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來是無比平常的一天,伊莉莎和閨蜜薩娜挽著胳膊從校門口有說有笑地走出來。埃塞俄比亞明媚的陽光打在每個人的身上,包括那個靠在電線桿旁,一瘸一拐的中年男人。他正費勁巴力地往電線桿上貼什么類似于布告的東西。
“真掃興……”薩娜皺了皺眉頭嘀咕了一嘴,似乎覺得這種人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
但伊莉莎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她覺得這個人需要幫助。
“請問……”她試探著開口,沒注意到她的男人受驚一樣地回頭,他渾濁的眼球毫無美感,但卻像一頭困獸一樣無助。
他張了張嘴,但在打量了一番伊莉莎整潔體面的衣服以后,終究還是把頭拗過去,不回應(yīng)她善意的問答。
“真是個奇怪的人……”薩娜看著他費力離去的背影抱怨道。伊莉莎卻盯著他留在電線桿上的東西出神——那是一張尋人啟事,印著一個女子的頭像,雖然姿色并不太出眾,但能看出正當(dāng)年輕。
“這姑娘……是他的家人嗎?”伊莉莎喃喃自語。
“你擔(dān)心這個有什么用?。俊彼_娜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她不安地扣著自己修剪方正的指甲,滿心惦記著等會和伊莉莎去唱K玩。
“你還記得你上次,在哥薩阿圖市場附近撿到的那只小貓嗎?”伊莉莎答非所問。
“哦我怎么會忘呢……可憐的小東西……”薩娜的心瞬間揪了起來,“我撿到它的時候,它渾身發(fā)熱,連叫都叫不出聲了……我怎么撥弄它的腦袋,它也打不起精神,像是個毛絨玩具似的……”
“我記得你把它送到寵物醫(yī)院了是吧?”伊莉莎掏出手機,把那張被土制漿糊泡的皺巴巴的黑白尋人啟事清晰地拍了下來。
“是啊……花了不少錢,最后它還是……”薩娜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救它是在期待什么嗎?”
“怎么會!”薩娜一口否定,“我只是看它……很無助,很可憐,就……”
伊莉莎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說:“我現(xiàn)在能理解你了?!?p> 阿普聽到身后傳來呼聲,不太耐煩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身后的陌生女孩。她穿著白色領(lǐng)子的黑色學(xué)生裙,干凈锃亮的小皮鞋包著穿著白色小腿襪的纖細(xì)小腿。
“你到底要做什么?”他有些煩了?!半y道你們一定要拿我來消遣嗎?”后半句話他憋在心里,幾度張嘴還是沒能說出來。
“對不起……我只是想幫忙?!币晾蛏緛硇τ?,但對上男人有些惱怒的臉,不免有些尷尬和退卻。
男人眼睛瞇成一條縫,他不好再兇狠下去,在無聲中被解除了武裝。他沉默著,又把頭拗過去,拗過去。
但他沒再說什么,只是拖著那條不好使的傷腿往前走。
“這個姑娘……是你的……”伊莉莎舉著手機猶豫著問,不依不饒地跟著他走。
“女兒?!彼喍痰鼗卮稹?p> “這就是我遇見阿普大叔那天的事?!币晾蛏坎晦D(zhuǎn)睛地看了伊凡和夏洛蒂好一會,似乎在確定兩人的態(tài)度。
看到伊凡皺緊了眉,夏洛蒂低著頭,她繼續(xù)說下去:“后來經(jīng)過幾天的嘗試以后,阿普大叔才終于接受我的幫助。我也是這時候才知道他曾是外資企業(yè)的鐵路工人,后來在一次工傷中從把腿給砸斷了。但那公司卻拒絕支付工傷賠償……”
“然后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女兒還失蹤了是嗎?”伊凡接口。
“對……就是這樣,然后我用自己攢下來的私房錢置辦了單拐和輪椅,然后每天來給他帶一些食物……”伊莉莎說著打開自己的背包,面包和飲用水塞滿了書本之間的空隙。
“那這些罌粟呢?又是怎么回事?還有你衣服上的白粉又是怎么回事?”伊凡問道,但他的聲音已經(jīng)緩和了不少。
“這些罌粟……確實是用來制毒沒錯……”伊莉莎的聲音越說越低。
“但這些真的是大叔為了生存的無奈之舉!而且我保證,我從來沒有吸過毒!”伊莉莎又一次漲紅了臉,十分難為情而堅定地說。
“你不是……應(yīng)該很有錢嗎?把他接到城里住個賓館什么的不好嗎?”夏洛蒂問。
“我也想啊……但大叔執(zhí)意不離開,說擔(dān)心如果他女兒回來的話找不到人,我也勸不動……”伊莉莎搖了搖頭,“而且我的銀行卡和我母親有綁定,我花錢做了什么她都能知道……”
夏洛蒂和伊凡面面相覷,誰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展開。
“我知道的……你就是昨天曾跟蹤我的人是吧?”伊莉莎老想著夏洛蒂,后者臉紅著點了點頭。
“事到如今我大概明白了,你們是我母親請的私家偵探是嗎?”薩莉莎向前一步,握住了夏洛蒂的手?!罢埬銈儾灰嬖V我母親我現(xiàn)在在做的事……她一定不會同意我繼續(xù)做下去的……我求求你們啦!”
