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拾好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行李,用紗布將自己的縫合處包裹住。
“司機,麻煩帶我去最近的一家寶石交易所?!?p> “小姐你好,請問需要什么幫助呢?”
“我這里有一顆鴿血紅紅寶石,你們可以鑒定一下真假?!蔽依_身后的背包,從玻璃罐中取出一顆寶石放在了柜臺上。
“您先稍等一下,我現(xiàn)在就把寶石送去鑒定師那邊?!?p> 白釉瓷杯中滾燙的咖啡正冒著縷縷香氣,我喝了一口,卻覺得差點什么,似乎是少了些紅茶的醇厚。我拉開背包的拉鏈,看著那裝滿了整整一玻璃罐的紅寶石陷入了沉思。
“小譚文,你喜歡寶石嗎?”
“我?我不太了解……”
“唉……那就讓你長長見識!”
一大罐盈盈閃爍的紅寶石正裝在玻璃罐中,閃耀著令人沉醉的光。
“這些……都是真的寶石?”
Sean笑笑,頗有幾分驕傲地把那玻璃罐放在了桌上,“當然,這些都是出自緬甸的鴿血紅紅寶石,那里是全球紅寶石最好的產地,你仔細看這些寶石,里面會有絲絲藍色,收藏家們都說這是鴿血紅的共性,紅色中或多或少帶有著藍色的記憶?!?p> “這么珍貴的寶石,你怎么會有這么多?”
Sean驚呼了一聲,似乎是在質疑我的大驚小怪,“我這么有錢,收藏點這個東西也不足為奇吧?”
“你說得也對……”
“其實呢,是因為我特別喜歡這款寶石,所以從小到大,只要有碰上它的拍賣會,我都會竭盡所能把它們拍下來,不知不覺,已經這么多了?!?p> 說著他突然將那玻璃瓶推向了我。
“從今天開始,你幫我保管它們吧?!?p>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Sean,“不不不,它們太珍貴了,怎么能讓我保管?”
“我相信你。”Sean定定的看著我。“除了這個,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借口可以留下你。你是不是已經打算辭職離開我了?”
“……”
Sean拉開我的手掌心,將那罐子穩(wěn)穩(wěn)放在我的手中。陽光從外面照射進來,透過玻璃罐再反射到寶石的切割面上,一大片瑩瑩的紅色折射出蕩漾的紅海,絲絲藍點仿佛長長的絲綢,藍色與紅色交疊,本應該是無盡的光彩,卻慢慢越變越黑,倒映在我的眼中,渲染出極致的黑暗。
“譚文,我預支了你大半年的工資,你還不能離開我?!?p> “小姐您好,我們這邊鑒定師已經做出審查,您的這顆紅寶石是出自緬甸的鴿血紅紅寶石,品相極好,請問您打算要售出嗎?我們交易所會給您一個滿意的價格?!?p> 我拿起盒子中的紅寶石,捧在手心中。天鵝絨一般的質感,確實美艷動人。
“我要出手?!?p> “成交?!?p> “Sean,你有那么多紅寶石,為什么不先賣掉一兩顆來救急?”
他甩了甩酸痛的右手,繼續(xù)寫著自己的新書。“不到萬不得已的那天,我絕不會去動那些寶石。它們每一顆都像是我心臟的一部分,我不想將我的心臟賣給別人?!?p> “Sean,你有這樣的才華,為什么總去迎合市場去寫那種情情愛愛的題材呢,考慮一下轉型吧,說不定剖析人性的題材能幫助你走到更高的位置?!?p> 他猶豫地看著我,“突然換風格,我的讀者會不會不太適應?”
“你要相信你的才華,你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天才?!?p> “Sean,一會簽售會上調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好好和讀者溝通。這是我給你準備的飲料,喝一口再上去吧。”
“Sean,你怎么能在簽售會上那么失態(tài)呢?一切都被你搞砸了?!?p> “對不起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突然覺得很難受,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p> “好了,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p> “Sean,祝賀你新書完稿,喝杯水休息休息吧?!?p> “譚文,謝謝你,謝謝你一直陪著我,我們……”
他捧著手上的杯子,像是在斟酌什么,“明天我們去寶石交易所吧?”
“嗯?”
“我想要賣掉一兩顆紅寶石,然后帶你去伊甸園。本來就答應過你的,但是沒想到出了這么多事,我不想一直拖下去,這周我們就動身吧!”
