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猛然回頭,他身后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人,好整以暇地看他,像是在看已經(jīng)落入彀中的獵物。
他后退了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沒有驚惶也沒有試圖否認(rèn),冷聲詢問道“敢問閣下是哪一位——故人?”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別人這么稱呼過自己了,當(dāng)然,要說忘記這個名字,那是絕無可能的。
只眼前人這么稱呼他,并不是一件叫人高興的事情。從見到那塊玉佩起就一直縈繞裴忱心頭的不安終于成為了現(xiàn)實(shí),那果然是九幽的手筆,而九幽,也果然已經(jīng)來了。
五年前的刀光凜冽,血色艷艷。他逃出來后很快就被追兵發(fā)現(xiàn),被從晉華的都城一路追逐至此,后來還是靠著一群走鏢人才得以脫身。他以為他早已遺忘,但是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過來,他從不曾忘記什么,而九幽也不曾忘記他。
裴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笑。他這樣一個無名小卒,一個永遠(yuǎn)不能再踏上問道之路的凡夫俗子,卻要被九幽帝君這樣的人物記掛。他知道自己也許下一刻就會死,卻還是把背挺得筆直,這一刻他是裴氏少主,是死也不會低下頭去的,他背負(fù)的是如今已然凋敝零落的裴氏,但那依舊是裴氏。
他知道這是沒有用的。
他當(dāng)然知道,知道沒人會因?yàn)樗甙旱念^顱就放過他,敵人就是敵人,他們只會想把他的驕傲如踩死一只螻蟻碾碎,叫他永遠(yuǎn)抬不起頭,叫裴氏永遠(yuǎn)成為一個消失在歷史上的名詞。
他以為自己的風(fēng)骨早就被消磨干凈了,以為自己就這么被生存這兩個字磋磨軟了骨頭??烧娴搅诉@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骨頭還是那么硬。
玉衡眼底掠過一絲嘲弄的笑意,抬手作揖,只是動作里滿是漫不經(jīng)心的色彩。他很討厭眼前人身上這種特質(zhì),因而格外想把這光芒徹底打碎了,鎮(zhèn)他個萬劫不復(fù)。
他很明白裴忱在想些什么。
每一個曾經(jīng)鐘鳴鼎食玉堂金馬的人都能明白,只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或屑不屑于去做便是另一回事。
“故人算不得,在下奉命,前來請裴公子一敘?!?p> “你奉何人之命?”裴忱明知故問,偷眼打量著四周,考慮自己的脫身之路。原本多年來他對這里已十分熟悉,即便來人強(qiáng)勢,借著征天劍他也有幾分利用地形逃走的信心??裳矍斑@迷迷蒙蒙一片的白霧顯然是一種陣法,在這陣?yán)锼翢o能夠脫身的把握。
“千山之中,黃泉之下,公子早知,又何必再問?!庇窈庑σ飧钜环郑白R時務(wù)者為俊杰,真動起手來,在下收不住拳腳,恐會傷了裴公子。”
話是到了說無可說的地步,裴忱咬了咬牙,低喝一聲:“恕難從命!”
然而他剛要有所動作,卻聽玉衡淺笑一聲道:“裴公子以為自己走得掉么?”他竟是連法寶也未召出,只負(fù)手而立,十足的蔑視。
裴忱立在原地,心思一轉(zhuǎn),已然拿定了主意。
他知道自己不是眼前人的對手,九幽對捉拿自己一事勢在必得。裴氏滿門滅于九幽之手,如今看這人的意思,卻是要活口,還不知到了九幽,會有什么樣的折辱等著他。
“你以為,你是九幽帝君么?”裴忱忽然冷笑起來。
玉衡滿腹狐疑地看他,覺得這人是忽然瘋了。
“區(qū)區(qū)廢人,何須帝君親自動手。裴忱,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p> “我不是看得起自己?!迸岢榔届o道?!拔铱吹闷鸬?,是另一樣?xùn)|西?!?p> 九幽帝君可以絕對的實(shí)力讓裴慎所作所為變成一個笑話,但是眼前人給他的感覺并不如何強(qiáng)大,甚至于是有些傷病在身的意思,他無法抗衡此人,征天卻可以。
玉衡不愿與他再打機(jī)鋒,只覺得和一個瘋子沒有什么好談,懶洋洋地一抬手,入手的卻不是想象中的裴忱,而是一塊破布。
裴忱早就發(fā)現(xiàn)征天劍是能為自己所用的,在這樣的距離上,只要他肯,征天劍就會自行來到他的身邊。
只是這把劍素日里不樂意搭理他罷了。
對于此種異象,裴忱直覺是與裴慎有關(guān),但不敢妄自嘗試,怕白白送了性命,不過眼下,送命只怕是最好的結(jié)局。
握著征天劍的劍柄,裴忱忽然苦笑起來。
“裴氏究竟是亡于九幽,還是亡于你呢?”他低聲問手中的征天劍。
一把劍自然不會回答他。
