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早在很久以前,自己是見過伽藍寺的這位禪凈大師的,他大概算得上是故人。只是那時,她尚且還不是明夷劍尊的三弟子。
謝明蘊覺得,「見過」二字并不太準確。
畢竟那時她才剛出生,連眼睛都還沒睜開,只是依稀聽到過他的聲音。
謝明蘊一直覺得自己很特殊。她清楚記得從出生起的每一件事,尚未睜眼就能聽懂話語,這對于一個小嬰兒來說確實很不尋常。
當謝明蘊慢慢了解到自己處在的世界有多么神奇多么不可思議時,她便不在意自己的那點小異常了。
凡人尚可修仙、花草亦可化形,修士懷胎動輒數(shù)十載也是平常之事,一個小小嬰兒有點不同尋常又怎么了?
她記得自己出生那晚母親難產(chǎn)將逝,風雪在屋外發(fā)出嗚咽聲,禪凈大師就是在這樣的天寒地凍中敲響了他們一家四口暫住的木屋大門。
高僧先是和年輕的父親短暫交談了幾句,又和危在旦夕的母親說了些什么。
不知為何,她努力也聽不清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只覺當時的氛圍除了濃重的悲傷還有她無法形容的東西。
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被高僧系在了自己的腕上。
她也感覺到母親最后的注視,感覺到她本來就微弱清淺的呼吸慢慢消散了,母親放在襁褓上的手一下子垂落在了床沿。
一旁強忍悲傷的男人與尚且年少的男孩終于哭出聲來。
謝明蘊記得高僧虔誠悲憫地誦念著大段大段經(jīng)文,長大后她才明白那是往生咒。
如今,記憶里的那聲音和氣息和禪凈大師如出一轍,完全重合了。
大師認出了她,她又何嘗沒有認出來大師呢?
謝明蘊垂眼,回憶和情緒都被斂去,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對著大師禮貌又乖巧地笑了笑。
不過她內(nèi)心不否認自己有佛緣,而且她和佛的淵源大概還很深……沒記錯的話,「謝明蘊」這個名字也是禪凈大師給取的,出自「月明空五蘊」,亦是佛道五蘊。
明夷劍尊看了看對視的一老一小,并沒有插話。冷白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杯壁,當初那人的話在耳邊響起。
“淮時,屆時杳杳晉升筑基,請你務必帶她去找禪凈大師一趟?!?p> 這便是他此趟伽藍之行的主要原因了。拜訪故交好友只是另外一層。
禪凈大師這邊見小姑娘笑得甜甜的,捻了捻佛珠,接著說道:“你一直佩戴在身上的那枚銅錢,最近應該感覺到它的變化了吧?!?p> 果然和當年的事有關。
當初那幾人說話時似乎做了遮掩無法聽清,后來謝明蘊想了無數(shù)次也沒想明白是什么事情。但她知道母親和父親不會害自己,縱使多年來不得其解,卻始終聽話戴著那枚銅錢。
“是的。氣息變淡了?!?p> 謝明蘊抬起左手,寬大的月色錦袖下滑,露出一小段纖白伶仃的手臂,只見腕間系著一條串了一枚金色小銅錢的紅繩。
霜雪皓腕和鮮艷紅線相交襯,顏色漸褪的銅錢透著一股古樸神秘的氣息。
銅錢驟然暴露在空氣中時,連那位似乎萬事萬物都無法觸動其半分的佛子都朝她手腕上看了一眼,當即又略帶疑惑地收回了目光。
看來佛子也知道這是什么。謝明蘊心里下了結(jié)論。
“想必你也猜到了,隨著你踏入修行一途,它的作用逐漸削弱了。”
謝明蘊沒有問禪凈大師為什么知道銅錢,也沒有問銅錢的作用是什么。
前者她知道所以不必問,后者則是大師要說早就說了,根本用不著她問。既然大師沒有主動說,問了也白費心力,何必為難大師。
心思轉(zhuǎn)換間,她也想通師尊為何挑著這個時間來南洲,名為拜訪,實則是請大師重新為此物加持法力。
她突然有些想父親了。
謝明蘊收起臉上笑容,將手上紅繩取下遞給禪凈大師,語氣鄭重而感激:“麻煩您了,禪凈大師?!?p> 禪凈大師揮袖,下一刻紅繩落在掌心,隨即雙手合十。
“阿彌陀佛。一切都有緣法,不過一場因果。待二位回太行劍宗之時我再還予你?!?p> 謝明蘊行了一禮,看著眉目含笑的禪凈大師,欲言又止。
大師卻好似知道她要問什么一樣,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謝明蘊有些失望,一股沮喪感涌上心頭。
還以為能在這里聽到父親和兄長的消息呢!誰曾想,連多年前和她一家淵源頗深的禪凈大師也一點都不知道。
明夷劍尊一眼看出小徒弟的想法,有些無奈。
當初那人托付女兒給他時處境并不好,只留下了只言片語便不見蹤跡,多年來杳無音訊。
雖然小弟子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他只是性子淡漠,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也能看得出她對家人的擔憂掛念。
默默關注著小弟子的明夷劍尊感覺她像一朵朝氣勃勃的花突然就蔫了??烧摵迦税参咳?,他自認不如自家的二弟子。
小徒弟心情低落,怎么辦?在線等,挺急的。
假如明夷劍尊性格跳脫些,估計此時已經(jīng)在通訊玉簡的靈壇中發(fā)帖求助了。
禪凈大師一向心思細膩,見此,他朝旁邊的佛子揮揮手示意。
“空見,你領著謝小道友去寺內(nèi)走走吧。我記得優(yōu)曇婆羅也快開了。”
“是的,師父?!?p> 謝明蘊也沒有拒絕這番好意,自覺起身和空見走了出來。長輩們有長輩們的事情要談,這點眼力見兒她還是有的。
室外的空氣夾雜著松雪和草木的清香,確實令人心情舒暢。
佛子的身形挺拔,如竹如柏,他緩緩走在前方帶路,周身散發(fā)著一種平和從容的氣息。
路上,謝明蘊跟著他去看了莊嚴肅穆的佛殿,經(jīng)過鐘樓,接著兩人又在經(jīng)堂外駐足傾聽講解佛經(jīng)。
謝明蘊聽著那晦澀玄奧的經(jīng)文,一時陷入某種充滿佛韻的玄妙狀態(tài)之中。
佛子見狀并未打斷,只抬手在她周圍施了個小法陣,靜候在一旁。
半個時辰后,謝明蘊慢慢睜開眼,一抹金光極快地消失在她雙眸中。
佛子撤了法陣,見其已經(jīng)完全參悟結(jié)束,這才開口解釋。
“一般悟性極佳又佛緣深厚的弟子有幾率會遇上這種佛蘊禪思,有助于以后渡心劫。”
維持著一個姿勢不動立了這么久,謝明蘊身體有些僵硬,她抬手輕輕活動身體。
“原來如此。總之多謝佛子了?!?p> 如果不是空見帶著她來經(jīng)堂聽誦又幫忙護法,那她也得不了這機緣。這對佛子來說,也許只是舉手之勞,對謝明蘊來說,雖是意外之喜卻也是實打?qū)嵉暮锰帯?p> 她一向恩怨分明,既在其幫助下得了這樣的好處,光口頭感謝自然是不夠的。問題是,現(xiàn)在謝明蘊手里沒有什么合適的答謝之物,只得在心里暗暗記下了,有朝一日再回報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