“……”
Sean一邊說著話,一邊軟軟地倒在了桌上,“我的頭好暈,怎么……”
我沒有開口,只是看著他逐漸癱軟。
“Sean,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你嗎?你總是明目張膽,大張旗鼓顯擺自己擁有的,你總是無所顧忌,針針見血戳傷我的自尊,你以為你每次送給我新裙子我會很開心嗎?不,我最討厭你點評我的服飾、妝容,你憑什么對我指指點點!”
“不是……我不是…”藥效逐漸發(fā)作,Sean慢慢失去了自己的意識。
我用手蒙住他的眼睛,將尖利的刀刃握在另一只手上,在他徹底沉睡的瞬間,我面無表情的用尖刀劃破他脖頸的動脈,鮮血向外噴灑著。
“原本我已經打算要辭職離開了,你不該拿出紅寶石來引狼入室的,Sean。睡吧,睡著了就再也不會開口了,再也不會有惡毒的話從這張嘴里出來了?!?p> 我去銀行兌換好寶石的支票,賬戶里那一長串的數(shù)字讓我感到格外的安心。接著我訂好了機票,直到安檢的時候一名工作人員攔住我,
“小姐,打火機不能帶上飛機。”
我搜羅了一下,翻出背包里的打火機,還有半盒香煙。奇怪,我以為這些都丟在B市,原來是被我?guī)е鴨幔?p> 我將打火機丟進了違規(guī)物品箱中,準備收起香煙的剎那又想起來,“我是不吸煙的。更何況,吸煙的人已經不在了?!毕乱幻胂銦煴灰煌瑏G棄到了垃圾桶內。
皚皚云層將村莊掩埋在了山脈的深處,大山環(huán)繞著村莊,像一座天然的牢籠。
我抱著手上的那本畫冊,新鮮的翻過來,翻過去,怎么也看不夠。
“阿武哥哥,這上面的圖片,是哪里的???”
他推開自己身邊砍了一半的木頭,向我這邊探尋來目光。
“文文,這是圣經故事的插圖,這是伊甸園?!?p> 我懵懵應了幾聲,貪婪的目光怎么都移不開那張圖片,
“哥哥,你看——”
“這上面的小人,都是卷發(fā),這棵樹比他們大那么多。樹上有好多果子,不像村子里的那么癟?!?p> 劉武握著手上的斧頭,繼續(xù)劈著柴火。
“那是外國人,你好好讀書,以后也有機會出國。”
“一定!到時候哥哥你跟我一起去!”
我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狂躁的大喊聲。
“譚文!快點回家!家里的事還一大堆沒做完呢!死哪去了?!”
我對著門外撇了撇嘴,又沖著劉武擺了一個鬼臉。
“我得回去做家務了。”
“等等文文,你不是喜歡那本畫冊嗎?喜歡的話你就拿回家吧?!?p> 我看了眼那本圖畫書,戀戀不舍的移回了自己的目光。
“算了……拿回家,我怕又要被罵了。”
我拉開那扇綠色的生銹的小鐵門跳出了門檻,沖劉武揮了揮手道別。
“等下次,下次我來找哥哥你玩的時候再看?!?p> “老師,我這個分數(shù),是不是可以去市里讀大學!”
“能去A市呀!譚文,你打算報什么專業(yè)?”
“我想讀文學類的……”
“譚文,不怪我跟你說,還是報考一些有助學金的專業(yè)吧,你看這個藥劑學就是全額,而且回來開個診所,也好就業(yè)?!?p> “嗯……”
“聽老師的,哈!老師肯定不會害你!”
“譚文!你的郵件!”
我接過那紅紅的錄取通知書,開心的快要飛起來。
“阿武哥哥!看!我考上大學了!”
深深的荊條綁在劉武的背上,棕色的荊條幾乎將他掩埋在村落的暮色之中。
“恭喜你啊文文!你真棒!”他大咧咧地笑著,“這樣你就可以走出這村子了!”
我攥著手中薄薄的紙,往家里狂奔,卻停在門前:
“譚文快畢業(yè)了吧?!?p> “就今天,等她回來商量商量?!?p> “那是個好人家,不用商量,再說了,咱們兒子以后不得讀大學?那家給好大一筆聘禮呢?!?p> “也是,咱們日子也好過點?!?p> 我恨恨地將手中地紙疊好塞進口袋,眼里噙滿了淚水。
“不……不!我不要嫁人!”
