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的確未曾見過這樣的場景。
裴氏上下,尤其家主一脈,向來是天不假年,許是因為泄露天機過多,招致上蒼降罰。是以裴氏的所謂宿老前輩,也不過是尋常凡間老人的壽數(shù),因而也從無人突破至煉虛之境,若非如此,以那相當麻煩的言靈能力,九幽昔年不會輕易得手。
因此裴忱并沒什么機會去見識壽宴這回事,不過百越王的壽宴顯然與尋常人又不一樣,開場便是熱鬧非凡的,將那凡人等閑不得見的修士先列陣出來,在夜空中放了一場以真力凝結(jié)的煙花,那自然不是真正的煙花,而是各類術法閃爍的光芒。
“借此機會彰顯強盛之處——倒也算聰明?!毙烨锷粗菬狒[,面色有些不虞。同為修者,他自然是不愿意見到這些人被百越王室如此驅(qū)策,簡直像是供人戲耍一般,因而聲音里也帶著微微的冷意?!爸皇堑降撞恢旄叩睾瘢源吮闵鲵溈駚?,若真想入主中原,還遠遠不夠看。”
裴忱雖對晉朝王室沒什么好感,卻也還是很贊同徐秋生這話的。聞言點一點頭,道:“只是看著熱鬧些,境界卻不如何高?!?p> 因周圍吵嚷,他這話說出來聲音便有些大。說完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捎帶著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一些不善目光,但這時候又不能有所退縮,只好半尷不尬地站在原處,顯示出毫不心虛的樣子。總歸他說的也不全然是假話,那往天上炸煙花的都是些還沒摸到煉谷境的家伙,換了他來,也一樣能做,譬如那浮云訣一經(jīng)催動,便可在天幕上添出些白色的光芒。
“這樣多初窺門道的修士,看來百越王室近來動作不小。”明珠淚仰頭看著,那色澤各異的光芒自然便是由不同的心法釋放出來的,雖都是些低級術法,加起來卻也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了,她心下有些納罕,百越王室這樣大張旗鼓地募集修者,難道靈月閣便毫無反應,任由百越王室壯大?
這時候,四面忽然一靜。
讓鼎沸的人群安靜下來通常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不過在修者手中,也并非什么難事。只要讓那些個人下意識地為修者的氣勢所迫便成了,裴忱往高臺上看去,果見一個頭戴金冠的老者正站在高臺之上。那臺子搭得巧妙,人在下頭仰視,看得卻也十分清楚,便顯得百越王十分高大,不自覺叫人生出些敬畏之心來。
“雕蟲小技。”顧忘川的眉頭就沒有松開過。他厭惡這樣的排場,那樣盛大而堂皇,總叫他想起一些他不應該想起來的東西。
那笑容滿面的百越王看起來是要開口說話,裴忱皺著眉頭,正想著要不要把自己的耳朵堵起來,一則不樂意聽那些個陳詞濫調(diào),二則也對百越千奇百怪防不勝防的手段有些戚戚然,總擔心不自覺地中了招。
征天聽出裴忱此刻所想,不忘冷嘲熱諷,說要是把他封印解開,莫說是百越王使什么手段,就是百越王那些個前輩來也不能奈裴忱何,然而裴忱將征天這樣的話一律當做耳邊風,征天也只有嚷嚷幾句的份兒。
裴忱手指還沒抬起來,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對。
四下有些太靜了。
先前的靜,是為讓眾人目光都從那五顏六色的天幕上挪開,看這已經(jīng)登上高臺的百越王。一個王,就算修為甚高,總也不能真正的超脫了凡俗,因為王者向來是世上俗務纏身的那一個。凡為王者,都要一個萬民歡呼朝拜的排場,此刻的安靜,更像是對百越王的一種侮辱。
百越王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兩條花白的眉毛微不可見地顫動了兩下,一對銳利全然不似百歲老人的隼目四下一掃,已經(jīng)察覺出問題所在。
此刻這天南城的中心,依舊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磅礴氣勢,但并不是百越王室安排的那些個修士,這氣勢要更強盛,也更陰冷一些。
是靈月閣的人。
靈月閣一貫在這種時刻都與百越王室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來也應當是來祝壽的,眼下這樣的作為卻并不像是。但凡是有些眼力的人都能察覺到一場不知何時會到來的浩劫正在醞釀,在這種時刻,靈月閣顯然不會打算與百越王室開戰(zhàn)。
