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憎會篇(捌)
男人的手忽然一頓,目光瞬間冷了下來。
他緩緩站起身,陰冷的目光隔著斗笠垂下的帷幕深深望向黑暗處的深林。
“相逢即使有緣,閣下何不出來一見?!?p> 寬大的黑袍下,掌心已經(jīng)結(jié)出了法印。
“呵!多年未見,七情大人竟是淪落到了欺辱人族的地步!敢問七情大人,您在人族迫殺人族無辜百姓,上君大人知道嗎?”
黑暗處走出三個頎長的身影,木淺歆走在前面,一身紅衣艷麗,顯得分外耀眼。
七情在木淺歆說話地時候就已經(jīng)僵住了身體,直到女子緩緩走到了眼前,紅色彌漫眼底,他才反應(yīng)過來,她真的來了。
十萬年了,他終于又見到她了。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耀眼,一點都沒有變。
“阿影……”
不再是難聽到軋耳的嘶啞,七情用他本來的聲音低低喚了一聲,低沉悅耳,帶著無盡的眷念。
不過,木淺歆并沒有半點想要與其敘舊的想法,聽到七情用這種語氣喚她的名字,她只覺得惡心。
“你也配這么喚本座?”
七情沒說話,只輕輕笑了一聲,斗笠遮著臉,看不出他的表情。
配與不配,從來都不重要的,對于這個人,只有想與不想。
她從來都不自知,自己永遠(yuǎn)無法拒絕旁人過于強烈的情感。
多可笑啊,明明該是最冷清冷心的人,卻是心軟得一塌糊涂,讓人忍不住想要忽略那尊貴至極的身份,將其永生永世囚禁在身邊。
遠(yuǎn)處的山腳下,欒城已經(jīng)被鋪天蓋地的地煞完全吞沒了。
忽然一道銀色的劍光劃過黑暗,生生從欒城上空撕開了一道口子。地煞的氣息糾纏著那道微弱的劍光忽明忽暗,隱隱可見少年單薄的身影。
木淺歆立于風(fēng)中,淡淡地從少年身上收回目光。
馬天璽和時清硯站在她身后一言不發(fā),擔(dān)心地看著湛空與那些地煞糾纏。
馬天璽心下暗罵對面的男子惡毒,還他娘的仙人!拿地煞對付手無寸鐵的人族百姓,這是仙人能干出來的事嗎?
相比于馬天璽的嫉惡如仇,時清硯心中更多的是無法忽視的負(fù)罪感。
他有罪,若非他一心為時家消除業(yè)障,怎么可能會招惹上那樣的魔鬼,欒城百姓又怎么可能再次遭遇災(zāi)難呢?
只是時清硯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這本來就是他時家和欒城百姓的劫,天道如此,又怎能躲得過去呢?
“阿影,十萬年未見,吾心甚念。今日一會,甚是歡喜,見阿影意氣不減當(dāng)年,我便放心了?!?p> 七情聲音帶笑,言語溫柔,聽得木淺歆直皺眉。
“那些人你想救便救吧,你素來心軟,想來是不喜這些血腥場面的,是我思慮不周……”
“下次吧,下次見面,我會讓你歡喜的。”
七情后撤一步,黑袍下的手腕翻轉(zhuǎn)下,周身便出現(xiàn)了一道傳送陣。
木淺歆站在原地皺著眉頭看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也沒有說什么話。
確實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身后的兩人看出來那人和她關(guān)系匪淺,見他要走,雖心中不舒服,卻也沒說什么。
木淺歆看著七情消失在傳送陣中,沒好氣地冷笑一聲。
阿影個屁!個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下次再見,本座不弄死你都不姓君!