裴忱橫下一條心,在玉衡再次有所動作之前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那一口舌尖血落上去的時候,他再一次看見征天劍亮起了暗紅色的光芒,只是這一次要更加洶涌,玉衡發(fā)覺不對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與那光芒一觸便敗下陣來,整個人如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倒飛出去,在半空中還噴出兩口血來,是前日與少司命交手時所受的傷又被牽動。
玉衡驚駭欲絕,在他看來這是少司命留下的后手,也來不及想二者的力量有什么差別,只知道如果再來這么一下自己不死也要成一個廢人,忙勉力提起一口真氣,飛縱而去。
裴忱卻愣了一下。
這一口舌尖血不過是個開始,不想會有這奇效。只可惜殉劍一開始便不能結(jié)束,有那強(qiáng)行中斷的例子,是連三魂七魄也一并被狂暴起來的征天攪碎了去,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雖然眼下死得有點(diǎn)冤枉,但也比魂魄不存要強(qiáng)得多。
恨只恨自己現(xiàn)下一絲真力也無,想要單純驅(qū)策征天為自己所用而無能為力,故而一出手便是以身殉劍這樣暴烈的法子。
然而等他咬牙把劍倒插向自己心口的時候,卻覺雙臂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牢牢拽住。裴忱又一用力,發(fā)覺是征天劍自己懸在半空不肯動彈了,還從劍柄上生出一股大力來,把裴忱雙手震開在一邊。
“裴家小子,都這么沒頭沒腦,覺著自己一命天上地下無比尊貴,好用得很?!?p> 此刻,裴忱驀然聽見耳畔響起少年清冷矜傲的聲音,帶著三分譏誚笑意。他眉頭一跳。
“何人?”
那聲音回答的倒也簡潔。
“我不是人,我是征天?!?p> 裴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從未有任何一本典籍記載過,征天劍是有劍靈的。然而這又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一件事,仙家靈器厲害到一定程度自生靈韻,征天雖然是一把兇劍,可也是世上最頂尖的法寶。
“怎么?光取我的命還不夠嗎?”裴忱苦笑,覺得自己運(yùn)氣實(shí)在不太好。
“我不要你的命。”征天劍的聲音懶洋洋的,似乎不過一個還沒睡足的少年?!拔抑灰銕臀乙粋€忙。”
“幫忙?”裴忱愈發(fā)茫然。
“也可以說是選擇?;蚴蔷瓦@么被這把蠢劍捅死,或是幫我?!闭魈斓恼Z氣聽起來有點(diǎn)不耐煩。若非情況緊急,裴忱甚至有些想笑,他從沒想過征天有劍靈,也沒想過劍靈會自覺此劍蠢笨。
“愚蠢,不要將我與那些個器靈混為一談?!闭魈焖坪醪碌搅怂南敕?,聽上去甚至有些氣急敗壞?!斑@把蠢劍不過是個封印,我們互相奈何不得罷了,一句話,你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沒人想輕易地死去?!迸岢揽此拼鸱撬鶈?,征天卻是滿意了。
“司空老兒到底還是輸了——小子,這不僅僅是在幫我,也是在幫你自己?!?p> 裴忱很想問征天此話何意,然而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征天劍自行飛起,很靈活地在裴忱心口劃出淺淺一道傷口,那傷口太淺,流出來的鮮血都只有一絲。
只與那個小小的傷口完全不符的,是無比劇烈的疼痛。這疼痛在一瞬間席卷了裴忱的周身,一股冰冷的煞氣自那傷口洶涌而入,然而他卻在這強(qiáng)烈痛苦的時候分了神。
這種感覺,他似乎是經(jīng)歷過的。
征天劍散發(fā)著暗紅的光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qiáng)烈,它看上去仿佛一塊過熱的烙鐵,但本身的溫度卻猶如北凝淵里萬載不化的寒冰。
就在他陷入恍惚的時候,征天的聲音從他耳邊傳來。
“小子,專心一點(diǎn),煞氣入腦,我懶得救你?!?p> 裴忱不敢再胡思亂想,忙按著過去所學(xué),抱元守一凝神靜氣,在這劇烈的痛苦下苦苦抵抗。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征天得意洋洋的聲音,與此同時,征天劍也落在了地上——或許這把劍已經(jīng)不能再被稱為征天——這劍外觀上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周身已不再散發(fā)出那種令人心悸的煞氣。
“昔日我誤打誤撞為司空老兒鑄劍,乃是心不甘情不愿。而今重鑄你內(nèi)腑卻是略盡了心力,你說什么也得闖出比這等蠢物更大的名頭來?!?p> 這一次,裴忱只覺得征天的聲音離他更近,仿佛就在心底。
裴忱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從征天的話里聽出了一層令自己不敢相信的意思。
他不抱什么希望的再一次嘗試起內(nèi)視,這是他從淪為廢人之后曾嘗試了無數(shù)次,而后收獲無數(shù)次失望的動作。
但這一次,他看見了自己空蕩蕩的內(nèi)腑。
空無一物,然而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