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死篇(伍)
三百年前,天下大旱,民不聊生,哀鴻遍野。
寧家先祖祭出一半功祿符,之后,大雨連降三月,萬物復(fù)生,而先祖本人,卻死于陰雨連綿之中。
湛空是親眼看著那位老人魂歸九天的。細密的雨水落在老人冰冷的尸體上,也落在了他的心上。
天命如此,他無力阻攔。
功祿仙者選定人界為民請命的清正官,并予其功祿符,待功祿符重新回到功祿仙者的手中時,便是那人得道之時。
“湛空賢弟,我知你并非凡夫俗子,我寧家命該如此,你合該為我感到高興?!?p> 一朝得道,位列仙班,前塵往事悉數(shù)忘卻,從此長生于天。此等殊榮不就是人族所渴望的嗎?可是,為何那位老人在臨了之際,神色卻那般哀戚?
他曾子孫滿堂,雖蒼顏白發(fā)卻猶如少年,他心中牽掛尚在……
木淺歆和湛空離開了尚書府。
“掌柜,我想去看看他們……”
“走吧,我陪你?!?p> “思玉兄,若你不愿,我可助你……”
聞言,寧璆淡笑著搖頭,目光雖悲傷,卻并無悔意。
他寧璆無妻無子,了無牽掛,如今以他一身換得千萬百姓安康,值得。
唯一遺憾的,便是從未嘗過湛空的茶。
有人窮極一生去尋求長生之法,卻只能任由容顏衰老,身死命絕。有人身負(fù)天命,卻心戀人世,無可奈何,身不由己。
——
很多時候,我們都在不經(jīng)意間接受了他人的饋贈。我們永遠都不知道,當(dāng)我們在為病愈欣喜時,又有誰在為死生哭泣。
為了隔離被感染的流民,寧璆特意讓人清理出名下的幾處宅子,用來安置他們。
如今,瘟疫已經(jīng)被控制住了,沒有人再會因為它而死亡,百姓亦不再人心惶惶,合該皆大歡喜。
木淺歆站在門外,看著院內(nèi)的百姓,一張張欣喜的笑臉,心中無半分波瀾。
她在想,以一人之命,換千萬人之命,到底值不值得?
憑什么呢?
坐等死亡的感覺,木淺歆想,似乎從出生的那一刻,她就在經(jīng)歷。人族好歹還知道自己一生的壽命不過百年,可她呢?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更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時候。
這么多年了,好像已經(jīng)麻木了。
寧璆寧尚書因制疫有方,為國主嘉揚,特賜良田百頃,珍寶無數(shù)。
時至今日,寧璆,功成名就。他的名字會被載入史冊,流芳千古。他寧家亦會因此,再次為再次為人傳頌,一如他寧家先祖。
九月,尚書令寧璆卒。
七日后,木淺歆和湛空帶著蕭九芝去送寧璆。
樹木林立的青山下,寧璆拂了拂衣袖,站起身。
他現(xiàn)在是魄身。
在他的身后,站著兩個形容肅穆的天兵。他們是功祿仙者派來帶寧璆回天宮的。
寧璆還是生前的模樣,唇角含笑,一身月牙白的長袍纖塵不染。
“湛空賢弟,小娘子,有緣再會?!?p> “再會?”
木淺歆看著寧璆唇角的那抹笑意,只覺萬分刺眼,一雙赤瞳陰狠地望向?qū)γ娴奶毂?,掌心緩緩地翻轉(zhuǎn),化出一團赤色的光球。
“若本座今日非要留你,你覺著,此二人能攔得住本座?”
一邊的湛空和蕭九芝聽了她的話,都在心里嘆了口氣。
連自稱都換了,可見她是真的動了氣。
聞言,寧璆面上并無異色,只笑著搖搖頭。他并未告訴她,若他鐵了心要同他們走,她亦是攔不住他的。
“還請魔主大人勿為難我等,若是誤了時辰,上君大人是會發(fā)怒的?!?p> 知道眼前的女魔頭并非善類,那兩位天兵也只好拿出上君來壓人。放眼六界,也只有上君大人有能力與此魔頭抗衡。
“你二人,沒有資格同本座說話!”
魔主君邪的傲氣,無人企及。
湛空神色一冽,上前握住女子的手,往她掌心注入另一股靈力,然后就著她的手擊向?qū)γ娴膬扇恕?p> “你……”
兩位天兵被這一掌打了一個猝不及防,差點交代在此地。
后怕的同時但是也偷偷松了一口氣。湛空仙尊的名號他們也是聽說過的,既然他肯插手,便說明此事大抵是妥了。
“對魔界之主出言不遜,合該貶下八重?zé)挭z?!?p> 湛空冷冷的道。
“是!是!……”
兩人連忙附和道。
“思玉兄?!闭靠諏⒛抗廪D(zhuǎn)向一直淡笑不語的寧璆,沉聲道。
“若你仍戀人世,愿嘗人生百態(tài),我二人必定傾力助你?!?p> 他的手還和木淺歆的手握在一起。寧璆看著他們,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然后輕輕搖頭。
“多謝,只是,不必了。”
三百年前,在天兵即將帶走那位老人的時候,湛空也問過同樣的話。
三百年后,他再次聽到了這個回答。
寧璆笑著轉(zhuǎn)身,對兩位天兵道:“走吧?!?p> “遵命!……”
“等一下!”
聽到女子再次開口,兩人不由心里一顫,有些苦不堪言。但迫于女子的地位,兩人只好恭恭敬敬地對她抱拳。
“大人還有何吩咐?”
木淺歆冷著一張臉,伸手將蕭九芝推到前面。
“把他帶上。若是上君問起,便說是本座的意思?!?p> “大人……”
蕭九芝萬萬沒想到木淺歆會這么做,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震驚還是該欣喜。
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被天兵帶上天宮,那么他就算是登得仙途,位列仙班,也就不用擔(dān)心這千年大限,可是……可是他何德何能啊……
“好?!?p> 寧璆開口應(yīng)下,仿佛沒有看到蕭九芝臉上地惶恐。他知道,這是她的執(zhí)著。
“大人……”
蕭九芝看著女子冰冷的神色,喉頭一陣哽咽,情不自禁地彎了雙膝,恭敬地跪拜在地上。
木淺歆沒看他,神色一片冷然,只是抓著湛空的那只手在微微打顫。
她還能做什么呢?用這種卑劣的方式,實現(xiàn)她想要一個人活著的卑微愿望,除此之外,她還能做什么呢?
蕭九芝從懷里拿出一塊九幽石碎片,然后恭敬地雙手捧著,放在了地上。
“多謝大人?!?p> 湛空抬手將那塊碎片吸在手里,然后從懷里拿出一個瓷瓶甩手丟給寧璆,道。
“思玉兄,保重?!?p> 寧璆看著手中瓷瓶上的“囚死”二字,微微一笑,將其揣在懷里,然后便同蕭九芝等人一同消失在原地。
其實,他真的很想同無憂一樣,做一個普通的男子,而非身負(fù)天命的清正官。
他也想妻賢子孝,兒孫滿堂,最終含笑九泉,可是這世間,終是有太多的事,不盡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