伊莉莎以誠懇、幾乎祈求的目光望著兩人,同時激動地扯著自己的衣袖。
“你知道什么是私家偵探嗎?”伊凡沉吟著開口。
“不就是……”伊莉莎匆忙開口,卻又被伊凡打斷,“私家偵探計費靠任務(wù)是否完成,如果不把結(jié)果告知你的母親……我們可是一點報酬都拿不到的?!彼従彽卣f。
“怎么會……”伊莉莎的睫毛在顫抖,眼角閃著淚光。
夏洛蒂輕輕嘆了口氣,是啊,伊凡的目的就是茱蒂絲圖公主手中的那件魂器而已,而以他的性格,應(yīng)該會毫不留情地掃平路上的一切障礙吧?
就像……那時候殺死薩達(dá)特和穆罕默德一樣。
“但你搞錯了一件事情啊?!币练苍掍h一轉(zhuǎn),“重新介紹一下,我的名字是伊凡·卡列金,是個……”
他本來想學(xué)著某知名日本動漫,說自己是個偵探,但突然反應(yīng)過來似乎不太合適。
“酒吧打碟的?!毕穆宓倮洳欢〉亟涌冢龔囊练裁媲敖?jīng)過,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以后,拍了拍伊莉莎的肩膀:“我叫夏洛蒂,姑且算是是他的助理?!?p> “……謝謝?”伊莉莎紅著眼眶,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露出一臉見到外星人的表情。
伊莉莎把他們介紹給輪椅上用試探而懷疑的眼光注視著他們的阿普。他正如小公主曾描述的那樣,像一只受傷的野獸一樣,對陌生人充滿了戒心,但也沒做出什么過激的活動,似乎在暗暗期待著誰能伸手拉他一把。
“你好?!币练蚕蛩p聲問好,就像面對茱蒂絲圖一樣禮貌。
夏洛蒂跟著有樣學(xué)樣,阿普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甚至露出了點笑容,看來和他相處也不是什么難事。
男人不久就靠在輪椅上睡著了,伊凡碰了碰伊莉莎,做了個可以走了的手勢,然后扭頭把阿普推回了屋子里。
稍晚一段時間——
“謝謝?!币晾蛏ゎ^對他們說,然后關(guān)上了出租車的車門。她整理整理衣服,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向他們曾來過的那棟高檔住宅樓,那個侍者已在門口等待多時了。
“這家伙像是固定地點的npc似的,就沒見過他離開過那棵棕櫚樹旁呢。”伊凡說。
“行了?!毕穆宓賹λ男υ挷⒉毁I賬,“我倒是挺意外的,你竟然會放棄唾手可得的目標(biāo)……來做什么,獻(xiàn)愛心嗎?”
“你反對我這么做?”伊凡皺了皺眉頭。
“不,我覺得挺好的?!?p> “那你一開始覺得我會怎么做?”
