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黃昏,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遠處隱隱有雷聲,雨勢眼看就要變大。行人莫不匆匆。
一男子手中不提著雨具,倒是提著一壺烈酒。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珠,嘴里嘟囔了一句:“格老子的,這賊老天?!比缓蠹涌炷_步,往家中奔去。
來到家中老舊的房門前,雨已變大,粗布衣衫已然已經濕透。他伸手推門,卻沒有推動。
男子立馬瞪起了因宿醉而瞇縫著的雙眼,本就兇狠的面相又添了幾分惡意。
他一邊口出污穢,一邊大力拍門。
過了一會,門內有了動靜,一個嬌小的婦人舉著傘,冒著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拉開了門。
那男子火氣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著婦人的心窩就是一腳,直把她踹倒在院子空地之上。嘴里罵道:“賤貨,怎地插著門?莫不是在家中偷漢子?”
婦人捂著胸口,抹著淚分辯道:“不是……我沒有……”
聽她哭泣,男子更加惱火,把手中提著的酒壺往地上一扔,只聽“啪”的一聲,瓷罐四裂。婦人嚇得一哆嗦,哭聲噎在了嗓子里。
下一刻,男人斗大的拳頭和腳尖如這急雨般落到了婦人身上。
婦人吃疼不過,連連哭訴求饒。吃醉了的男人卻充耳不聞,手上不停,口中罵道:“賤貨,你就是老子買來的物件,不讓老子順心,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婦人癱軟在地,被打得口吐鮮血,眼前一片模糊,婦人絕望地想到:“也許,今天真的要死了……死了……也好,天可憐……下輩子……別再投胎做女子了。”
她努力地睜開雙眼,看著面前這個時不時就往自己身上施暴的醉漢,心中卻又生出一股不甘來,“憑什么?……”
她雙手在地上摸索著,抓住了剛才被打落的雨傘。興許是人在絕望之中爆發(fā)的力量,也不知怎的,這婦人突然瘋魔起來,大叫一聲,翻身爬起。倒把男子嚇了一跳,宿醉的他身形踉蹌,退后了一步。
雨傘攜著大力砸在他腦門之上,把他砸得眼冒金星。婦人不顧一切,跑進了廚房。
他捂著頭,嘴里咒罵不已,再抬頭時,眼前對上了婦人通紅的雙眼,狀若妖魔。來不及多想,下一刻,他的胸前多了一柄尖刀,那是家中的菜刀!
“你……”劇痛傳來,男人不可置信地捂著刀口彎下了腰。
……
大慶刑律:“惡逆,謂毆及謀殺祖父母、父母及親夫,處凌遲之刑!”注云:“惡逆者,常赦不免,決不待時?!?p> 縣府后衙,知縣黃承俊思索著這樁案子。
他本是京中權貴子弟,同時也是朝中的實權派,吏部尚書梁英梁天官的得意弟子。年輕有為的他外放在此,乃是為了給履歷鍍金,將來調回京中,仕途更加通達而已。
現(xiàn)下外放三年期限將近,治下一片升平,眼看考評一個“優(yōu)”字即將到手,哪里想到,竟出了這樣一樁案子。好不晦氣!
幸得那婦人體弱,加之男子皮糙肉厚,故不曾弄出人命,只是重傷在家。其后,婦人自行投案。
錄問之后,黃知縣知曉道,這丈夫日常游手好閑,只知吃酒是命,對這婦人更是作惡多端,好不好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婦人的臉上身上,竟是處處帶傷。
這次,估計是實在忍不得了。故而反抗。
然,殺夫乃是惡逆大案,一時轟動鄉(xiāng)鄰。
此等大案,黃承俊也只得據(jù)實上報州府。他再次審閱了一遍卷宗。附上刑律,寫下判決:當處凌遲!
……
掖城,地處大慶朝西北邊境,河西走廊中段。南有沙漠,北靠戈壁。距郡會一千三百里。城內土泥筑就,黃沙漫天,城外勁風疾走,野獸怒吼。
這里,從古至今,只見蕭瑟荒蕪。
除了土生土長的當?shù)厝耍瑏淼竭@里定居,與黃沙為伴的只有一種人:被流放的犯人。
梅娘就是這樣的一個犯人。她從蘇州流放而來。
梅娘是個苦命的女子,不知其姓,也不記得生在何方,父母是誰。
自小就被拐子拐了的她只記得自己的小名叫做梅子,所以長大后便叫了梅娘。
“紅杏初生葉,青梅已綴枝”。
小名“梅子”的梅娘若是還身在江南,觀其身形,應當也是一個干凈俏麗的娉婷女子。
然而,此時,身在掖城中的她,失去了江南水土的滋養(yǎng)。一頭干枯的頭發(fā),包裹在破舊的防風頭巾之中,露在外面的兩鬢因汗水濕濕的貼在臉上,風沙在她臉上刻下了溝壑,看起來很是疲憊的樣子。
在這掖城之中,吹盡黃沙之后,誰人又不是這樣呢?再俏麗的女子也會漸漸枯萎。
按律例,流放之人,每月皆須到縣衙報備。
這日,梅娘例行來至縣衙,小吏班房,履行報備手續(xù)。她伸出干枯黝黑的手指正待加按指印。
新來的的小吏打量了幾眼跟前的犯人,楞頭楞腦地問旁邊的積年老吏,道:“張爺爺,這些婦人,看上去都弱不禁風的,怎也流放到咱這掖城這了?”
老吏笑道:“犯了事唄。你剛來不知道,”他指了指排在梅娘身后的母女倆,“這一撥,是犯官家眷?!比缓笥种噶酥该纺铮骸斑@一個,就更了不得了,殺夫的犯婦呢。”
“???!”新來的小吏吃了一驚,眼神略過衣著雖舊,卻仍顯得干凈整潔的母女倆,著重打量了瑟縮的梅娘兩眼。嘴里嘟囔著:“殺夫?那可是惡逆之罪。怎的只流放了事?”
那犯官家眷母女,以及梅娘,自來到此地,已不知受過多少白眼與譏諷。此刻,俱是低頭不語。
少傾,又一小吏掀簾而入。手中拿著一瓶酒。先吐了一口沙子,然后開口說道:“老張,還沒完事么?”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說道:“知道不?太子殿下大婚,普天同慶,大赦天下。各級官員俱有恩賞。連咱們這地界,也得了賞賜。御酒幾瓶,你還不趕緊過去?遲了就沒了?!?p> 老吏笑道:“太子殿下大婚啦?幾時的事?也不知道娶的是哪家的淑女?”
小吏笑道:“咱們地方偏,剛得到消息,估計得是好幾月前的事了。哪家小姐?與你有何相干?總歸是那名門淑女,天上的仙女罷了。”
二人正說笑著。一旁的梅娘猛地走到門口,撲通一聲跪下,面朝京城方向,結結實實地磕了幾個頭。
小吏嚇了一跳,喝到:“你這小娘皮,做什么?”
梅娘低眉道:“回老爺,小婦人給太子殿下遠遠地磕幾個頭?!?p> 小吏奇道:“你倒是有意思,朝廷都把你流放到這里了??床怀?,倒還是個忠君的?!?p> 梅娘抬起頭,枯黃的臉上,一雙眼睛卻迸發(fā)出光彩,堅定地說道:“太子,是仁厚之君……”
房間中,那倆犯官家眷,看見這一幕,做女兒的撇了撇嘴,輕聲道:“這樣的皇帝,他的兒子,能仁厚到哪去?”
她母親聞言一陣驚慌,恨不得捂住女兒的嘴,連忙扯了扯她的衣衫,低聲喝道:“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