百越王只好做個靜觀其變的打算,下頭民眾的眼神已經(jīng)隱約有些疑惑。他們注意不到這種暗地里的氣勢,只在想為何現(xiàn)場安靜得落針可聞,自己是不是也應該保持緘默。再繼續(xù)下去,今日這一番布置便全打了水漂,百越王顯然不想看見這樣的場景。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開口。
但有人打斷了他,是個清冷不帶一絲煙火氣的男聲,叫人無端端在暑熱天氣里想起山巔上千年萬年不曾融化分毫的雪。
“雪無塵特來為王賀壽,愿王與月同輝,千秋萬歲。”
很少有人聽過雪無塵這個名字。
因為在百越,沒有多少人會對著靈月閣的閣主直呼其名,落月湖邊那座小樓,在很多人心中是比天南城那金碧輝煌的王宮更神圣也更可怕的一個地方,每個百越人都知道那里有一雙眼睛,年復一年的漠然凝視著沉入落月湖的祭品,乃至凝視著整個百越。
但是每個人看見那排場的時候,都很快明白了來人的身份。
高臺之下,人群自動自覺地分開一條道路來,兩列白衣人率先涌入,而后紛紛單膝跪地。
從那條路的盡頭走來的人,初看顯著單薄,再看忽而便生出些高山仰止的氣勢,將人的頭沉沉壓下去。他身上披掛的是百越人那些累贅繁復飾品,但在他身上,卻顯不出絲毫的臃腫來。
銀飾比起金飾來似乎顯得寒酸了些,但這人用金,未免會顯得那金飾也傖俗起來。
男子一身月白的衣衫,那種淺淡的藍色,恰如月光下一抹雪色。他走上前來的時候,四面更為寂靜,只聽見他赤足上的銀鈴帶一兩聲輕響,像是一陣清風掠過,而后飛快消弭無蹤。等他一步步走到高臺上,在百越王之下那一階停住的時候,四下里更是連風聲也消失了。
雪無塵以手覆額,向百越王微微躬身。
方才那熱鬧的氣氛,和百越王所期待的山呼朝拜顯然都已經(jīng)被雪無塵給攪了。但靈月閣的閣主親自來賀,似乎又是莫大的面子,以至于百越王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喜該怒,只能在受了這一禮之后努力地扯出一個笑容來。
“閣主親至,實在讓小王不勝感激......”
雪無塵輕輕地打斷了他。
“我此番前來,不止為賀壽?!?p> 裴忱覺得嗓子眼里頭癢癢的,有點想咳嗽。
這哪里是不止為賀壽,這壓根就不是為賀壽來的。
百越王面皮一緊,但依舊存了三分笑。
“若是有旁的事情,不如移步宮中詳談?!?p> “打斷了王的壽宴,已經(jīng)令我十分羞慚?!毖o塵說著羞慚,臉上可沒紅半分,他一揮手,便有白衣人帶著箱籠上前來。“特送閣中靈藥一瓶,祝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另有些俗物,不看也罷?!?p> 就那箱籠之中的寶光來看,這所謂俗物,最差也是能讓徐秋生也有些心動的神兵利器。
百越王面色不由得有些凝重。他是見過雪無塵的,知道這對雪無塵而言,已經(jīng)難得算是示好,甚至姿態(tài)已算有些低了。雪無塵向來不肯低頭,眼下這樣,必然所圖不小。
而雪無塵自認為是已經(jīng)將一張錦繡圖卷展到了最后,那匕首也可以拿出來了,叫他再說幾句賀詞或是再做些什么,是萬萬不能。
“我今日來,是為向王要一個人。”他半轉(zhuǎn)了身,改為面對百姓。看著那些個凡夫俗子眼里近乎狂熱的崇敬,那雙冰藍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厭倦。
雪無塵很討厭人多的地方。
但是今日他一定要來,因為他還想活下去。
“又逢十年一度祭月神典,祭品為邪魔外道所劫,月神慈悲,不欲蒼生罹難,特指引我前來,尋得新的圣女?!?p> 圣女,一個好聽的名詞,但也只不過是給那個最重要的祭品,添上一層華麗的外衣,并不能阻止死亡的到來。
雪無塵一字一頓道:“戊辰,壬戌,丁未,庚子?!?p> 百越王聽著,臉色忽然大變。
雪無塵報出的這個八字,正是他百越王室中人。百越王室人口眾多,若是尋常人也就罷了,但這一個,是百越王室現(xiàn)下年齡最小的公主,也是他在曾孫輩里最偏寵的一個,她的存在,是有望為百越王室再添一名煉神,乃至煉虛境強者的。
雪無塵看著百越王驟變的臉色,語氣卻不曾有絲毫起伏。
事已至此,無論是對百越王多么要緊的人物,也必得給他進到落月湖里去,他不憚于為此付出除了那些無聊賀禮之外的東西——蒼楓晚收到的神諭措辭愈來愈嚴厲,顯然那位月神已經(jīng)無法容忍再一次的失敗了。
“這一任的圣女,乃是龍鸞公主?!?