“我還以為你會拍拍屁股拿了東西就走?!?p> “啊,真是的……”伊凡用矯情的聲音抱怨,他看著車窗,夏洛蒂看不到他的臉,“我還以為你會懂我?!?p> “我曾以為我懂你?!毕穆宓僬f,“但我覺得我最近沒那么懂了?!?p> 伊凡沒再說話,兩人就聽著行車時的聲音沉默著。后來開始下雨,而且是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打在車窗上,像是子彈打在鐵甲上,又像是誰抑揚頓挫的嘆息。
“今晚想吃什么?”酒吧打碟的問。
“都行。”他的助理女孩說。
晚餐在琥珀色的酒店食堂中解決,伊凡點了一份醬汁濃郁的牛排,而給夏洛蒂點了一份加利西亞燉章魚。章魚被剪成小塊,撒上橄欖油、紅辣椒粉等調(diào)料,放置于煮熟的土豆塊上,用木盤呈上,口?感柔軟而不失韌勁,讓她欲罷不能。
“你真的就吃那份牛排嗎?”夏洛蒂吃得嘴角通紅,“這份章魚確實不錯誒?!?p> 伊凡手中握著長筒高腳杯,喝了一小口杯中的香檳,然后他用一種嫌棄的語氣說:“對我來說,那份章魚所有的美味都在那些辣椒粉被撒到它們上的那一刻結(jié)束了?!?p> “沒品味?!迸隽艘槐亲踊业南穆宓俸敛簧鷼?,把又一塊章魚塞到自己嘴里。
“你才是沒品味?!币练卜创较嘧I,“什么高級的東西放在你面前你也看不出來?!?p> “你是說這份牛肉嗎?”夏洛蒂眨眨眼,“肉是金子做的還是汁是金子融的?”
“聽著……這是法國的頂級牛肉,產(chǎn)自因紅酒而聞名勃艮第地區(qū),以脂肪少和肉質(zhì)鮮嫩聞名……”
“你真貼心。”夏洛蒂伸手叉起一塊,“知道我一點肥肉都不吃?!?p> 等夏洛蒂吃下去以后,伊凡悠悠地問:“你知道這種牛肉叫什么嗎?”
“叫什么?至尊汁水瘦牛肉?”
“夏洛莉牛肉?!?p> 夏洛蒂愣了一下:“你在這編瞎話映射你爹呢?”
伊凡把菜單遞給她,指向了花體的“Charollais beef”。
“……所以你特地點它來代替我嗎?”夏洛蒂劍走偏鋒,“你這么想吃我可以直說嘛?!彼首鲖擅牡卣f。
“吃你?你知道奶牛裝的萌點在哪嗎?”
“什么?”
“你穿奶牛裝就像不會游泳的魚?!币练碴帎艕诺剞揶?。
“嗯……?”夏洛蒂過了好一陣才反應(yīng)過來,“你今天晚上給我他媽滾出去!”
“房卡在我手里?!币练惨涣餆煹嘏芰?。
第四天是周六,伊莉莎起大早,背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谋嘲?,坐清晨的第一班班車到了阿普家門口。她四下看了看,小聲嘀咕:“不是約好的早上九點嗎……他們?nèi)四兀俊?p> 遠(yuǎn)處傳來突突的發(fā)動機聲,伊莉莎朝路那頭望去,看到一輛拖拉機在崎嶇的土路上顛顛簸簸地開過來。
“拖拉機?用來轉(zhuǎn)運垃圾的嗎……”伊莉莎不明所以。然后她看見那個戴著草帽的司機對他揮了揮手,后座的貨廂里還載著一個同樣帶著草帽的女孩……
然后伊凡·卡列金就把拖拉機停在了阿普門前。
“你們這是……偽裝成收垃圾的人混過來嗎?”伊莉莎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看看,這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公主?!币练矅K嘖地擺手,“這些都是我一大早到城里的電器城買的,基本能把阿普現(xiàn)在的生活問題全都解決了。”
夏洛蒂一臉黑線地扶著貨廂的把手,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她還記得剛才伊凡在電器城是怎么看都不看,直接對懵在原地的店員說把這的所有東西都給我來一樣。
然后,全店的導(dǎo)購員齊齊上陣,把嶄新的冰箱微波爐電風(fēng)扇洗衣機小臺燈搬上他從汽車租賃公司租來的廂式貨車……接著就往這邊開過來。
結(jié)果,這條土路的破路況車根本開不進(jìn)來,伊凡就又當(dāng)場從農(nóng)民手里租了輛拖拉機,把貨都搬到上面,又屁顛屁顛的開進(jìn)來。
“可是……”伊莉莎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還沾著土的貨廂擠眉弄眼,努力了好幾次才成功開口說:“這里根本就沒有通電啊!”
