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七卻是跟了徐秋生好些年,知道自家?guī)煾缸羁鄲佬┦裁?。游云宗收徒,大抵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些個想拜入游云宗的,根骨未必上佳,而能入得了長老之眼的,又大抵會選擇與游云宗勢力相差無幾的門派去,若非游云宗確是底蘊(yùn)深厚,又有些不足外人所道的本事,恐怕早就淪為二流門派。
所以她也不急,只負(fù)手笑道:“我叫方小七,不過你大抵沒什么機(jī)會叫這名字?!?p> 顧忘川倒是隱約知道了其中原因,不過面上還是露了些不解顏色,苦笑道:“請姑娘賜教?!?p> 方小七眼珠一轉(zhuǎn),沖徐秋生扮了個鬼臉?!皫煾?,知道您老人家事事都懶,可這種事情,總也不能叫弟子代勞吧?”
徐秋生咳嗽了一聲,方小七趕緊閉了嘴,然而叫她這么一攪和,徐秋生想營造些什么氣氛也難了,幸而他不大在乎這些東西,雖難免也有些悻悻然就是了。
“收徒的事情,的確不能讓弟子代勞。”徐秋生慢吞吞道。“你二人可曾聽過游云宗之名?”
明珠淚與顧忘川若是正面與徐秋生對上,只怕還不是敵手,然而靠著冥典的一些特異之處掩去修為卻并非難事,因此徐秋生瞧不出這二人真正底細(xì)來。
徐秋生做了這些年的長老,本以為得一個方小七傳承衣缽已是上天垂憐,等見了裴忱,雖亦十分欣賞,到底也因為裴氏的緣故,有種自己趁火打劫的感覺,今日又見著兄妹二人,實是覺得天降鴻運(yùn)。
二人聞言,臉上都露出些喜色。
“前輩高義,能窺得大道,我兄妹自然感激不盡?!?p> 裴忱倒也想不到這一行能變得這樣熱鬧,不過對他而言,多幾個同門師兄弟也不能誤了他什么事,是以不需要關(guān)心,倒是這游云宗的所在,看上去似是十分詭異,若是尋常地方,徐秋生帶著他們幾個,也一早就該到了,而不是如今還慢吞吞走在路上。
顧忘川對人總頗為冷淡,但因方小七救了自己一命,不由得也生起幾分親近之意,只一貫聰慧如他,頭一次要與一個全然不熟識的姑娘講話,倒也要絞盡腦汁。
最后,他只瞧著方小七香汗淋漓的模樣,遞了一塊手絹過去,在一邊恭恭敬敬地垂手。
“忘川沉疴久矣,師姐費(fèi)心了。”
方小七叫他來這么一出,顯得十分手足無措,她擺手道“都是同門......哎呀別叫我?guī)熃悖桨桌蠚?.....你你你快坐下!”
裴忱倒是忍不住在一邊笑了起來。
“我與他一般的年紀(jì),你喚我?guī)煹軙r卻是很坦然。”
方小七叫裴忱噎得一滯,哼一聲道:“要你多嘴!”
裴忱到底也是少年心性,在二人之間來回打量一番,若有所思道:“我懂了,顧兄長得好看些,果然就占便宜?!?p> 顧忘川未曾料到裴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覺著承認(rèn)與否都不是那么回事,竟訥訥說不出話來,被噎了這么一回,他似乎也意識到師父為什么要自己跟師妹出來走這一遭,始終在九幽之中,人人畢恭畢敬,這樣的情景是根本遇不到的。
明珠淚也若有所悟,忍著笑來為顧忘川解圍,還不忘問出自己心中所想。
“前日一別,不想還有這樣的緣分。先前我聽師姐喚你名字,卻不知姓氏是......?”
一個化名,倒也無不可對人言。裴忱本也不過隨口調(diào)笑顧忘川一番,見明珠淚轉(zhuǎn)移話題,就勢也不再糾纏于此,只笑道:“姓沈?!?p> 明珠淚微微一怔,果然所料不錯,這小子正是裴忱,玩了一個不算高明的文字游戲,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想隱藏自己的身份,這是在給九幽下戰(zhàn)書,明白告訴九幽他裴忱就在此地,只等九幽的殺手。
從師父謀劃著對裴氏下手開始,她就時常聽見裴忱的名字,那是裴氏下一代里頭最大的希望,也是師父下了嚴(yán)令要抓活口的人,雖不知這人有何特異之處,但無兩次行動在這小子身上卻都鎩翎而歸,于九幽是極不尋常的一件事。
“沈師兄?!泵髦闇I笑了笑。
“不過早入門了幾天,可不敢當(dāng)這一聲師兄?!迸岢酪残Φ??!斑€要多謝你前日贈燈呢。”
“哪里,分明是我先奪人所好?!泵髦闇I內(nèi)心有所盤算,表面倒是一如往常地言笑晏晏,只沖顧忘川使了個眼色,顧忘川在一邊聽著二人的對話,也對裴忱的身份有了些猜想,知道明珠淚是要找機(jī)會傳信,卻是微微搖頭。
明珠淚叫他的舉動弄得頗為不解,到晚間徐秋生又出門去,才尋著機(jī)會與顧忘川單獨(dú)說話。
“你總不會是想把此事瞞下來吧?師父雖然要抓裴忱,卻不急于一時,想來是會先顧著你的身子。”明珠淚悄聲問道。
顧忘川搖了搖頭,抬手拿剪子喀嚓一聲剪了燭芯去,火光登時明亮幾分。
“只是求保險罷了。我會給長安留下消息,讓他辦一件事。”
明珠淚眼中閃過一絲精芒?!澳阆胍鍪裁??”