屋子里的男女似是被我的大喊嚇了一跳,但震驚只在他們的眼中停留了一秒,隨后他們的臉變得模糊,他們的眼神變得無比空洞,深不見底,他們的嘴巴變成了深淵,妄圖將我整個吞噬,我感覺我快要成為一袋普通的肥料,成為山村新一輪的血液。
我努力地向外跑,一次一次跑,一次一次被抓回來。直到男人的耐心被磨碎,他將我關進了狗窩里。
一層層用鐵網圍住,繞著一圈圈的鎖鏈。
我匍匐在狗窩內,依舊不肯死心,用指尖拼命摳著那木料和鐵釘??v然十指已經全部血跡斑斑,皮開肉綻,我也絕不妥協(xié)。
夜深人靜之際,一個小小的聲音傳來。
“文文,你在里面嗎?”
那一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拼命壓制著喉嚨處的哽咽,小聲回應著劉武:“哥哥,我在這,救我……”
隔著那層鐵網,我看見了劉武模糊的身影,他看見我的那刻幾乎當場摔倒在地,“他們怎么能這樣對你!”
他把手伸進鐵網,我握住他的手,然后他勾住我的小指承諾道:“別怕,我想辦法救你出來?!?p> 就在他準備要撬開鐵網,拿來工具的時候,一聲尖銳的狗叫打破了寂靜,冰冷的火苗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
“誰?。俊?p> 不遠處的屋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劉武嚇了一跳,忙丟掉手中的工具,頓時一陣乒呤乓啷,“他媽的,誰家的小兔崽子!?快滾!不然弄死你!”
劉武震驚地后退,然后跌跌撞撞跑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痛苦的哀嚎:“哥哥……別走!”
他似是聽見了,卻只短暫回給我了一個眼神,那當中有太多復雜的情緒——抱歉、軟弱、愧疚、逃避。
無邊的夜色中滾燙的星火逼近,燒焦地柴火味熏得我睜不開眼睛。
我被大人們從狗窩里拽出來,而后狠狠摔在地上。腦子一片空白,嗡嗡作響的耳鳴聲讓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能看到那張嘴又開又合。
他們的模樣在我的視野中逐漸模糊,越來越扭曲。不像人類的五官,而像是擁有鋒利獠牙要吞噬我的獸。這一切的幻覺不斷纏繞著我,直到他們拿來了一把斧頭,將我按倒在路邊。
“為了讓你知道聽話,也為了讓你能夠記住這個教訓,別怪我們。”
鋒利的刀刃如切菜一般輕易,我看著自己的半截小指就這樣與我的身體分離,劇烈的疼痛和無邊的黑暗一同襲來。
年近五十的男人在我身上聳動著,一邊罵著“死丫頭,養(yǎng)你不是讓你勾引其他男人的?!?p> “今天我就先驗驗貨,你這個臟貨!”
十幾秒后他猛然顫抖著,然后狠狠的扇了我一巴掌。
“真沒勁,他媽的。”
白日沉沉,黑暗無邊。
我還是被送到了那戶人家,然后被拴上了鐐銬,被鎖在了暗無天日地屋內。三天沒有進食飲水,我終于撐不住了,跪倒在我的“丈夫”面前,拉著他的褲腿,像條搖尾乞憐地流浪狗。
“給我一點吃的吧?!?p> “給我喝口水吧?!?p> “求你了。”
男人看著我“嘖”了一聲,而后踢開我的手,他嘴上叼著一根煙,將鎖著我的鐐銬打開。
“想吃東西就自己做!”
“娶你回來不是當吉祥物的,一家老小等著你伺候呢,趕緊做飯去!”
我怯怯應聲,在他的監(jiān)視中走去了菜園。
辣椒……菠菜……蕓豆……
太好了,這是我想要的東西。
我端著那些東西走進廚房里,將蔬菜淘洗干凈切好,正準備開始炒菜,腳下一個不穩(wěn)跌落了一個盤子。
我的“丈夫”上來狠狠踢了我?guī)啄_,一邊嘴上不干凈的罵著:“做個飯都他媽能把東西摔了?真他媽地廢物,滾滾滾!”