“這你就放心吧。”夏洛蒂扶著拖拉機,“他還買了個柴油發(fā)電機?!?p> 伊莉莎扶額,無言地對著得意洋洋的伊凡豎起大拇指:“你真是個……很成功的DJ呢?!?p> 阿普扶著帶有木刺的粗糙門框,一點點地挪著步子出來。他用好奇和陌生的眼光歡迎著他的訪客和那些裝在大大小小紙箱里新奇玩意。
幾個穿著廉價制服短袖的導(dǎo)購員按伊凡的要求開始卸貨,哼哧哼哧地把那些東西擺到阿普窄小的房子里,后來地方實在不夠放,又費勁地把發(fā)電機和冰箱搬出來放在外屋地,在它們上面放一個折疊遮陽棚了事。
“他媽的,這小子有錢沒地方使,這趟活比他媽平時干一天還累。”店員離開前咒罵道,幸好伊凡聽不懂阿姆哈拉語。
伊莉莎俯身到他耳邊,和他嘰嘰咕咕地說些什么,然后阿普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渾濁的眼中閃著驚喜的光。他在胸口反復(fù)比劃著十字,向伊凡和夏洛蒂重復(fù)地說些什么,伊莉莎說他是在一遍又一遍地表達(dá)感謝。
他費力地一瘸一拐著向前,把硬的像石頭一樣的粗糙指節(jié)在冰箱如銅鏡一般的門上敲打,神情像是在摸索從天上掉下來的飛碟。
伊凡則有意向他著重介紹微波爐,他把一早從酒店包好的餐品從車上拿起,放到微波爐里加熱了一會。在老阿普好奇的目光和一聲“?!钡妮p響中,久違的熱騰騰的盤子被送到他面前,盤中的東西冒著他從未聞過的香味。
他愣了一會,直勾勾地盯著盤子里有些脫水的菜品,像是在盯著一塊金餅一樣目不轉(zhuǎn)睛。然后他突然哭了,猝不及防又水到渠成地哭了,泣不成聲。眼角流下的淚水與嘴角沾到的汁水在他如同埃塞俄比亞高原一樣溝壑縱橫的臉上混在一起。
夏洛蒂看著阿普像嚼一塊干面包一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著那份精致的牛排,她甚至懷疑這個黑種男人能不能分清兩種東西。她扭頭看向伊凡·卡列金,本以為會在他臉上看到胃病犯了一樣的表情,但他竟然面無表情,兩行清淚流過他的臉頰……是鱷淚癥又犯了嗎?
阿普的進(jìn)餐相當(dāng)迅速,他吃完以后又在不斷地表達(dá)感謝。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胸口畫著十字,看向伊凡和夏洛蒂的眼光像是把他們當(dāng)成了上帝派來的天使。
伊凡微微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我們現(xiàn)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伊莉莎小姐,你說他是在外資企業(yè)的工地上被砸斷了腿是嗎?”
伊莉莎點點頭。
“那請您幫我問問它的位置吧,看來有人需要一場勞動仲裁的官司了?!币练驳卣f。
“你要做什么?”伊莉莎的直覺告訴她,面前的這人不是善茬。她急忙勸阻道:“那個外資企業(yè)的勢力很大的!埃塞俄比亞政府都和他們有瓜葛,如果你動用暴力的話,很可能會招來意想不到的大麻煩的!”
“嘖?!币练蚕訔壍乇г沽艘宦暎澳呛冒?,我會盡可能用和平方式解決的?!?p> “我來監(jiān)督他,你放心吧。”夏洛蒂對依然一臉不放心的伊莉莎保證。
汽車在土黃色的荒蕪?fù)恋刂g的公路上飛馳,時不時能看見一兩顆不到小腿高的灰綠色野草,和一兩顆冒著綠芽的灌木。
“人不可貌相啊,我還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考下的車票。”夏洛蒂看著窗外的蠻荒大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可我沒考過啊?!币练参罩较虮P淡淡地說。
“什么????”夏洛蒂手里的薯片撒了一身,“你現(xiàn)在是……無證駕駛??”
“放輕松,反正這路上不是也沒幾輛車嗎,就當(dāng)練車了?!币练灿冒矒岬目谖钦f。
“問題不在這里好嗎?”夏洛蒂幾欲上來搶方向盤。
“哦你說那個啊,放心?!币练菜坪醵怂囊馑迹鞍H肀葋喌木旌芨瘮〉?,如果被攔下來了給點錢就行了,而且我們是外國人,他們不敢怎么樣的?!彼^頭是道地說。
“誰他媽在意那事了!你要是開不好出了車禍怎么辦?”
“唉……”伊凡幽怨地瞥了女孩一眼,“你怎么一點拼搏精神都沒有。”
“我算是明白為什么你們俄羅斯平均男性壽命比其他同等水平國家短那么多了!”