顧忘川低低地咳嗽了兩聲,語氣依舊平靜,卻隱約透出一點殺氣。
“暗殺游云宗宗主,逼他們回不去宗門,只能去尋那蹤影不見的少宗主?!?p> 游云宗傳承的奇異之處,二人都有所耳聞,游云山向來縹緲不可尋,靠一座大陣維系宗門防御,不被外人所擾。要保持這座陣法的運(yùn)轉(zhuǎn),則需歷代宗主方可修習(xí)的那一卷游云意,那位少宗主以劍入道,素日不見蹤影,頗有幾分上古任俠之氣,但若是等老宗主死后依舊尋不見他,那可真有游云宗頭疼的了。
“游云落何山,一往不見歸——那便不歸罷?!鳖櫷ㄒ环餍渑?,看樣子是對自己的計策十分有信心。
“只是游云宗的宗主,也不是說殺便能殺的?!泵髦闇I微微蹙眉,覺得顧忘川有些異想天開。若是連游云宗主這樣的人都說殺得便殺得,那九幽只怕早就稱霸天下了。
“游云宗里,有一顆暗棋。本以為游云宗與世無爭,沒什么機(jī)會用到,現(xiàn)在看來卻是剛好?!鳖櫷ɡ湫??!半m說是修仙,但人也總有欲望,只要有了欲望,便沒什么不能掌控的。”
明珠淚不便在顧忘川處久留,謀定之后,便起身離開。只是轉(zhuǎn)過廊角時,她卻霍然回望,望著顧忘川映在窗上清峻身影,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可師兄你想要的,正是我最不想看見的?!?p> 再往前走,卻見裴忱立在廊下。秋風(fēng)已起,他倒是穿得單薄,只望著天空怔怔出神,一眼望之便知是在看些什么。
明珠淚倒是不擔(dān)心她聽了二人的對話去?,F(xiàn)下裴忱固然重走這條修真之路,可不過是個百日筑基都未曾過去的菜鳥,若是連他也能探知自己二人的對話,他二人也不用談什么謀定而后動,干脆尋一堵墻血濺三尺便可。
“師兄還未曾休息?!?p> 裴忱回過神來,笑道:“是有些睡不著?!?p> 明珠淚想了想,出言問道:“師兄看著是對這滿天星斗有些興趣,可會占星?”
裴忱愣住了。
他當(dāng)然會,裴氏零落,他而今恐怕是世間最會占星的那一個。旁人眼里不過滿天星斗,他看見的,卻是天下所有人的命運(yùn)。
可他不能說。
從裴氏遭逢大難那一日起,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給任何一個人展露這本領(lǐng)。
那不再是榮耀的光環(huán),那是會取走他性命的利刃。
他聽見自己有些落寞的聲音。
“這可真是高看我了。不過是有些興趣,然而自裴氏大難之后,天官術(shù)已然失傳,甚或被視為不祥,自然無從學(xué)起?!?p> “天官術(shù),嘿。卜者不自卜,看天下蒼生命軌,于修者卻是負(fù)累?!?p> 聽這聲音,卻是徐秋生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了二人身旁。
徐秋生知道裴忱家世身份,也知道他為何對天官術(shù)依舊不舍,然而在他看來,那的確不能算是什么饋贈,帶來的盡是天命對擅自窺視者的懲罰。
比如裴氏滿門,比如裴氏覆滅之前,那個以為自己能逆天改命的人。
改得了他人命,改不得自己命中注定。
裴忱不知徐秋生心下感慨,只應(yīng)了一聲是,神色卻有些郁郁。
先前他是裴氏少主,高高在上近乎目下無塵,從未見得何為俗事,后來塵世里打滾一遭,是什么都見過了,只是自認(rèn)與修真再無緣分,而今又入宗門成了修仙之人,才得細(xì)細(xì)思量所謂道心一說。
修的一顆道心,從此人間喜怒哀樂與己無關(guān),那是所有修仙者都向往著的,可那不是他要的。他是為了復(fù)仇才又背著那把危險的劍回到對他而言危機(jī)重重的修真道中,若是真的修成不起波瀾一顆道心連一腔仇恨到頭來都能放下,又與死了有何區(qū)別。
況且修真門派之間不也是攻伐不休?若非如此,裴氏何至于滿門盡遭屠戮,他何至于從云端落入泥沼?什么無爭淡泊的道心,到頭來卻也是為自己的利益機(jī)關(guān)算盡。
不過是些欺人的謊言,倒是有人自己也騙得過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