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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明堂

第十六章:群芳遇蜀王

歸明堂 易水安瀾 1472 2021-09-11 19:56:34

  京城有語:大俗至極亦大雅,大雅至極亦風流。不喜天上宮闕寒,笑看群花競爭芳。

  長安最是人間風流處,群芳樓又是長安風流之首。學子金榜題名,官人官運亨通,都要來此消遣一番;至于那些闊人,或名士之后,或達官顯宦,三天兩頭便來這里吃茶喝酒、聽曲吟詩,也是常有的事情。

  上一年伊昀正巧過了二十歲生辰,他自己雖然不大講究年紀,旁人的記性卻都好。他本是去長安城赴春日宴的,卻在宴會的前五天被幾個公子拉著到群芳樓中泡了三天,一雙耳朵被軟綿綿的曲子刷洗得苦不堪言。

  坐在馬車上,伊昀不由得想:“這次我借病推托,大概就不用去那花天酒地的地方了吧。”

  實則不然,就連平素拽著張冷漠臉的郭逸品都勸他,既然來了,那就“入鄉(xiāng)隨俗”——倘若人人都喜愛,那這東西再臟也臟不到哪兒去。

  伊昀索性拉起臉,裝出一副病得禁不住風的樣子:“這地方這么吵鬧,只怕我這身子禁受不住,養(yǎng)病不成,反倒叫你們加害了我。”

  旁人倒不把他這話放在心里,還是拉著他去了,不過托辭再不管用,也好歹是句托辭。眾人飲酒作樂的時候,他便悄悄溜了出去。

  隔壁的房間里傳來了陣陣鼓聲、簫聲、箏聲,和在一起,猶如一股清冽的風,吹醒了意亂情迷的人,又把清醒者拉入一場深沉的夢中。

  伊昀正聽著,房門忽然被推開了——那人赤腳,身著素色綢緞,衣裙上以金絲繡著仙鶴圖案;再沿白皙的脖頸向上看,便看見一張秀氣的臉,右眼前還架著一只鏡片——這玩意兒大昌沒幾個人見過,還是請一個翠色眼睛的人幫忙弄的,算是個稀罕物。

  “燕王也在這里?!彼曇糨p飄飄的,好似說得漫不經(jīng)心。

  一曲正好唱罷,屋中吹簫的人也回頭看過來。

  伊昀也去看吹簫的人,單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牽起一個毫無敵意的笑:“來這里看點高雅的東西,倒是沒想到能見到蜀王?!?p>  “閑人作樂罷了。”白蔡笑道,“閑著既然閑著,不如尋點歡樂?!?p>  說完,他便丟下敞開的門,轉(zhuǎn)身躺回到椅子里。伊昀緩步走進去,順手帶上了門。

  他毫不見外地在席間坐下,還特地坐在了吹簫的人身邊,夸贊道:“我聽方才的簫聲好聽得很,于是在門前不忍離去。群芳樓的樂師雖然技藝頗佳,卻都善奏那靡靡之音,鮮少吹些清爽的曲子?!?p>  “燕王殿下謬贊了?!贝岛嵉娜说?,“只要是真心實意演奏出來的曲子,就都算是好曲子,一首自有一首的美法?!?p>  “只可惜我是個俗人,直來直去,聽不了那些纏纏綿綿的曲調(diào)?!币陵来蛉さ?。

  談話間,白蔡便為新來的客人斟好了酒,將酒盞遞到他面前。

  “聽不了群芳樓里樂師奏的曲,便不算是真正的俗人?!卑撞说馈?p>  卻說這如今說著要做“俗人”的蜀王,曾經(jīng)也是個自視清高的家伙。事實上他也確實有孤高的資格,拋開家世,單說二十歲科舉連中三元,便夠人神氣一輩子的。

  想當年白蔡也是個好寫詩的,詩中專是那些奇險的詞句,草草讀過兩天書的半吊子,怕是連詩中大半的字都叫不出音來。

  有著這一方之王的封號,他沒法到朝廷做官,不過到底是名聲在外,總有不少人恭維他,白蔡也早就習以為?!钡接幸惶焖灰粋€鄉(xiāng)野村夫鄙視了。

  老大爺那時已過耄耋之年,沒讀過什么書,只跟著曾孫子學過幾個字,閑居鄉(xiāng)下便把自己新鮮的經(jīng)歷寫下來。貴人自有高雅的腔調(diào),粗人張口不離粗話;一個成詩,一個成戲,各自有各自的學問。詩成了、人們吟,戲成了、人們演。