“這就像什么呢……我想想,你有過在馬路牙子(方言,指路緣石)上行走的經(jīng)歷吧?!?p> “……有過,所以呢?”
“很多孩子都這么玩過,她們會幻想自己如果不小心從馬路牙子上掉下去就會死掉啊什么的。”
“是啊,我記得我走不了幾步就掉下來了?!毕穆宓俜笱堋?p> “可其實啊,平時正常走路需要的道路寬度和馬路牙子的寬度也沒差多少,但如果一直想著‘稍有不慎就會掉下去’的話,走不了幾步就會真的掉下去了,這就是心態(tài)的重要性?!币练蔡咸喜唤^。
“……你想說什么?”
“在知道我無證駕駛之前你不照樣該吃吃該喝喝?這只是心態(tài)的問題?!币练惨槐菊?jīng)地輸出自己的歪理。
“你死不死也只是狀態(tài)的問題!”夏洛蒂忍無可忍。
“別!你會觸發(fā)我的防反機制的!”伊凡在余光中撇到張牙舞爪的夏洛蒂,急匆匆地警告。
但一切都遲了,夏洛蒂凌厲的手刀已經(jīng)拍到他側(cè)頸上了。他像神經(jīng)反射一樣,下意識地一腳踩滿了油門,然后方向盤也跟著抽風(fēng)一般左右橫擺。
“我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夏洛蒂現(xiàn)在有些后悔在車上和他動手了,她玩命地抓住車門上的扶手,盡力把自己的身子狠狠地抵在座椅上,任憑這輛豐田小汽車像一只追著尾巴轉(zhuǎn)圈的狗一樣在馬路上橫沖直撞。
隨著一聲敲鑼一樣清脆的金屬碰撞聲,汽車撞到了什么東西停了下來。夏洛蒂只覺得天翻地轉(zhuǎn),她閉著眼睛扶住車門,胃里翻江倒海止不住的想吐。四周是吵吵嚷嚷的聲音,車門冷不防被打開,差點摔到地上的夏洛蒂被好幾雙手扶住,她終于睜開眼睛,面前是一個又一個穿著反光黃馬甲的粗糙男人,每一雙疑惑的眼睛上都戴著一頂安全帽。
“這是……”夏洛蒂舌頭都捋不直了,但她還是看見了,那塊被車撞出一個凹陷的鐵皮柵欄上,印著塞里斯語的“前方工地,注意安全”。
“外企是……塞里斯企業(yè)?”她用誰也聽不懂的聲音小聲說。
“把你們……負(fù)責(zé)人叫出來?!币练脖卉囬T從駕駛室甩出來,扶著車顫抖地說。然后他一股腦地吐出一團(tuán)黑糊糊的東西,那是他早上吃的墨魚汁意面。
幾分鐘以后,伊凡坐在還算干凈整潔的工地辦公室里,抓起放在桌子上的水猛灌,想要緩解一下胃酸上涌帶來的不適和惡心感。
他的對面是一個曬得黝黑的塞里斯胖男人,他眼睛很小,頭發(fā)也很少,下巴上還有一道可怖的傷疤。這人正咧嘴露出三顆畸形的門牙,對伊凡呵呵地笑著。他身上伴隨著一種汗味和劣質(zhì)香水味混合的氣味,做作的香和天然的臭充分發(fā)酵,讓他面前的兩位訪客臉色越來越難看。
夏洛蒂站在伊凡身后,嗓子里也一樣不舒服,她接過伊凡遞來的水,也同樣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不好意思,有些失態(tài)了?!币练睬辶饲迳ぷ?,也對男人露出笑容,只不過他的臉比那些返廠維修過幾十次的女明星看起來還要僵硬。
“請問貴姓?”伊凡說。
“免貴姓曹。”男人的臉上帶著一層油光,夏洛蒂幾乎看不見他的脖子,只看見掛在肩膀上的一條又粗又土的金鏈子。
“……曹先生,很抱歉冒昧來訪。”伊凡盡量忍住不對他浮夸的審美多做評價,“我是集團(tuán)在本地的考察團(tuán),我方對貴公司的鐵路項目很有意向……來的路上出了一些小差錯,還望海涵。”
“不妨事不妨事!哈哈哈。貴公司投資如此豪爽,真是明智的選擇!”曹從抽屜里取出一根雪茄,用專用的木條把它點燃,從那張紫青色的嘴唇里吐出來的煙霧也摻雜了不少暴發(fā)戶的氣息。
“只是……”伊凡忍住對面前這人的厭惡,故作猶豫地說。
“只是什么?”曹急不可耐地往下問。
“我們集團(tuán)是個大型跨國企業(yè),所以,在勞工待遇和保障上是要受各種國際組織監(jiān)督的?!闭f著他擺擺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對合作方也有這種要求,所以我們希望貴司能夠達(dá)到我們提出的最低標(biāo)準(zhǔn),以在掃除違規(guī)隱患的情況下再開展合作?!币练餐侣冻鲎约旱恼鎸嵞康?。
曹聽了以后,皺了皺沒沒幾根毛的眉頭,然后竟然忍不住大笑起來。伊凡不解地看著他豬肝色的舌頭上青苔一樣的舌苔:“我的話有這么好笑嗎?”