木淺歆抬腳踢了踢腳底半死不活的人……鬼,轉(zhuǎn)頭喚馬天璽過來幫忙。
曾愿被七情折磨的不輕,連魂魄都淡了許多,整個人不斷地打顫。
木淺歆沒有心思管他一個要散不散的鬼魂,擔(dān)憂的目光一直落在不遠(yuǎn)處的夜空中。
地煞之所以被六界所畏懼不是沒有原因的。
人族三魂七魄俱全,抽其兩魂一魄,予三五神識而成仙,焚其兩魂六魄而成鬼,那一魂一魄是鬼身僅有的東西。
若是平常的鬼魂,只待踏奈何橋,飲孟婆湯,入輪回門,以忘川河水重塑三七,便可轉(zhuǎn)世成人。可惡鬼不同,他們的一魂一魄是極邪極惡之物,需得用無根水濯上七七四十九日洗去邪惡,再往奈何。
而今七情用那上千惡鬼的一魂一魄結(jié)出這滔天罪惡的地煞,其威力不是一般的品階靈器可以比擬的。
說實話,木淺歆還真擔(dān)心湛空的修為壓不住這極邪的天殘地缺。
邪惡的地煞就像一張密織的網(wǎng),將少年完全包裹在里面,少年持劍以對。
他能聽得到那些惡鬼的哭嚎聲,可謂是聲聲泣血,只不過,他心中半點同情都沒有。
“玄黃至行,四神為器,以吾之名,宴令諸神,器起!令行?。 ?p> 耀眼的光芒隨著咒訣圍繞在少年身邊,那柄鋒利的銀劍也瞬間分出上萬把,疾風(fēng)驟雨般攻向四周的黑暗。
鬼魅一般的黑氣無孔不入,滔天的鬼哭狼嚎刺激著人的神經(jīng)。
欒城中想必已經(jīng)亂成一團(tuán)了吧。
木淺歆微微瞇了瞇眼,指尖輕輕化出一道赤色的靈力。
到底還是個孩子,讓他對付地煞確實是為難他了。
就在這時,那幾乎被黑色湮滅在夜空中的銀色卻突然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耀眼的光芒瞬間將地煞吞噬。伴隨著萬鬼同哭的聲音,欒城上空被劍芒照亮,宛若白晝。
少年長身玉立,白衣翻飛纖塵不染,抬眸的那一瞬,眸中的光彩比漫天的劍芒還要耀眼幾分。
嘖!小孩人不大,本事卻不小,倒是她看走眼了。
木淺歆眼底含了抹笑意,默默收回靈力。
湛空御劍回到山上,抬袖收回佩劍,看著面前女子的目光多了三分溫和。
沒想到剛走兩步就腳下一軟,整個人便直直地向前栽下去。
“掌柜!……”
木淺歆眼疾手快,在少年與大地母親親密接觸之前一把將人攬到了懷里,緩緩蹲在地上,讓人靠在肩頭。
“……說了你別逞強。地煞再怎么說也是雙煞之一,哪里是那么好對付的?”
“說你半句也不聽,還以為你有多大能耐呢!”
半是心疼半是斥責(zé)的語氣聽得湛空眼底地笑意越發(fā)濃郁,身子舒舒服服地窩在女子懷里,連骨頭都是酥的。
看著她著急忙慌地握著自己的手給他輸靈力,湛空笑著壓下她的手,輕輕搖頭,側(cè)臉貼著她的肩頭輕輕閉上眼睛。
好歹也是仙界一眾小輩之中最拔尖的一個,他哪能真的被那些東西傷了呢,不過是找個借口親近她罷了。
木淺歆不是個傻子,兩指一探人靈脈便知道少年不過是略有些勞累,并沒有受傷。
當(dāng)少年薄涼的唇輕輕貼上溫?zé)岬牟鳖i時,哪怕遲鈍如她,也大概能夠猜到少年心中的那份悸動。
不知出于何種心思,木淺歆并沒有推開懷里的少年,也沒有拒絕這不合時宜甚至有些膽大妄為的親熱。
也許是七情的出現(xiàn)帶給她的煩躁不安,也許是夜色過于撩人,也許她已經(jīng)……
拂曉之前,幾人乘馬車離開欒城。
“掌柜,在山下時,你同阿凌姑娘索要的是何物?”
“半罐苦茶。那是阿凌夫君下聘的彩禮中最值錢的東西?!?p> 湛空道。
他打開那個巴掌大的搪瓷罐子,拈起兩片茶葉看了看,而后面不改色地放進(jìn)了一邊時清硯捧著的茶壇中。
茶葉枯黃,散發(fā)著一種陳茶的味道,很明顯被放了許久。
“這是……”
時清硯看著枯黃的茶葉被放入茶壇之后瞬間變回了翠綠,不由瞪大了眼睛。
“無根之水,濯仇惡,蕩罪業(yè)。非愛之苦,總歸是不重要的。人族需要怨憎仇惡,但那終究會被至深至烈的情愛所替代,不是嗎?”
湛空兩指相合,在茶壇上畫了一個簡單的咒術(shù)。
“時公子,現(xiàn)在,你可想好接下來該如何走了嗎?”
湛空淡笑著道。
時清硯捧著茶壇,緩緩斂眉,似是笑了,說了一句“多謝掌柜提點,在下想好了”。
一旁的木淺歆看著小掌柜光明正大地拿他們魔界的東西作筏子,不由有些氣笑了。
這膽大包天的小子,真是什么東西都敢碰,他哪來的無根水?
“掌柜的能耐大啊,連我們魔界的活兒都搶了去做,怎么,是不把本座這個魔主放在眼里?”
馬天璽和時清硯都縮在角落里不敢抬頭不敢回話,只有湛空笑著抬眸去看她,唇角輕勾。
“歆兒莫氣,此事是我考慮不周。待回了水行澗,任你處置。”
這話……著實是曖昧的過頭了。
木淺歆瞬間紅了臉,自以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捂著發(fā)燙的脖頸轉(zhuǎn)頭看向車窗外。
沒大沒??!
馬天璽為那座千人冢布咒施法,超度亡靈。以及曾愿在內(nèi)的千人被貶畜生道,三生三世后再輪回為人,這算是對他們的懲罰。
至于七情,來日方長。
時清硯辭別臨江城,背著一個小小的藥箱游歷四方,湛空將那塊玉佩和兩個茶壇送給了他。
前塵往事隨風(fēng),怨憎永消,愿君懸壺盛名,前途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