  白蔡路過戲臺子的時候,臺上正唱著“徐三爹”的故事,兩個臉上涂彩的人斗得不可開交。唱詞他聽不大清晰,憑斷句來看,大抵是念的詩。

  他問身邊看戲的老頭:“老爺子,那臺上唱的是什么?念的是什么詩?”

  老大爺張口便來:“唱的是徐三爹帶著鄉(xiāng)中伙計們,槍挑司蜀府的段。念的是那:你今擄俺炊米錢,明就叫你沒處睡,大尖槍砍在你身,打得你屁滾尿流,張嘴只能喊句娘?!?p>  白蔡聽得心頭一陣別扭,不由得蹙起了眉。

  “這算是哪門子的詩?這也算得上是詩?”

  老大爺笑了,問:“怎么算不上是詩?和著曲都能唱出樂子來?!?p>  “不過是些粗鄙之語,唱成曲子,也改不了它的庸俗?!?p>  “徐三爹”恰在此時和司蜀府知府僵持起來,鼓點聲倏地停下,場上場下都是一片安靜。

  “天邊那大月亮,比不上手里一把碎糖豆?!崩洗鬆斵D(zhuǎn)過頭去看戲,只是漫不經(jīng)心道,“你的詩,誰讀?也就小孩子拿它炫耀炫耀自己功課好。我的戲鄉(xiāng)里人都會唱,論詩,你有我好?”

  于是不再說話,只有戲唱得好了才隨著拍手鼓掌。

  詩得有人讀、讀得懂,才能算是好詩。否則廢紙一張。白蔡對這件事耿耿于懷,思前想后,得出了這么一句話。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

  白蔡心想,他的文章應當聲震寰宇,普天之下無人不誦讀,無人不稱贊。

  鄉(xiāng)中并無“徐三爹”,但司蜀府的知府欺上媚下,百姓無不對他恨之入骨,期盼著有一個“徐三爹”站出來做英雄。白蔡心說好啊,你們寫英雄、信英雄,我便做英雄。于是一紙文書遞到長安,將老知府、同下面無數(shù)為虎作倀小吏一并連根拔起。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當今的司蜀府知府丁季,也是那時候白蔡一手提拔上來的。

  風波平息后的某天,有人往蜀王府上送了一沓戲本,寫得都是民間人們耳熟能詳?shù)膽颉8系娜诵⌒囊硪淼貑枺阂灰堰@些書扔了?蜀王擺了擺手,轉(zhuǎn)天便耐著性子一篇一篇地讀。

  再往后幾天,他也不怎么寫詩了,轉(zhuǎn)而去寫戲本。王府里也不常見到白蔡其人,若一定要找他,倒是能看見他和幾個老頭小孩混在一起,手中拿著紙筆,不知在討論些什么。

  伊昀笑著擺了擺手:“做俗人也有俗人的講究。我失言,算我說得不對了?!彼D(zhuǎn)而又問,“蜀王最近有沒有再作一些戲本?”

  “燕王久居塞北,也看過我寫的戲文?”

  “傳來傳去,總能零零散散地看到幾句,拼拼湊湊也能算是一臺戲了。”伊昀道。

  無事不成詩,無景不成詞,近來花烏子搜尋到的都是一些不值當提的小事,白蔡在府中待得無聊,這才來的長安。

  “那我改天請燕王好好看一場戲?!卑撞痰?。

  言罷,他看了看門口,正要貼到嘴邊的酒盞忽地從手中飛了出去,重重地打在了門框上。屋中的人都為之一驚。

  他蹙眉問道:“西鳳,看清楚剛剛閃過去的人了么?”

  正所謂:乘夢回首三十載,忽而感傷復舊俗。江丞相私換文書,群芳樓偶遇蜀王。

  到下回:太仆寺卿遭謀殺,燕王困鎖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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