他又重新把我推進了那個暗無天日的小屋里。
我靠在冰冷的墻面上,看著發(fā)黃地屋頂,因為干渴而浮起白皮的嘴唇,只能一次次用舌尖舔著,抹上些許可憐的水分。
中午太陽最烈的時候,陽光炙烤著大地,廚房傳來一陣叮鈴咣啷的聲音。我面無表情的望著天空,突然開始放肆地大笑起來,直到眼淚都流出來。
娶我回來的這家人因為食物中毒而集體死亡。而我因為不吃不喝被鎖在屋里躲過了一劫。家里人來接我的那天,男人女人看我皆是一臉的晦氣,趁他們都萬分疲憊的一天,我偷拿著自己的身份證,通知書和存下來的一點零花錢,連夜跑出了這座大山。
夜晚樹林中的樹木好似鬼怪,張牙舞爪。
在那片有著濃濃月色的黑暗中,我緊緊握著自己的所有物,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和殘存的意志,一刻也不曾停止,直到破曉,我被一塊石頭絆倒,咕嚕嚕從一個斜坡滾了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我正躺在公路邊,不時有來往的車輛和人員。人間還是那個人間,落在我眼中的卻不是那個樣子了。
我坐在機場的等候大廳里,看著人群來來往往,一時間陷入了沉沉的回憶。每個人的臉好像是清晰的,又好像是模糊的。
飛機上,我將自己的安全帶系好,看著窗外空蕩蕩的機場,我突然想起了大半年前最后的那個夜晚。
那晚劉武從外面回到家中,他看到桌上擺放的菜刀和正在燃燒的香煙,扔下手中的宵夜立馬沖上來把這些東西推開。
“文文!你怎么又自殘了?!”
他急匆匆撩開我的袖子,在看見那滿目恐怖的傷痕時幾乎不忍直視,仿佛痛在他的身上。
“我求求你……別再這樣對待自己了?!?p> 他從自己的衣服內拿出一個塑料袋,手指顫抖著將它打開,里面是一疊厚厚的紅鈔,“今天我在酒吧工作的時候答應陪一個闊綽的顧客玩,你看,我拿到了一萬塊?!?p> “你相信我,我會很快賺錢,很快我就帶你離開這?!?p> “我們去國外,去你想去的地方!”
劉武像是一根垂墜的荊條,他所有繃直的瞬間,皆是為了我。
我木然的看著他。
“哥哥,我已經記不得你的模樣了。我眼里,你是陸曠的臉?!?p> “沒關系……沒關系。”
他強忍著眼淚,露出一個笑容,卻是無盡的苦澀。
“只要你好,我怎樣都可以?!?p> “文文,國外的醫(yī)療水平高,到時候我?guī)闳タ瘁t(yī)生,治好你所有的病。”
“嗯,好。”
我張開手臂,像是要擁抱他。
劉武半跪在地上,將我緊緊擁在懷里。
“阿武哥哥,你能告訴我,為什么你的小指也斷了半截嗎?”
“為了懲罰我自己。為了經歷和你一樣的痛。為了讓我永遠記得那一次的錯誤。文文,我會用一生來彌補你。對不起?!?p> 我靠在劉武的耳邊,輕笑了一聲,“最近一段時間,我一個人呆在家里,想了很多。我在想,寫一個故事好難,寫一個好的故事更難。要怎么樣才能讓這個故事好看,還能別人信服。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到一個版本,又想到另一個版本。最后我終于明白,一個故事要好看,必須要有一個壞人,和一個好人?!?p> “劉武,替我攬下所有的罪責吧。這樣我就可以做一個好人了?!?p> 一把鋒利的水果刀從他的后背直直插入了心臟。
我握著刀的手上,溫熱的鮮血砸在我的手上、手指上,我的身體開始不住的顫抖著,強烈的痛苦從心中的某一處開始生根發(fā)芽,我努力仰起頭,不讓自己哭出來。
“哥哥……我原諒你了?!?p> 飛機在一聲轟鳴中展開機翼,飛上了藍天。我感到眩暈,想要嘔吐,小指久違的開始疼痛,看來是身體開始產生排異。
我張開手指,在玻璃窗上一字一句地寫下那個人的名字。
就像那日的夕陽暮色,在Sean的注視下,我念出的那段終章:
“她伸出手指,在樹干上寫出他的名字。那枝干吸收了她的養(yǎng)分,結出鮮艷的果,他的名字仿佛從未存在。而她望著那終于到達的伊甸園,她知道,她終于獲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