“您太有趣了,小布羅戈諾夫斯基先生?!辈芙K于能把合不上的嘴閉上了,他瞇起眼睛,擺出一副令人厭惡的市儈樣子,掰著手指跟伊凡算起賬來,“按您提出的條件落實的話,那么在每個員工身上的工傷保險啊基本福利啊還有諸如此類的其他東西上,我們要多付出五百美元,足足五百美元!您知道在埃塞俄比亞這意味著什么嗎?這些錢都夠再買一個人了!”
然后他又伸出胳膊指向窗外,指向那些在烈日之下工作的、像煤一樣的工人。“我實話跟您說吧,這群家伙算什么人呢?他們一個月領(lǐng)不到4000比爾(埃塞俄比亞貨幣,1比爾≈0.16塞里斯元)!就這些工資,還有不少人來送禮托關(guān)系,就為了混口飯吃……”
曹說的唾沫橫飛,伊凡卻漸漸聽不見他的滔滔不絕。他專注地看著窗外,看向那些工人,這座辦公室雖然簡陋,但確實地處高層,使得伊凡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紀(jì)錄片中,在沙土上忙碌攢動的螞蟻。
這些人生長在這片土地上,卻像樹木一樣,被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人當(dāng)做商品來理所當(dāng)然地牟利販賣。他們穿著不怎么合身的黃背心,像是一批被粗糙雕刻出來木偶,專注于被人操縱著,創(chuàng)造不屬于它的藝術(shù);他們做著如此繁重的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地生產(chǎn)著自己的貧窮,和這些坐在樓里的人的富有,而這些樓里的人還嫌這些原木一樣的人煞了風(fēng)景。
曹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心不在焉,他挺著似乎能擠出油的大肚子站起身來,故作近乎地拍了拍伊凡的肩膀:“我來告訴你吧,一個富人最大的財富不在于銀行卡上,而在于他的工廠附近有多少窮人?!?p> “тыублюдок……(俄語:你這雜種)”伊凡從牙縫里擠出來這句話,他對這個腦滿腸肥且無恥下作的家伙已經(jīng)忍無可忍,冰綠色的眼睛里似乎有熊熊燃燒的火焰,又像是昂著身子憤怒到極點的毒蛇,似乎下一秒就會發(fā)起進(jìn)攻!
“您說的對,曹先生?!毕穆宓倮洳欢〉亻_口,“畢竟我們初來乍到,肯定沒有您更了解埃塞俄比亞的情況?!彼f著把手放在伊凡肩膀上用力捏著,伊凡帶著怒火扭頭瞥向她。夏洛蒂以極小的幅度搖頭,然后用眼神向門外示意。
“如果貴公司提供的投資比不上貴公司要求的成本,我勸您還是回去……再想想?”曹用輕慢的滑稽聲音說,然后他背著手哼著歌開門走了。
夏洛蒂看著伊凡,他把頭埋得很低,肩膀止不住的顫抖。
“走吧?!毕穆宓佥p聲說。
“走吧?!币练灿酶p的聲音應(yīng)答。
門口站著幾個魁梧的男人,沉默地目送他們一步步離開。伊凡從工地旁走過,他用胸口的手帕擦了一把,這時那些工人的視線也闖入了他的眼里。他們撐著各種工具,用無比諷刺的陌生眼神打量著他。不知道是誰發(fā)動了機器,它冒著黑煙,隆隆地響起來。一對對精瘦的身體,依附在這些機器上。如同那些漆黑的水蛭,也是這樣吸附在健壯的農(nóng)夫的小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