腦門。
“到你了?!狈侥疗届o轉(zhuǎn)身,看向第二人。
“有種你就將我們?nèi)珰⒘??!?p> 方牧沒有廢話,匕首在那人聲線剛落便已經(jīng)劃開了他的脖子。
“到你了?!?p> 第三人面容上已經(jīng)布滿驚恐神色,戰(zhàn)戰(zhàn)巍巍道:“我說了能活嗎?”
回答他的是方牧一劃而過的匕首。
“王大人,是王大人。”此刻余下的兩人內(nèi)心已經(jīng)崩潰,他們怎么也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著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竟是如此殺伐果斷。
只是方牧仍是毫不留情地劃開了第四人的脖子,輕聲道:“我突然不想聽了?!?p> 那輕緩的語氣以及視人命如草芥的態(tài)度使得第五人完全崩潰,一股尿騷味從其下體傳了出來,他此刻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好在方牧在殺了四個人之后便就此停住,重新落座,將匕首在身上擦了擦,插回到腿根的刀鞘之中去了,然后便是低頭瞇眼,也不去管跪著的那人。
鮮血流了一地,慈曾儀陪著方牧,只覺得喉嚨有些干澀,此刻的方牧給他的感覺太過陌生。此前他從沒有想到過,以往對誰都是好脾氣的方牧會有這樣的一面,像是從深淵里走出來的惡魔,但是憑借氣勢都能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方牧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這么想要殺一個人。
此刻他坐在凳子上,凝望著黑夜,像是在凝望深淵。
方炘比方牧料想中早來了一些,朝著身后的隊伍做了個手勢,方炘跳下馬來。
并未理會仍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在地上的那人,方炘快步走到兒子面前,看著面前方牧渾身浴血,冷靜地有些讓人心悸的臉龐,方炘忽然不知道怎么開口。而此時,看到了來人,跪在地上的那人才真正感覺到了一種比死亡還直觀的恐懼。
方牧抬了抬眼,見到了方炘,嘴角扯過一抹微笑:“爹,你來啦。”
方炘不知道為什么,只是有些心疼。
“那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爹了,我累了。”
方炘點頭道:“你去好好休息一下吧。”隨后喊過慈曾儀來交接,讓隨行而來的白安照顧方牧去里屋休息。
軍士趕路的聲響吵醒了一大批人,只是聽著甲胄之間摩擦的聲音,聚山村中的村民只敢點亮自家的煤油燈,卻沒有一個敢開門觀望的。
“傳我軍令,自此刻起,聚山村全村戒嚴,我要一只鳥都不能飛出去?!狈綖詡髁畹?。
“遵命?!备睂㈦S即答道,領著幾隊人馬散去了聚山村的各處。
隨后慈曾儀領著方炘到各處查看,報告著什么,方牧沒有再去關心,他此時手中抱著一碗姜茶,看著角落中大多已經(jīng)熟睡的孩童,嘴唇囁嚅著,只是幾多話語,待傳到嘴邊,最終化作了一聲長嘆。
在屋里明亮了一點的燈光的照映下,白安這才發(fā)現(xiàn)方牧的臉色很蒼白,幾乎不見了血色。
瞧著白安眼中的關切,方牧寬慰道:“不礙事,只是第一次殺人,難免有些后遺癥?!?p> 等到事情全部處理完,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那些被做成人彘的孩童皆是被好好安葬,方牧走過去,伸手撫摸著嶄新的墓碑,靜默一會兒,轉(zhuǎn)身離去。
方炘已經(jīng)去長安城里喊過來了牛車,此刻已經(jīng)將余下的孩童安置好了,待送回長安城,告示張貼出去之后,自會有家人親眷過來認人。
回去的路上,沉默了許久的方牧忽然道了一聲:“既然皇帝不處置他,那便別怪我掀桌子了。”
那時候的方牧,表情猙獰,像是一只餓了許久的幼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