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憎會篇(肆)
湛空道。
湛空走上前靠近床上之人,抬手點了他的昏睡穴,終于讓男子安靜了下來。
“此人乃是時家長子時清硯,我認識他??此F(xiàn)在的樣子,怕是也問不出什么東西來,你二人看著他,我去弄點醒神的茶給他?!?p> “諾?!?p> 湛空吩咐完也離開了房間,只留下木淺歆和馬天璽守著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大眼瞪小眼。
木淺歆盯著時清硯看了好一會,出聲道:“道長,你說究竟是多大的怨恨才能招來那么多的惡鬼,居然將人給活生生地嚇瘋了?”
“這個……”
馬天璽禮貌而不失尷尬地摸了摸高挺的鼻梁,沒有回答木淺歆的問題。
他當然知道時家之事,畢竟他就是為了解決這一孽緣才來到臨江城的。不過,當年之時過于殘忍血腥,還是不要讓一小姑娘知道的好。
木淺歆自然也看出了他的故作為難,倒也沒有繼續(xù)追問,只是撇撇嘴就沒說什么了。
不過她要是知道馬天璽不告訴她的原因,只怕是會想要一掌拍死他,讓他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殘忍血腥。
其實時家遭此一劫也算是因果循環(huán)吧。
前世因,今世果,因果報應(yīng)萬世不竭,此乃輪回矣。
只不過時家終究是醫(yī)香世家,千百年來救死扶傷,功德無量,就算是曾經(jīng)犯下錯誤,也不該承受此滅門之痛。所以馬家祖宗才會讓馬天璽南下,留言道:“若時機允許,孫可對其援救一二?!?p> 不過,看樣子時機是不允許的。
約莫五百多年前,欒城發(fā)生瘟疫,城內(nèi)上前無辜百姓枉遭罹難。那時,欒城還不叫欒城,而是叫做怨城。
瘟疫爆發(fā)后大概一個月后,就有一批醫(yī)者自愿入城治疫。這自然是好事,當時官家亦是傾盡了人力物力財力,想要成功平定這場災(zāi)難。
而當時的那一批醫(yī)者中,就有時家先祖時瑯。
時瑯年及弱冠,醫(yī)術(shù)也是同輩人中的佼佼者,但為人太過于清傲,不屑依附于達官顯貴,是故并沒有什么名氣。
一身傲氣的赤腳郎中,意外成為了擔負上千人命的救命菩薩,自然是壓力也有,動力也有。
時瑯那些人在怨城待了半年,研制出了無數(shù)個藥方,各種名貴的藥材從四方不要命地往怨城送,就為了填這個無底洞。
可是天意弄人,怨城的瘟疫就像是絕命之癥一樣,時瑯他們?nèi)杖找挂古鰜淼乃幏街荒軌蜃龅綁褐?,并不能并不能根除?p> 更可怕的是,瘟疫具有極強的傳染性,怨城地形封閉,完全就是個疫窟,根本沒有辦法解決。
眼看著病人一個個痛苦地倒在眼前,眼看著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同伴也染上瘟疫離世,時瑯怕了,他意識到,這場災(zāi)難是無法避免的。
人,根本無法戰(zhàn)勝天。
“所以呢?他走了?……那也不至于被人記恨成這樣吧?”
木淺歆抬手斟了一杯茶遞到湛空手邊,言辭間多是不解之意。
治不了就不治,這也無可非議吧。
湛空拂袖端起茶盞,垂首看著茶葉打著旋兒沉到杯底,然后輕抿一口,品嘗那微澀的味道。
“要真是治不了轉(zhuǎn)身就走,那還真沒什么事??伤粌H沒走,還鼓動和他一同的醫(yī)者向官家進言說,此瘟疫猛如惡虎,怨城已是無力回天,需得焚城,才能夠徹底消滅瘟疫。”
馬天璽有些苦惱的道。
想來那時的時瑯自詡醫(yī)術(shù)無雙,沒想到折在了怨城這個地方,他醫(yī)術(shù)不精,沒有能力治好瘟疫,只能攛掇著旁人狠下殺手,用最徹底的法子鏟除這一污點。
城門封閉,哀聲不絕,那年的一把火燒了整整七天七夜,滔天的火勢伴隨著上千疫民的求救哀嚎聲,終是成全了一人的私心。
怨城沒了,七天七夜的大火,別說是瘟疫,便是連城墻都快燒化了。官家痛心悼念,下令重整城池,遷了別處的百姓來此地生活,并且親自題字賜名欒城。
說什么念之悲痛欲絕,故易其名。其實不過是同時瑯一樣,不想直視自己的敗筆罷了。
幾百年過去了,欒城百姓安居樂業(yè),商業(yè)繁榮,街頭巷尾皆是百姓的歡聲笑語。曾經(jīng)的怨城已然成為了一個無人觸及的陰暗角落,沒人愿意記得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也沒有人愿意記得那焚盡私欲的大火。
“原是如此,這時家確實是半點都不冤枉!”
為著自己的一紙?zhí)撁?,時瑯殺害了那么無辜百姓,哪怕他一生懸壺濟世行善積德,也無法度化那萬千怨魂。
馬天璽苦笑著扶額,一時竟是無言以對。
要這么說也沒問題,時瑯確實是咎由自取,這便是因果輪回了。
對面剛剛清醒過來的時清硯亦是滿面苦澀。他端著茶盞,香茗幽幽卻無法蕩滌他內(nèi)心的罪惡。
“確實,老祖宗當年做了錯事,哪怕我們這些后人做再多,都無法彌補他犯下的罪業(yè)。我時家,當真是罪有應(yīng)得。”
他無力反駁。那夜的種種就像是一場噩夢一樣,對欒城,時家總是懷著一顆愧怍之心的,此次集聚眾醫(yī)坊在那里進行義診,也不過是為了減少一些罪惡感罷了。
湛空一直在一邊聽著,自是至終都一言不發(fā)。此時聽到時清硯的話,才堪堪抬眸看了他一眼,唇角蕩開幾分耐人尋味的笑意。
“敢問時公子,時家與怨城的恩怨緣來已久,怎的偏偏選在這時進行義診?據(jù)我所知,令尊向來對欒城一地唯恐避之不及,又怎會同意時公子如此行事?”
被他這么一說,木淺歆和馬天璽也感覺出不對來了,不禁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時清硯。
時清硯被幾人注視著,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眼神躲閃著說道。
“掌柜聰慧。確實,因著老祖宗的過失,時家一向?qū)璩钱斪鍪墙?,平日里說話都避諱著,家父自是不會同意的。義診是在下提出來的,只因前段時間……受到了一位仙人的指點……”
時清硯頓了頓,又道:“那位仙人自稱是天界上君之子,名為……七情?!?p> “砰!……”
不知是誰無意間碰碎了茶盞,茶水撒了一地。
看著那被打碎的茶盞,幾人的反應(yīng)都不盡相同。不過默契的是,誰都沒動,一時間竟是尷尬地不得了。
最后還是阿木聽著動靜跑了過來,收拾了狼藉。
桌上的燭火輕輕搖曳,蕩開了一片斑駁的陸離。
窗外的夜色正濃,子時到。
“咳咳!”
馬天璽不自在地咳了兩聲,不無尷尬地打破了眼下詭異的氣氛。
時清硯一直處于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也沒有太過于在意此時的處境,臉色灰暗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